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病逝

  夕晖渐渐黯淡,几点烛光跳跃闪烁, 隐约映亮幔帐上满绣的云芝瑞草。

  朱瑄眸中掠过一丝慌乱。

  他手足无措地立在榻前, 抬起手,直接用袖子擦去金兰脸上的泪水。

  金兰浑身发抖,一把推开他:“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根本没有什么梦中相识, 是不是?”

  朱瑄垂下眼睫。

  金兰看着他, 清澈的双眸泪光闪烁:“你骗我……五哥, 你骗我, 我是不是要死了?”

  朱瑄手指轻颤, 闭了闭眼睛。

  金兰嘴巴张了张,唇色青白。

  朱瑄在西苑的那些话都是哄她的,他隐瞒了太多事情。

  她根本不可能在梦中见到朱瑄!

  对于朱瑄来说, 少时的过往已经发生, 对于她来说,那一切还在将来, 她不会在梦中结识少年的朱瑄, 唯有等她死后, 她才会阴差阳错之下回到过去。

  他们的人生注定是倒错的。

  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朱瑄就知道,她活不长。

  所以八年前在西苑见到她的那一天,他当晚就打发王女医去贺家为她诊治。

  成婚前,他约她在药王庙见面, 让大和尚为她看脉象, 看命理。

  她那时百无聊赖, 漫不经心,他却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他很紧张她,逼她吃那些补汤,只要她有点头疼脑热,立刻宣太医。

  他整晚整晚坐在床边看她,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梦中惊醒,搂着她不放。

  他不许她和贺家人见面,连她和枝玉写信都会吃味,天天缠着她,除了去上朝,剩下的时间恨不能和她贴在一块。

  他从来不问她梦里有没有见到他,他根本不关心她能不能想起以前的一切。

  因为他知道她还没经历过那些,她根本想不起来。

  他不想让她生孩子,他说想让她眼里只有他,多疼他一点,他说舍不得她。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明明知道她活不久,还是执着地等着她,等了她六年,找到她,费尽心机娶她,然后在终将失去她的恐惧中和她缱绻恩爱。

  每次温柔注视她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每当她笑着哄他说会一辈子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知道自己的妻子即将逝去,知道即使他贵为帝王,也无法挽回她流逝的生命,知道他的幸福美满终将是镜中花水中月。

  即使如此,他还是要娶她吗?

  而她甚至不能回应他的深情。

  金兰哭得更咽难言。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宁愿朱瑄早早忘了她,宁愿他娶一个可以陪伴他一生的妻子,而不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受尽煎熬,然后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她让他在孤独中等待了六年,现在,她又将从他身边离去,让他再度回到凄冷的孤独之中。

  那一天一定快到了。

  他最近天天陪着她,变着花样哄她高兴,不许任何人递帖子求见。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午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不止睡了几个时辰,明明睡着之前是晴天,睡醒的时候屋外风雨大作,朱瑄靠坐在床边睡着了,眼圈青黑。

  她问他等了多久,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瑄总是说:“我刚刚下朝回来。”

  他骗人,他神情憔悴,分明不止等了几个时辰。

  身边宫人表情古怪,虽然小满和杜岩跟没事人一样殷勤服侍,天天脸上堆笑,可他们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她要离开他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金兰揪着朱瑄的衣袖,“为什么?”

  朱瑄看着她,双唇轻抿,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收紧双臂。

  金兰泪流满面,推他,挠他,抓他,打他,他不闪不躲,单膝跪在榻上,紧紧地抱着她,她张嘴咬他,牙齿陷进云肩衣袍里,他一声不吭,按着她的脖子,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最后一道余晖淹没在沉沉暮色之中,旷远的钟声遥遥传来。

  金兰心口酸痛,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朱瑄胸膛上,被他一把握住。

  她泪眼朦胧,抬起头。

  朱瑄低头看她,唇角轻翘,面容温和,轻声呢喃:“圆圆,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他轻笑。

