第38章

  主殿鱼奴尽退,大殿的窗敞开着,月光照耀下来,仿佛为窗前的人影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灵泽除去隆重的冕旒与衮服,身着一件雪色的大氅,立在窗前抬头凝望着穹顶上的明月。

  “今夜的月色真美啊,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月亮了。”他感觉到我的到来,却没有回身。

  我在他身后丈远的地方停下,垂手问他:“陛下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窗前的人影静了静,忽地咳嗽起来。

  我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作,任他背脊佝偻着咳了许久。

  咳完了,他转过身,脸上的血色不知是宴席上喝酒喝多了引起的,还是方才咳嗽引起的,直蔓延到他眼尾。

  “自从回到北海,你就再也没叫过我的名字。”

  我盯着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有一堵墙,将我对他的,那些浓烈到化不开的情感彻底阻绝。

  见我不答,他眼眸微黯。殿内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我希望你留在北海,留在我的身边……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原来如此。

  他要将我留在身边,让我继续做他的禁脔,被他欺骗,受他蛊惑,而后肆意践踏我的真心,连一句歉意也无。

  “如果我硬要走呢?”我眯了眯眼,声色渐冷。

  他怔愣了下,眉头苦恼地蹙起,认真思索起来。

  我唇边泛起冷笑,如果我硬要走,他必定与十年前一样,愤怒于我的不识抬举,并以庞大的威压震慑我,让我再不敢提及此事。

  他是北海的王,此生唯一一次败北给了他心中的炙阳,我不过一朵卑微烛火,他要碾灭我,可不就是抬抬手的事?说着“希望”,其实根本不容我拒绝。

  “敖宴很聪明。”过了半晌,灵泽似乎想清楚了,开口道,“我不在北海时,他也将穹顶支撑得很好。”

  我歪了歪脑袋,没听懂他的意思。

  他眸色柔和,朝我走来:“你走,我就跟你一起走。有紫云英从旁扶持,没有我,北海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跟我一起?”

  我重复着他的话,内心为他的死缠烂打厌烦无比。

  耳边忽地响起阿罗藏的声音:“你看,他还在骗你,他毫无悔意!”

  “他不过将你当做绛风的替身,他根本不爱你!”

  他每说一句话,我的心便更冷硬一分。

  “陛下,你还记得十年前我垂死之际,你在我身上刻下引雷咒时说的话吗?”

  灵泽闻言眼眸微微睁大,仿佛受了极大震动。

  “记得。”他嗓音喑哑地回道。

  我平静地望着他,泛着妖异红光的长刀逐渐在他身后成型。

  “你在我身上刻下引雷咒,欲用九道天雷灭我神魂。你说,我可以恨你。”回忆起那日的无助惶恐,恨意如沙,一点点在心间积累成塔。

  “那是……”灵泽双唇嗫嚅着,最后并没有将话说完。

  或许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根本无从狡辩。

  “你想让我留在你身边?可以。”

  灵泽的双眸一瞬间彷如被繁星点亮,满溢喜色,整个人好似春天的山野,经温柔的风眷顾,变得无比耀眼。

  他唇角微微扬起,朝我又走几步,笑得有几分傻气:“当真?”

  “当真。”

  栖霞刀尖直指他的后心,被月色一照,刀身仿佛覆上了一层霜雪,更显凶煞。

  我也冲他笑了笑:“只要你还了那日的债便可。”

  心念刹那而动,话音尚未落下,灵泽脸上笑意仍在,栖霞便疾射而出,不费吹灰之力穿透了他的身体。

  “噗嗤”一声,利刃切开皮肉,分明是极细微的声响,却因大殿的空寂显得尤为清晰。

  那日枯叶林中,魔龙用魔气将我包裹,在我耳边留下的话语再次浮现在脑海。

  “当月亮最圆时,我在你心中下的暗示便会应验——你终会杀死自己最心爱的人。”

  头疼欲裂,我猛地捧住脑袋,想要抵御瞬间席卷全身的痛苦。

  我在做什么?

