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方知卓是渴醒的。他推了推手边那个毛绒绒的脑袋,哑着嗓子要水喝。

  孟里熬了半宿,一直睁着眼睛,怎么都不肯眯一会,直到从大夫嘴里确认方知卓没有大碍才小憩了一个小时。但他并没有睡熟,所以方知卓猫抓一样的力道也足以让他清醒,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水的同时,也抱住了浴血重生的爱人。

  方知卓接过水喝了一大口,看着孟里眼睛里的血丝,着实心疼的要命。两人相顾无言,孟里的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他嵌进肉里。

  “方知卓,你他妈要是出点事,我怎么办?你让我成为下一个我爸么?一辈子守着个照片过日子?”

  孟里每一个字都往方知卓心窝子上戳,方知卓也自知理亏,转移了话题。

  “公司那边怎么样?”

  孟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家爱人的脾气秉性,于是也就没太苛责。

  “骆叔说尽量帮忙。他一句话抵我们一百句,就是骆宁这小子有点别扭,觉得面子挂不住了吧。毕竟当年话都放出来了,现在还是得靠老爹帮着铺路。”

  “做人得成熟点。现在靠着,不证明一辈子靠着,不过是少走些弯路,算什么没出息。”

  方知卓拿枕头垫在腰下,眼跟眼地跟孟里挑衅。

  “门关好没有?”

  孟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用气音吼着,宛若见了鬼。

  “方知卓你妈的别招我,这是医院!查房的大夫和护士随时能进来。”

  “庆祝我们重生,你不想?”

  方知卓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上挑的眼尾却风情万种,衬着他微翘起的唇角,像是在撒娇。

  他的病服半敞着,露出大半个白皙的胸膛,上面有着淤青和抓痕,胳膊也绷着绷带,有一种让人凌虐的病态在里。

  孟里二话不说踹上了病房门,顺手上了锁。他向来野性难驯,也就只有在方知卓面前,才能偶尔变成乖顺的家犬。

  他们亲吻,近乎于撕咬。他们沉沦于此,不知今天明日。爱意之花繁盛,阴暗即将衰亡。孟里在专属于他的沃土中寻得新生,如野兽侵占领地一般的势头。方知卓亦不甘示弱,他从不觉处于下位便是被支配,两人皆为主导,大汗淋漓地行动了一场,到底还是方知卓体力欠佳,先行告了饶。

  “没力气了,今天就到这吧。”

  孟里也累的够呛,汗水从他精壮的胸膛淌了下来,他索性解开了衬衫扣子,将一身桀骜难驯敞开在外,晃得方知卓睁不开眼睛。

  “我没什么大事了,你回去处理公司。”

  “不成,我得看你好模好样从医院走出去才放心。”

  “别老妈子,我一大男人,哪那么金贵了。”

  方知卓掀开被子就想下床,被孟里一把按住。

  “你干嘛去?老实点在床上给我躺着。”

  方知卓面无表情看他。

  “你没带套,难受,我去清理。”

  孟里:我错了,老婆,我去,我帮你。

  方知卓:给我滚一边去。

  过了两天,温蔚扬拎着水果和花篮过来探望。刚一进门,孟里就发了声。

  “小眼镜,你脸色太差了。”

  确实,温蔚扬脸色灰黄,原本就不高大的身形又瘦了一圈。一条腿有些不太利索,应该是病变的位置又开始频繁疼痛。他把花篮和水果放在床头,拉了张椅子坐到方知卓床边。一向冷清的方知卓也委实动容,甚至红了眼眶。

  “我还没死呢,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温蔚扬咧开嘴笑笑,往方知卓伤腿上拍了一把,方知卓轻嘶一声,笑着说了一句。

  “轻着点,故意的吧你?”