  “圆圆,你看,为夫就是这么心思阴沉,为夫一直瞒着你。”

  他瞒了她整整八年。

  在还没有找到他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妻子将在二十二岁这年逝去。

  八岁那年,他遇上她。

  十五岁那年,她许诺一辈子陪着他。

  十六岁生辰当天,她死在罗云瑾怀里,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临死之前,她恢复所有记忆,逼罗云瑾发誓:不要找我,见到我的时候,放了我。

  罗云瑾没有遵守诺言。

  朱瑄也没有,他固执地等着她,她既然逼迫罗云瑾那样发誓,说明他将来一定会等到她。

  二十二岁时,他终于等到她,即便她一无所知,他欣喜若狂。

  三十岁的今天,他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她会回到过去,认识八岁时的他。

  他们的人生注定倒错纠缠,剪不断,理还乱,他要怎么告诉她实情?

  告诉她真相,让她知道自己活不长,害她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

  朱瑄宁愿由他来承受所有痛苦和煎熬,金兰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对他心怀愧疚,她只要开开心心、无忧无愁地过好每一天就好了。

  他不忍心让她皱一下眉头。

  朱瑄抱紧金兰,“我不后悔,圆圆,我甘之如饴。”

  只要能等到她,他不在乎等多久。

  好似有把尖刀在心口翻腾,剜得金兰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把脸埋进朱瑄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她泪如雨下:“你该怎么办……五哥,你怎么办……你怎么办……”

  她要死了,她不怕死,可是朱瑄该怎么办?

  她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谁陪他一起练五禽戏,谁提醒他添衣,谁和他一起用早膳,谁送他去乾清宫,谁陪他一起在书房看书……他自小体弱,没了她,他还肯好好保重身体吗?

  他清心寡欲,身上没有一丝烟火气,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捂热乎了,乍然离去,他怎么受得了!

  朱瑄抬起金兰的下巴,吻她湿漉漉的眼睫:“我会好好的,圆圆,不要担心我,我这辈子有幸遇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会好好活着,好好治理朝政,你不要担心我。”

  他已然经历过生离死别,早就做好了准备。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多一天,是一天。”朱瑄抱着金兰,拂去她眼角泪花,“我很快活,圆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快活,我知足了。”

  金兰心如刀绞。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再一次被她抛下的朱瑄。

  他这八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微笑着哄她,骗她,一个人咽下所有辛酸痛楚,生生骗了她八年!

  她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管了,心里只剩下朱瑄一个人,她担心他,舍不得他,她走了,他怎么办?

  “五哥……”金兰牙关打颤,紧紧抱住朱瑄,“还有多久?你告诉我实话。”

  朱瑄笑了笑,掌心轻轻摩挲金兰的脸,俯身吻她:“圆圆,别怕。”

  她这一走,将遇到年少时的他。

  他嫉妒少年的自己。

  那个胆怯瘦弱、结结巴巴的少年,很快会迎来他生命中最明亮的光。

  朱瑄抱起金兰,坐在榻上,声音依旧平稳:“圆圆,你记住,不管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金兰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什么都听不进去,手指紧紧攥着他,浑身颤抖。

  朱瑄叹口气,知道她心里难受。

  正因为此,他才会隐瞒她这么多年。

  朱瑄心里更加难受,难受得只要离开她就五内俱焚,全身绞痛。他想守在她跟前,寸步不离地抓着她,只有这样才能呼吸。

  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不能让金兰担心他。

  他照常去上朝,照常召见大臣,照常处理朝政大事,他要告诉金兰,即使她即将离开,他也能好好活下去,他会好好照顾自己,让她可以安心离开。

  王女医和大和尚都说了,金兰的病实在古怪,他们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症候。

  药石罔效,她时日无多。

  朱瑄留不住她,所以只能好好照顾她,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即使离开的时候,她也不该掉眼泪。

  “我很快活,真的。”朱瑄低头亲吻金兰的面颊,“圆圆,不要担心我。”

  怀中的人满脸是泪,双手从他腰上滑落,无力地搭在他腿上。

  圆圆又睡着了。

  朱瑄心中大恸,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低垂的眼睫间落下晶亮的泪珠。

  圆圆,没有多久了。

  如果不是实在瞒不住了,我怎么舍得让你难过?