  我做了……什么?

  脑海里升起困惑,可很快地,怨恨与残忍的杀意淹没所有别的情感,重新掌控我的思绪。

  灵泽眨了眨眼,低头看向透胸而出的绯色刀刃。大片鲜血从伤口洇出,迅速在血色的衣衫上扩散。

  他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看向我,想开口说话,一张口先呕了口血。

  “你今日不死,我便永远留在你身边。”

  我冷漠地说着,催动栖霞抽离他的体内。鲜血洒在地上,艳红刺目。

  他趑趄两步,摸了摸胸前衣服上的血,脸色急剧灰败起来。

  “阿忆……”他伸手探向我,指尖颤抖着,唇上沾满鲜红。

  我一动不动,任他艰难地走到我面前,待只差寸许他的指尖便要触到我面颊时,幻出两把一模一样的栖霞,穿透他的肩膀,将他钉到了身后的一根殿柱上。

  脊背重重撞上柱子,灵泽再次喷出一口血,可能上了肺腑,鼻腔已无法吸入更多空气,只能张着嘴喘息。

  重伤如此,他维持不了人形,在我面前化出粗壮龙尾,像蛇一样缠绕在殷红的**上,因疼痛而微微抽搐。

  鲜血顺着龙尾缓慢流淌,染红了雪白的龙鳞。有什么东西从他破损的衣物里掉出来,落进地上的一滩血水里。

  我转动视线看过去,发现是一根平平无奇,甚至雕工有些简陋的木簪。

  那夜灯火璀璨,我牵着灵泽的手,在一名凡人手里买下这支簪子,充作哄他的“定情信物”。

  我以为高贵的北海王必定看不上这等俗物,一早丢了,没想到他还收着。

  木簪吃进血污,更显丑陋。

  我的心一片麻木,身体却不知为何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后悔了……”灵泽半阖着眼,话语无力。

  我以为他是后悔要我留在他身边,嗤笑着握紧了拳头:“你现在才后悔,晚了。”一句话,牙齿都在打战。

  我恼恨地咬紧了牙,绷着脸不再多言。

  灵泽掀起唇角:“我后悔……让你恨我了。”

  我踉跄两步,身上出了层冷汗,仿佛有股力量在不停拉扯着我的神经,要侵占我的意识。

  忽地,殿门方向响起一声惊惧的怒喝:“你……住手!!”

  我偏头看去,敖宴不敢置信地瞪着我,稚嫩的脸庞煞白一片。

  此情此景,明明白白,他一看便知怎么回事。

  “我杀了你!”他的双目渐渐被巨大的恨意染红,双掌摊开,凝出寒冷的冰锥,全数向我刺来。

  我在刹那间召回栖霞,挡去所有冰锥。

  灵泽倚着柱子滑到地上,双眼紧紧闭起,瞧着已没有多少生机。

  我恨的是灵泽,不是太子,没兴趣杀他。在引来更多人前,还是先走为妙。

  一脚踏上窗缘跃至半空,我手握栖霞,由它带领着朝穹顶而去。

  身后冰锥不断袭来,都被我一一化解。

  敖宴还算聪明,没有冲动地来追我,而是冲向了濒死的灵泽。

  “父王!父王你怎么样?”他语带颤抖,“来人,快来人!!”

  我收回视线,栖霞飞致穹顶,刺破那轮虚幻的月,带我去到阿罗藏所在处。

  阴森的昏暗石殿内,除了夜明珠散发的幽光,别无其它照明。伴着水滴滴落的声音,魔龙疯狂开怀的大笑充斥耳畔。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真能杀了他!北海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连你都敌不过。”阿罗藏满面喜色,因魔气侵蚀而日益消瘦病态的脸庞,这会儿也显出一丝兴奋地红来。

  他大手一握,紧紧成拳:“这样的天赐良机,正是攻打北海的好时候。我要率领魔众踏平北海,将灵泽的尸骨拖出海面叫日光暴晒,粉身碎骨!”

