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得见穆临简入帐子来,我忙利索地下了床,将早珍藏好的普洱翻出来,为他烹了一壶热腾腾的茶。茶气袅袅,穆临简端坐在桌前瞧着,目光似有所悟。

  他却从不是个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的人。

  望了我一阵,他复又转着茶盏,提了个不着边儿的话题:“你这次来,没带多少衣裳首饰,整日穿着几件宽大的男子长衫,可觉得习惯?”

  我一愣,这话问得倒奇怪,我在永京城扮了三年的男装,也不曾有人问过可曾习惯。

  不知穆临简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小心翼翼地答:“挺习惯的,我素来适应力很强。”

  穆临简抬起眼皮子扫我一眼,忽地也一笑,便道:“你初来昏倒那日,我替你打理了行囊。你行囊中,除了安胎药和衣装,另还有个包裹,我打开来瞧了瞧。” 他说着,又抬了抬手中的茶盏,示意让我添水。

  我虽愿意伺候他,但他这般轻描淡写地使唤,一句好听的话也不说,颇显得我无足轻重。我赌气坐着没动。

  他一笑,自己提壶添了茶水,又道:“你那一包裹全是红绸子,嗯,我瞧了瞧那质地,改成嫁衣真真不错,你觉得呢?”

  他这话说得有点绕,我警备地看着他,没有轻易将话头接过来。

  穆临简眉目含笑,又道:“我找人算了算,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正好入冬了,两军大抵会停战,我也刚好得些空闲,只不知你可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我眨了眨眼,一边紧抿着唇作出沉静样,一边可劲儿在心底提醒自己要矜持。

  穆临简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能约莫猜到他的意思。我的作风素来有点豪放,到了这个人生的紧要关头,我很有必要收敛一把。

  不成想,穆临简却将话头就此掐住,见我不语,他亦是清风闲月般倒茶来喝,还替我斟了一盏,推到我面前。

  我心底犹如猫爪挠,憋了又憋,最终还是没憋住,只得将头凑过去,试探着问:“你这是向我提亲来了吧?”

  穆临简看我一眼,不置可否。

  我生怕他将这话提亲的话头又给收回去,一个不留神儿便紧接着说:“下月初八是吧?我能行,那红绸子我原本就打算用来做嫁衣。”

  言罢,我又巴巴地瞅着他,等他给我个答复。

  穆临简这会儿倒是笑了,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放,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方才就在想,我若不答你的话,你能将你那点心思憋多久,我本是打算暗自数五百下,没想到还没数到五十下,你就一股脑儿全说了。”

  我呆然将他望了一阵,往桌上一趴,丧气道:“我本性如此,委实矜持不来。不瞒你说,我方才也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应你来着,可瞧见你不答话,我心里一慌,就把矜持这回事儿给忘了。”

  穆临简听了这话,伸手帮我理了理拂在眼前的发丝,柔声道:“你这样便挺好,我挺喜欢的。” 言罢,他未等我反应便起了身,笑着又道“你早些睡,我需得回帐子了。”

  笔直一抹湖蓝的身影往帐帘处走去,我恍了恍神,又失声唤道:“临简。”

  穆临简脚下一顿,诧然带笑地回转身来。

  帐帘处光影交替,我步到他跟前,又道:“你这些日子,若得空就多来瞧瞧我。”

  穆临简讶异地将眉一抬,须臾却笑道:“我得知你在军营混得不错,掌勺的刘伯待你如亲闺女儿,又得知你有一回断了符统领三天肉食,还将军营里最小的士兵认作弟弟。嗯,我以为你成日自顾自寻乐子,并未太在意我是否常来瞧你。”

  我愣了一愣,忙道:“在意,怎么不在意?” 话出口,又觉自己太直接,我又讪讪笑起来,“这是不一样的,每日寻乐子,是因无聊才做的事情。可你来瞧我,却是我每时每刻的盼头,只有将盼头盼到了,每一日才算过得圆满。”

  穆临简神色一顿,眼里光华流转,须臾,他说:“我也是。”

