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番外04 月轮西沉晓寒侵

  现在仅仅是初秋,天气并没有那么寒冷,白日里的阳光甚至还残留着热毒。

  但阳光照不透这里,崔嵬此刻只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气。

  大理寺的天狱之中,累月关押着全国的要犯,盘旋不去的戾气和犯人临死前的哀怨,森森寒气沁入了牢房的黑铁中。

  令人肌肤发冷,心里打颤。

  饶是崔嵬这种阳气十足的统军将领,行至此处,也是忍不住蹙眉。

  他来看望行刑前的梁王。

  崔嵬心头一紧,梁王从小过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从来没有吃过苦,封平的气候虽然严酷,但梁王府也是锦绣之家,落魄到今日的地步,实在令他心有不忍。

  “崔嵬?”

  倒是刘昶先喊了他一声。

  崔嵬回过神来,打量着梁王。只见他依旧是一袭白衣,眉目清秀,高华气派,只是比从前清瘦了许多。

  “其实,”崔嵬近前一步,急切地道:“只需要跟太子低个头……”

  “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待你如同异姓兄弟,现在何必来说这个话?”梁王打断他道。

  崔嵬一拳打在天狱的石壁上,闷沉的一声,墙面上印出了血渍。

  “梁王恨我吗?”

  梁王看着他笑了笑,“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想我们小时候的事。人到临死之前,很多事情会看得非常明白。我以前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心中没有了一切欲.望,便能拨开云雾,看清事情的真相。

  “我在想,对于我们的命运,到底有几成把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上,你,我,还有太子。

  “从崔文弼选择我来作为稳固权势的棋子,我就已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从父皇疑心定王,命崔文弼去当这个坏人,‘剿灭’叛军,冤死了珩儿的舅舅王丞相,珩儿的命运,也已经注定了。而你呢,作为崔家的独子,很聪明地选择了我们当中的胜者,珩儿能够放你一条生路,已经出乎我所料,想来,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们两个,是注定不能共生的。二.十.年一个轮回,如今,这个坏人,由我来当。珩儿杀我,名正言顺,也免得世人再有非议……”

  崔嵬露出一个痛苦的神情。

  梁王拍拍他肩膀,苦笑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输给了珩儿心中所爱,如今,连好兄弟也追随他而去了。事到如今,死我已经不怕了,只是这一点,我还是嫉妒他啊!”

  “太子妃的病怎么样了有没有记起从前发生过的事?”

  崔嵬点点头,“绾儿的病是人.祸,查出来是在封平的时候,被梁王妃设法下了药。太子近来也生了一场变故,好在问题不大,现在已经性命无碍。他们夫妻二人,经历了那么多灾.祸,总算能平静一段日子了。只是,”崔嵬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交到梁王手上。

  “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刘昶接过一串泛着莹润光泽的芙蓉石手串。

  “当年的情意,并没有传递到该收到的人那里。不过,也怪不得王妃。家父和夫人,他们很看重梁王,梁王是知道的,这才有意撮合梁王和我二妹妹。”

  刘昶回忆起少年时的一幕幕往事,顿觉缘来缘去,皆由天定,真是半点都勉强不得。

  刘昶的母亲蓉妃体弱多病,常年服药,刘昶幼年时也身体孱弱,惟愿能有家人常伴,故而自小孝悌和善,对于权术没有兴趣钻研。

  蓉妃殷氏出身书香门第,家中背景不深,却备受圣上恩宠,年纪不大便被封了妃子,自然招致怨恨妒忌。蓉妃生性活泼自.由,不愿受人约束,常常扮作男装,飒爽英姿,陪同皇帝一起出游,皇上也不以规矩多束缚她。

  此番宠爱,因福生祸,后宫嫔妃常有非议,加之蓉妃家世卑微,本人又无甚城府,在后宫之中处处被人挤兑欺侮,因而疾病加身,心中郁结。

  蓉妃重病以后,颜色憔悴,圣上初时还能体贴照怀,然而没过多久,就宠上了中书令虞泽忠家的女儿,虞贵妃家世雄厚,有所依仗,年轻貌美,又心思技巧,在后宫之中网络了一派势力,蓉妃的处境更加艰难。

  时刘昶在南书房上学,和崔文弼的儿子崔嵬相交甚好,崔嵬其人侠义正直,有话直说,深得刘昶的信任。

  一日放学后,刘昶见崔嵬站在阶前,昂首远眺,眉头紧锁,不得开怀,便问他道:“崔嵬,你年纪轻轻,怎么做出这么一副老夫子的样子,可是心中有所烦扰?”

  崔嵬摇摇头,又点点头,“烦扰倒也算不得,告诉三殿下一件事,一定替崔嵬保密。”

  刘昶笑了笑,一脸不解地望着他,没想到有话直说的崔嵬也有见不得人的事。

  “我家姨娘.亲生的胞妹,我想带她带南书房来玩……”

  崔嵬慌忙堵住刘昶的嘴,见他意料之中的一脸震惊,小声解释道:“我家妹子命不好,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夜里多梦难寐,常常要喝药才能入睡,偏又是个姨娘生的,我家姨娘是个最能生事的,平时就遭尽了人的白眼,她手中没理,我也帮她不得,别人不敢惹我,不好惹姨娘,净拿我妹子出气。好在我妹子心思单纯,活泼爱玩,没因这些人的欺侮自苦,她磨了我好一阵,要跟我到官学里来见识,这哪是可玩笑的,我便没应她。”