  ……

  暮色暗沉,寒星浮起,重重宫苑之间渐次亮起摇曳的灯火,鸟雀从林中草丛里惊飞而起,振翅飞向高空。

  前方砰的一声巨响,罗云瑾终于支持不住,倒在青砖地上。

  扫墨跟在一边,脸上神情复杂。

  从白天走到下午,从下午走到天黑,罗云瑾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到现在,还是倒下了。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千里孤骑飞驰回京师,神志模糊之下还硬撑着一口气去坤宁宫?

  金吾卫手中佩刀明晃晃闪烁着寒光,身着甲衣的近卫戍守在各处岗哨,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这些人马上就能飞扑耳上,把他大卸八块。

  他视若无睹,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砖地上一道血痕。

  现在他总算倒下了。

  扫墨上前几步,正准备抓起罗云瑾。

  地上的人忽然动了动,抬起头,眼睛望着坤宁宫的方向,手脚并用,继续往前爬。

  扫墨愣住,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人真的疯了!

  他又惊又骇,眼神示意属下守着罗云瑾,快步离开,拾级而上,刚刚爬上露台,几名宫人迎面跑过来,一脸的泪水,焦急地道:“公公,皇后娘娘不好了!”

  扫墨脸上血色登时褪尽。

  夜风吹过,他双眼发红,衣衫层层湿透。

  难怪罗云瑾宁愿抗旨也要赶回京师。

  ……

  坤宁宫正殿灯火通明,忙成一团。

  太医院的御医早就已经搬进坤宁宫的偏殿住着,这些天只要坤宁宫传唤,一刻钟之内御医们就能及时赶到。

  皇后最近时常突然昏迷不醒,皇上吩咐宫人瞒着皇后,不许他们在皇后面前露出异状。

  小满和杜岩心里早有准备,饶是如此,看到皇上抱着昏睡过去的皇后无声流泪,两人还是克制不住,大哭起来。

  皇上幼年孤苦,拖到二十多岁才成亲,皇上和皇后的感情那么好,皇上那么喜欢皇后,假如皇后真的走了……

  宫人们低声啜泣,屋里屋外,一片压抑的哭声。

  太医尽数赶到,王女医和大和尚也来了,偏殿人头攒动,人人神情沉重。

  王女医从内殿走了出来,小满和杜岩立刻迎上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摇了摇头,眼圈微红。

  小满和杜岩呆了一呆,泪落纷纷。

  脚步声纷乱,扫墨冲进明间,一身清冷寒气,抓住小满的肩膀,双眸冷冽:“怎么回事?”

  小满哭着道:“娘娘不好了……太医说,可以预备后事了……”

  扫墨心口一窒,双手颤抖。

  他神情呆滞,走到珠帘前,抬脚踏进暖阁。

  阁中的灯烛已经撤走了一大半,烛火昏黄,幔帐珠帘高卷,朱瑄坐在拔步床前,背影苍凉冷寂。

  皇后躺在大红锦被间,双眼紧闭,脸上神情柔和,像是平静地睡着了。

  朱瑄俯身看她,轻轻帮她抚平发鬓,侧脸神情温柔。

  扫墨眼中浮起泪光。

  朱瑄眼睛望着金兰,问:“罗云瑾来了?”