  他咬着牙,恨意深刻,身上散发的魔息吸引了殿宇深处的东西,他们窸窸窣窣,从四面而来。不一时,墙面上爬满了肤色青黑,面目狰狞的怪物。

  他们四肢与人无异,甚至更为修长,腹大如鼓,没有头发,有一张巨大的血口。充裕的魔气令他们兴奋,四肢诡异地黏在墙上,他们张开口发出“嘶嘶”的声音,露出满嘴黑臭的细小獠牙。

  “魔主,墨忆要如何处置?”沙哑的女声打断了这场还什么都没发生的狂欢。

  阿罗藏不满地蹙了蹙眉,转身看向身后阴影处。

  “你有什么好建议?”

  那头一静,过了片刻,墨雀缓慢从黑暗中步出,脚步拖沓,神情疲惫,仿佛脚上拴着千金重石。

  “今夜过去,月亮落下,他就会清醒。他爱龙王至深,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双手捧着香炉,一步步走向我。

  她比我要矮上许多,因此我只是稍一垂眸便能与她对视。

  “可杀了他又太便宜他了。”墨雀眼中冷光闪烁,“若不是他,赤主早该复活,玉硫公主也不会……不如将他交给我,由我将他做成无心无智没有痛感的傀儡,以供魔主驱使。”

  说完她调开视线,转身对着阿罗藏的方向单膝跪下,是一副听凭吩咐的模样。

  我也跟着看向了阿罗藏,平静地等待着他决定我的命运。

  自来到这片海底废墟,我心中的情绪便全都消失了。爱恨恐惧离我远去,唯有麻木长留心间。

  阿罗藏的话我并非不能理解,却做不出任何反应。如果此时他叫我即刻自戕,我怕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简简单单杀了他的确太便宜他了。”阿罗藏满是仇怨地瞪着我,有一瞬化出魔相,脸骨歪曲,仿佛有头黑龙要撑破他的皮肤朝我扑来。但很快他又收回了魔相,一手按在自己脸上,吃力地喘着粗气。

  他的属下见他如此,纷纷上前关心:“魔主!”

  阿罗藏平息一会儿,并不理会他们。视线从我脸上收回,对跪在地上的墨雀道:“他是你的了。”

  墨雀垂下脑袋,声音一如既往,并没有太多喜悦:“是。”

  很快,她带我远离主殿,去了废墟深处。那应该是她居住的地方,石头的建筑,外观破旧,里面倒还算好,只是瓶瓶罐罐颇多,混合成一种古怪的气味。

  “躺到床上去。”她指着房里唯一的石床命令道。

  我乖乖躺到上面,接着耳边传来金石之声。一条锁链宛如巨蟒,从石床下探出头来,将我连着手臂层层缠裹。

  “还有这个……”墨雀手里拿着一根白绢,让我咬住了,抵住我的舌头,在脑后打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舒了口气,搬来一把椅子坐到了床边。

  不知是这些动作让她疲惫还是别的,她侧身趴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半晌没有声息。

  “我尽力了,抱歉。”忽地,她没头没脑吐出一句,声音更显嘶哑。

  我茫然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道歉。

  石室变得寂静一片,她不再开口,我无法开口,空气中只余那些古怪的气味消散不去。

  闭上双眼,意识逐渐沉入黑暗。

  栖霞穿透身躯,爆出血花,灼热的温度浇了我满头满脸。

  我眨了眨眼,灵泽的身躯在我眼前倒下,双目大睁,唇角淌血,死不瞑目。

  这一幕太过震撼,我颤抖地摊开双手,只见掌心满是鲜红——刚刚就是这双手杀了他。

  胸膛急促起伏着,却像是根本无法吸入更多的空气,头脑胀痛,耳边尽是嗡鸣。

  我捧住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

  “不是我……不是我……”

  我渐渐弯下脊椎,头抵着地面,将自己缩成一团。

  眼前一晃,栖霞穿透身躯,爆出血花,我被灵泽的鲜血泼了满脸……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绝望。