  “别人倒还罢了,求你却难,崔家妹子当真可怜。”刘昶笑笑,他知道崔嵬藏不住事,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

  崔嵬又道:“我家夫人有个嫡出的二妹妹,这月下旬就要生辰了,可气的就在这,夫人怕姨娘闹.事,想着法子把姨娘支开,可我大妹妹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错,每次家中宴席,我父亲政务繁忙不过问这些事,夫人却故意冷落大妹妹。初时我年纪小不懂这些,现在想来,越发可气。”

  “她若想来玩,又有什么难的。你让蚍蜉告病两天,让她扮作你的一个书童,带她出来散散心,每日同那些坏了心的丫鬟婆子呆在一起,本没有病,也要闷出病来。”

  “白白.嫩嫩的女娃娃,扮成书童又能瞒过谁,让我……再想想。”崔嵬依然不放心。

  “我娘也常常扮作男装,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若出了事,我替你瞒着便是了。”

  自此以后,崔嵬常常和刘昶提起自家妹妹。

  “绾儿记性不好,我前几日才同她说过的话,再提起时却忘得干干净净。明明没有发生过的事,只因梦里梦过,她却当成真的……”

  “我听人说,是有这样的小孩子,因为心思太干净,前世的事便没有忘,做梦也好妄想也好,总之能记起来,我想我大妹妹常跟我说梦中发生的事都是真的,或许是有道理的……”

  “这丫头今日被夫人在我父亲面前胡乱编排,还一派天真的去父亲那里玩闹,被我父亲一把推开了,夫人怎么那么坏……”

  每当这个时候,刘昶就会安慰上他几句,“自古妇人心难测,你这个长兄,多护着一些她才好。”其实心中却想着蓉妃的处境,深知崔嵬的无可奈何,感同身受,心中难过。

  后来,崔嵬不提起翠黛绾的时候,刘昶还会主动问起,“今日大妹妹被你家夫人欺负了没有?”

  刘昶虽未与她谋面,却渐渐在心中挂念起来。

  蓉妃手上常年挂着一串芙蓉石的手串,这个颜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蓉妃说过,人心难测,命理难说,惟愿能在一片泥淖之中,如同手上的那串芙蓉一样,心思干净,玲珑剔透。

  所以,刘昶一直记得,芙蓉石能护人心。

  刘昶可怜崔家妹子,想着她在崔嵬的二妹妹生辰之日,还要被家中的妇人们百般刁难,便在与崔文弼往来书信时,送了一串芙蓉石给崔家妹子。

  一来,是想崔文弼对自己毕竟有几分忌惮,能对女儿上一些心;二来,他十分清楚自己将来的命运,和崔家的牵绊,因此崔家妹子年纪虽小,自己照怀一下,不但不逾礼,还显得对崔文弼的一番打算心领神会。

  崔文弼见了那串芙蓉石,便知晓了刘昶的用意。他想刘昶特意将这串手串送给大女儿,而不是崔红缦,想必是崔嵬的主意,崔嵬平时话少,主意却不少。

  崔文弼见到书信,冷哼一声,“这几个孩子,以为谁说了算?”没错,刘昶能不能当上太子,要娶谁的女儿,都要他说了算,就连娶他的哪一个女儿,也必须他说了算。

  后来,崔嵬终于还是听了刘昶的劝,偷偷带他大妹妹出来散心。

  翠黛绾扮作书童模样,装模作样地在刘昶面前说话,惹得他心中一阵发笑,忍不住想:“我早就认得你是谁啦!”却只是微笑着对她点头。

  这古灵精怪的天真样子,倒和他的母妃蓉妃身子尚健时有几分相像。

  翠黛绾一边打量着南书房的装潢,一边看着学生们写的功课,走到刘昶身边,呆呆看着他的字,半天不走路。

  “墨干了,还不收吗?”刘昶强忍着笑意提醒她。

  翠黛绾慌慌张张地打量了他一眼,“写得真好,”仿佛很珍惜,将他的字仔仔细细收了起来。

  翠黛绾来南书房的日子不多,但不知怎么,在刘珩面前露了馅,刘昶知道能同她见面的日子不多了,还有几分惆怅。

  刘昶正在气自己六弟话多,只见翠黛绾一头撞进自己怀中,两只眼睛一眨一眨,慌张地如同一头小鹿,刘昶心中一酸,对她道:“没猜错的话,明日蚍蜉的病就该好了,也再见不到你这书童了吧。”

  见她被自己的话吓得不轻,刘昶想着该怎么安慰才好。

  她却咧嘴笑笑,“承蒙关照,后会有期。”

  好一个后会有期,谁料再会时,已是物是人非,你已嫁作他人妇。

  芙蓉石能护人心。刘昶的一片心意,却全都付之东流。

  不久以后,蓉妃便病逝了,只剩刘昶孤零零的在世上。

  生在帝王家,半点不由人。刘昶对着天狱冰冷的石壁,暗自感叹,自己生性与人和善,后来,却不得不多做算计,最想与家人共守温情,却手足相残,亲朋背离。

  “娘,儿子不孝,活着的时候让你受尽委屈,护不得你,如今,就要去泉下陪你了。”

  “娘,这么多年了,争夺皇位实非我本愿。我在这世上,半点由不得自己,但是,我的初心,从来,都没有变过。”他攥着那串玲珑剔透的芙蓉石,挂着温柔和煦的笑容缓缓地说道。

第55章 番外04 月轮西沉晓寒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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