  扫墨回过神,应了声是。

  朱瑄淡淡地道:“看着他,不许他踏进坤宁宫一步。”

  扫墨心底发寒,沉声应喏,转身出去。

  珠帘轻轻晃动,灯火从明间笼进来,折射出道道璀璨的光华,空气里弥散着浓烈的花香。

  朱瑄轻抚金兰圆圆的脸颊。

  他曾经想过,要狠狠地报复罗云瑾,让罗云瑾尝尝他经历的痛苦,让罗云瑾痛不欲生,悔不当初……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可是现在,他心中没有一丝报复过后的喜悦。

  他只想要金兰好好活着。

  朱瑄俯身抱住金兰,眼泪掉进她浓密的发鬓里。

  耳畔突然一热,温暖的气流拂过颈间,柔软的唇轻轻印在他的耳垂上。

  朱瑄一震,抬起头。

  金兰躺在枕上,眸光盈盈,平静地看着他。

  朱瑄立刻敛去悲痛之色,唇角轻轻扬起,故作轻松地问:“醒了?饿不饿?”

  金兰叹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阵阵晕眩。

  朱瑄心中抽痛,抱起她,让她躺在自己胸膛上。

  金兰搂着他的腰,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笑了笑,虚弱地道:“五哥,你真是……”

  真是让她又气又恨,又心疼。

  他瞒了她八年,直到现在才告诉她实情。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安排好,她有几本没看完的书,她提拔的女官还不能独当一面,枝玉和枝堂还没成亲,再过不久宫中要举行宫宴,名单刚刚拟定好……

  现在她什么都不关心了,什么都不在乎,眼里心里,只剩下他。

  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五哥,你要好好的。”

  再多的担忧,再多的不舍,再多的嘱咐,最后只化成这一句叮嘱,你要好好的啊。

  朱瑄沉默了很久,握住她的手,吻她手心:“好,我答应你。”

  金兰微笑。

  嫁给朱瑄以后,她没再受过一丝委屈烦难,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走得这么早,她不会这么悠闲,不会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朱瑄对她的好,她会早做安排……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朱瑄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宁愿一个人扛起一切,宁愿她恨他,也不愿让她恐惧不安。

  “五哥,我恨啊……”

  朱瑄笑着抱紧她:“圆圆,我骗了你,你恨我罢。”

  金兰摇摇头,努力抬起手抱他,手指用力到痉挛:“五哥……我不恨你……我只恨命运捉弄,我还想陪着你……春天的时候和你一起出城踏青,夏天的时候去西苑采莲划船,秋天去西山赏红叶,冬天踏雪寻梅……我想一直陪着你,和你一起变老,天天送你去上朝,等到你老的时候,一定还是这么好看……”

  她喃喃低语,眼皮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低。

  朱瑄闭上眼睛,绞碎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会陪着我的,圆圆。”

  只不过是少年时的他。

  她躺在他怀里,费尽力气抬起眼睫,双手摸索着捧住他的脸:“再让我好好看看你……”

  朱瑄低头看她,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清浅的笑容,如春水微皱,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笑起来很好看,金兰喜欢看他笑,没事就凑到他跟前逗他,然后被他按着轻轻敲一下脑袋。

  “五哥……”她缓缓闭上眼睛,“好好的……”

  双手无力垂下。

  微风吹进内室,纱帐轻摇,灯火明明灭灭,屏风外隐隐约约传来嘈杂人声,啪的一声,烛火熄灭。

  朱瑄坐在黑暗中,抱着金兰,一动不动。

  许久过后,院判和王女医走进内室,迟疑了一下,走上前,脸色大变,跪倒在他脚下。

  “圣上节哀……皇后娘娘殁了!”

  哭声此起彼伏,传遍整座坤宁宫,曲廊内外,一片悲痛的嚎啕声。

  露台之上,听到风中依稀传来的大哭声,扫墨蓦地晃了晃身子,犹如五雷轰顶。

  皇后居然真的殁了?

  他喉中涌起腥甜之意,目光落到刚刚踉跄着爬上长阶的罗云瑾身上。

  罗云瑾抬起头,凤眸凝望着夜色下灯火辉煌的坤宁宫,挺拔的身影伫立在无边寒凉夜色中,神情空茫,仿佛万物都不在他眼中。

  片刻后,他跪在地上,身体发颤,呕出一口鲜血。

第181章 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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