  温蔚扬:看你是不是活蹦乱跳,有个事拜托你。

  方知卓:什么事,你说。

  温蔚扬:我拟了个遗嘱,信着你了,到时候你帮我办一下。

  他的语气分外平静,就像是在解一道数学题一样。

  也确实没错,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道题,他找了自己当年最钦佩也最敬重的对手帮忙。

  方知卓半天没说话,温蔚扬倒也不含糊。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几份文件,工工整整,每一条都严丝合缝,全权委托给了方知卓。

  “如果有一天我只能靠机器续命,也麻烦你到时候拔了我的管子。”

  温蔚扬笑意氤氲,如冬日暖阳。方知卓却像是掉进了冰窖,浑身都是冷的。

  “没有希望了么?一点治愈的机会都没有了么?”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治了。”

  温蔚扬摆弄着手里的苹果,声音轻柔,一字一句道来,每一字都饱含了苦楚和心酸。

  “太疼了,我熬不住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属于大多数人。我想体面的死,在我还没有被病痛折磨到脱了相,只剩皮骨的时候,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这个看上去如此纤弱的男孩子,原是有一颗坚韧而伟大的心。他将所有的病痛和苦楚都埋在心底,只留下一副冷清的皮囊。他爱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不图回报,也不索取,他才是真正的善人。

  方知卓这样想着,抬头看向比以往还要纤弱的温蔚扬,只得郑重地在文件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孟里早就出了病房,他本就比方知卓感性的多,生怕大老爷们落了泪,面子上过不去。二者,他倒是想看看,温蔚扬的遗嘱都立好了,涂林这个犊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男人。

  电话拨了许久那边才接起来,涂林的声音非常疲惫,像是三天三夜都没睡一样,嗓子哑的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有事?”

  “怎么了你?”

  不管怎么说也是曾经的兄弟,孟里做不到一句不问。那边轻声笑了一下,像是在嘲讽自己,也像是在嘲讽别人。

  “我出事了,孟里,你知道么,我出事的那一瞬间,第一反应就是拨你的电话。我都打出去了,又挂了。我想起来你早就他妈跟我掰了,孟里,咱们十多年了孟里,你他妈的说不要我这个兄弟就不要了,我做错什么了我!”

  涂林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近乎于声嘶力竭。孟里心咯噔了一下。

  “别他妈的在这嚎了,你出什么事了!”

  “我被骗了。我房子没了,钱也没了,我什么都没了,孟里,就连那个孩子,也他妈不是我的。”

  “你他妈活该!”

  孟里气得要命。

  “我是不是早就和你说过,那个樊清雅不是好东西,你早晚栽她手里,我跟没跟你说过!”

  涂林不说话了,孟里只能听得见他微弱的哭声。

  他几百次想把涂林这个人渣掐死,但他们曾经的兄弟情是真的,友谊也是真的。

  他们家最困难的那些日子,涂林曾经帮助过他很多。从家里给他拿水果,蔬菜,甚至是米面。没穿过几次的外套,甚至是全新的。他也帮涂林打过架,闹过事,接过小女生的怒火和泼面而来的奶茶。

  他们的确曾是过命的兄弟。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们确实曾经一起走过一段。

  “你在哪,见一面,我尽力帮你。”

  孟里言简意赅,但他又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今天温蔚扬会突然拿了遗嘱过来。

  “温蔚扬帮你了吧?”

  涂林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

  “孟里,我对不起他,我不是人,孟里,我他妈就是一畜生,我对不起他。”

  涂林语无伦次,喉咙嘶哑。孟里气得要命,连连骂他说重点。

  “他拜托他的老师请了很多年不出山的大律师帮我打官司,钱也是他出的。可是孟里,他哪有那么多的钱,他还得着重病,做着化疗……我……”

  孟里打断了涂林的忏悔,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对,他没有那么多的钱,所以他今天过来告诉我们,他不治了。”

  那边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是东西落地的一声重响,又过了一会,那边挂断了。

  孟里听着话筒里嘟嘟的忙音,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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