  他敛眸低低一笑,竟似有些自嘲:“几年前我领兵打仗,军营离香合镇近,你日日在家等我。可我回到家总见你过得乐呵,与可可一起有寻不完的乐子,当时气你不在乎我。现如今想起来,你在乎不在乎,却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每日行军,最大的盼头,也不过就是能回家一趟瞧瞧你。”

  气氛原本好好的,可他这话却说的我心里有点发涩。

  我抬头看着他,大抵是因忆起了昔日,英气又温润的眉眼蒙上几分雾气。

  我晓得五年前的北荒之战是他心底的一块疤,可我却始终揣摩不透,底是因着何事,这块疤在他的心中始终好不了。

  哪怕我们都晓得了当年牺牲掉万千将士的过错并不在他,哪怕现如今,我已然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可每当穆临简忆起往事,他的眉梢眼底都起郁色,始终无法释怀。

  我上前两步,将头埋入他怀中,慢慢道:“从前的事,我还没能够想起来,不过你放心,我现如今对你的心意,跟从前定是一般无二的。”

  我自他怀里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想了想又接着说:“你离开京城后,我去宫里寻太医看了看我这脑子,太医说我失忆,是因着脑子里有淤血不化,只需寻个法子将这淤血慢慢化了便成。你若是怀念从前那个是柳遇的我,待你把仗打完了,我们一起去沄州,便想个法子把我这失忆的毛病治好。到时候我将五年多前的事忆起来,既能是你的沈眉,又能是你的柳遇了。”

  穆临简再一愣,慢慢伸出手将我揽住,敛眉失笑道:“不是这样,其实你便是你,没有什么柳遇沈眉之分。我也不在乎你是否能将往事忆起来,哪怕你再失忆一次,我只要能寻到你,那便也好了。”

  夜里入睡,又不甚踏实,恍惚中努力现在梦里瞧见些什么,可最终徒劳无功。

  我离开永京前,那位替我看脑子的太医曾与我说,有的时候,人关于一段往事的具体记忆失去了,但他感官上的记忆也许会留下来,所以,当你努力去回忆时,看到的想到的虽是空白,但心里残存的感觉仍在。

  我不知我在努力回忆着哪一段的记忆,可心底里始终有点苍白,有点凄荒,却也并不算太难过。

  因我与穆临简定了下月初八摆酒席,我远远带来的红绸子便送去做嫁衣了。

  这些日子,北伐军全军上下都洋溢着喜气。我听左副将说,士兵们得知有酒席可吃,这几日练兵也格外卖力。

  左副将本名左芦,从前是个落魄才子,后来被莫子谦他爹莫启招入军中才受到重用。他虽有韬略,因性子一直不算严谨,所以到如今,也只是个副将领。他的性格虽不适合行军,却是几名武将中最容易相处的,又因我曾与他有过一天一夜的奸细缘分,是以我若遇着事而穆临简不在,他倒可以帮衬一二。

  穆临简另有两个左膀右臂,便是吴将军和徐军师。吴将军是典型军人,大气激进。徐军师温吞多,颇有些高深莫测。

  喜事将近,我这些日子倒也淡定,日日随了掌勺刘伯学些菜式,盼着趁着还未嫁,将自己的厨艺再提升一个境界,日后若随了穆临简去沄州,他哪日有事不在,我也可自力更生。

  十月的小阳春一过,天气更冷了些,不远处的浅河受了冻,穆临简便将士兵们转去附近山崖下的空地练兵。

  说起来倒也奇特,北荒这处原本是一片茫茫原野,可临近与窝阔国的交接,却有几处山峦起伏,地势虽不高,却能掩去将士身形。

  我深以为北荒能长成这般模样,其目的就是为了给两国交锋增添乐趣。

  日子如水,哗啦流过,转眼便到了十一月的初八。

  这一天,我换上了大红嫁衣,穆临简仍着将军服。

  当日天高云阔,日晖朗朗,一如我盼了六年等了六年终于得偿如愿的待嫁心。

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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