  “啊……”我压抑着即将疯狂的理智,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无论怎么跑,像是个无法逃脱的闭环,我始终会回到原点。回到那具已经没有温度的尸体前。

  一次,两次,三次……五十次,上百次。

  怎样嘶吼恸哭都无法发泄体内的痛苦,怎样逃避都只会一再的重复那些令我心神欲裂的画面。

  我以为我会麻木,可事实是无论多少次,灵泽死在我面前的模样仍然挑动我的神经,看着他死,便像是我自己也死了一次。

  我实在无法忍受,只能在循环开始的那一刻,寻找各种办法解脱。

  用头撞击地面,撞得头破血流,折断颈骨;在灵泽倒下的那瞬间,用栖霞割破自己的喉咙;或者将手指插入身体,掏出心脏。

  灵泽死了几次,我便陪他死了几次,乃至这个噩梦终于结束,我睁开眼时,恍惚都觉得自己是个死人。

  “你醒了。”

  我怔然片刻,转向发声处,见到披着斗篷,面色枯朽的墨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

  想说话,嘴里咬着布条发不出声,想起身,又发现自己被锁链绑着。

  墨雀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只香炉,炉里燃着白烟,活物一般朝我游来,钻入我的鼻腔。

  我惊骇不已,挣扎着躲避。

  “不用怕,这是安神香,不是毒药。”墨雀神色坦然。

  吸入那香后,我果然心绪平缓不少,惊骇也去了大半。

  “十年前的那一战,玉硫公主为了保护小太子身受重伤,之后被南海囚禁,没几年便死了。自此阿罗藏便不正常起来,对灵泽对北海的恨意也越加深沉。”墨雀眼里闪过一丝悲哀,却不知是为谁,“他本就在大战时失去一只眼睛,受了颇重的伤,化龙时机未到,偏要逆天施展禁术。结果受雷时被灵泽打断,遭禁术反噬,成了魔龙。”

  她俯**子,一字一句对我道:“如今灵泽身死,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必定放松心神,正是除去他的大好时机!”

  我死死瞪着她,眼眶都在隐隐作痛,脑海里除了她那句“灵泽身死”已听不到别的话。

  纷乱的记忆一股脑闪现,带着比梦中还要绝望的情绪侵袭我的全身。

  他恳求我留在他的身边,我却还了他透胸一刀。

  我杀了他,我真的杀了他。那竟然不是梦?!

  我猛地仰起脖颈,嘴里发出模糊的嘶吼,拼命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

  心里仍留着一丝侥幸,或许灵泽没死,只是受了重伤。我要尽快回到北海,回到他身边。

  “唔唔唔!”放开我!

  墨雀蹙了蹙眉,将香炉更靠近我。

  浓烈的香气窜进鼻头,压抚了我稍许焦躁,却仍然无法抹平我回到北海的决心。

  “你现在太激动了,等你冷静下来,我自会放开你。”说着墨雀将香炉留在石床上,起身离去。

  我不明日夜,只知道她很久没再回来。我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挣脱束缚,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脑袋旁的安神香已经燃完,我仰躺在石床上,望着满是疮痍的屋顶放弃了挣扎。

  墨雀在这时回来了。

  “已经过去三天,我想你也应该冷静下来了。”她动动指尖,之前怎样都无法摆脱的锁链便悉数撤退。

  我猛地从床上跃起,扯掉嘴里濡湿的绢布,撞开她就往外冲去。

  “记得回来找我。”墨雀清越不再的嗓音仿佛带着不祥的死气,紧紧咬在我的身后,让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北海王那样厉害,怎可能被我轻轻松松说杀死就杀死了?

  绛风、阿罗藏都没能杀得了他,我算什么?不过是意外得到一点能力还被魔气缠身,在龙虎山苦哈哈修了十年的清心咒,谁也打不过的小鲛人。

  他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我闷头闷脑赶回北海,当伫立在水中,遥望穹顶下整个王都撤下华丽装饰,挂上代表丧仪的白幡时,整个人便如兜头被泼了捧冰水,每根骨头都泛起寒意。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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