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久别离

　　晏晓不知道自己在雨中跪了多久。

　　他牵着徐书墨的手都有点发麻，小指也变得同那人一样冰凉，双腿已经麻木的好像不再属于他，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眼前的人看。

　　倾盆大雨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止歇，头顶乌云也逐渐散去，一缕柔和温暖的阳光终于从云层中投下，落在满目断壁残垣凌乱不堪的北极广场上，随后，一格一格，照在一跪一躺的两人身上。

　　已经如石雕一般的晏晓猛地睁大了双眼。

　　他本以为没有什么能够再让他动容的事了，直到他看到眼前令他全身冰冷发抖的景象。

　　徐书墨，在消失。

　　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就像是冰雪消融一般，迅速地化成无数细小的冰晶，被风一吹，便散落在风中，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晏晓想也没想就立刻扑了上去，想要遮挡住师尊的身体阻止眼前这一切，却绝望地发现，即使是被他紧紧握在手心的徐书墨的手，都在一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晶尘，于他的掌心消失。

　　“不要……”晏晓勉强直起身子，拼命地想要抓住逐渐消失在空中的碎尘，“不要……”

　　他想要站起身去够，全身上下麻木刺痛的感觉让他刚刚一动，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放弃吧小燕子，”耳边传来系统低沉的声音，“渡劫期的大能死后都是这样，尸骨不存，只会消散于天地间。”

　　“我不管，”晏晓的声音还有点发木，身体却先于意识先一步动了起来，“我做不到。”

　　他撑着剑摇摇晃晃站起身，双眼依旧盯着刚才徐书墨消失的方向。

　　“你正常点！”系统的声音已经称得上是严厉。

　　晏晓不去管它，咬咬牙，乘上飞剑。

　　“你要去哪？”系统的严肃的声音中已经出现了一丝慌张，“你可不要乱来。”

　　易水悲歌于天际间划出一道橙红色的轨迹，风声呼啸间，晏晓的声音中都带着些许的不真实感：

　　“黄泉冥府。”

　　“你是疯了！”系统沉默了片刻后震惊得差点爆了粗口，“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啊，”晏晓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极了，“死后入黄泉，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系统看了他这个模样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你现在还是个活人，知道吗！活人入冥府立刻就会被九莲业火焚烧殆尽，连一丝一毫一丁点的存在都不会剩下。”

　　“你说这个啊，有什么重要的？”

　　系统见了他这个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能忍着内心的焦急好声好气地劝道：“你师尊去世之前已经同你许婚，你们生生世世都会再相遇……真的没必要急在一时。”

　　晏晓沉默了。

　　系统以为自己的劝说已经见了效，正想一鼓作气再说上两句好话将这个迷途少年引上正路，没成想易水悲歌忽然加速，狠狠地撞进了魔气弥漫的结界中。

　　“生生世世……谁知道生生世世会发生什么？”

　　系统的声音卡住，烟尘漫卷风沙呼啸间，它听见晏晓斩钉截铁的声音：

　　“生生世世又有何用……我只要这一生一世！”

　　还未等系统说话，磅礴的魔气瞬间将他狠狠裹住，身周的空间似乎在一瞬间变得狭小，周围的水波疯狂地挤压着晏晓的身体，带来一阵又一阵的窒息感。

　　“白骨深渊，晏晓你这是在作死！我不管你了，我真的不管你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你了！”

　　晏晓轻笑一声道：“晚了。”

　　易水悲歌也不安地扭动了两下，速度明显地放慢了下来。晏晓安抚一般地拍了拍剑身，一人一剑一统便稳稳停在了海底那个不停喷涌着泡沫的火山口面前。

　　“谢了，一直都是。”

　　易水悲歌轻轻跳了跳，便温顺地被晏晓收了起来。

　　“至于你……”

　　系统若是有实体，听到晏晓这句话，只怕后颈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凉。

　　但他跑不了，只能瑟瑟发抖地躲在晏晓意识深处的角落里，任人宰割。

　　晏晓顿了一下，提出了那个灵魂问题：

　　“你到底是谁？”

　　系统狗狗祟祟地缩了缩，见实在是躲不过，才细声细气地道：

　　“我……笔名是波波波波波。”

　　饶是晏晓早就有点心理准备，听到他的话，也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真情实感地从牙齿间挤出了那个字：

　　“草——”

　　波聚聚低着头，不敢说话。

　　等那边晏晓终于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波聚聚才委委屈屈地道：“我也不想的啊，你这穿越了好歹还有实体，我直接变成了系统，也很无奈的，而且……”

　　“而且什么？”

　　系统，不，波聚聚小声道：“既然身份已经暴露，我马上就要离开你返回现实世界了……”他想了想才道，“总而言之，你得加油。”

　　晏晓愣了愣，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忽然涌上心头。

　　虽然他很多时候都跟这个系统不太对付，也对波聚聚的坑品从来不抱希望，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穿越到这本书里之后，同他相处时间最长的，正是这个十分不正经不靠谱的系统。

　　就算知道这家伙正是自己穿过来的主因之一，晏晓听说他马上就要离开的时候，心中也涌起了十分的不舍之情。

　　“晏晓，”波聚聚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这就要走了，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战斗了。”

　　晏晓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如果你之后也能返回现实世界，我会第一时间跟你联系，”波聚聚的声音也有点哽咽，“但如果你选择永远留在这里，那就祝你一切都好。”

　　晏晓抿了抿唇，低声道了谢。

　　波聚聚没有再回应。

　　晏晓又轻轻敲了敲右侧的头——那是他之前同系统约定好的联络方式。

　　依旧，无人应声。

　　晏晓知道，系统是真的走了。

　　他心里涌出同半日前完全不一样的感伤，脑海中，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件事：

　　晏晓，你现在，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他狠狠地抽了抽鼻子，仰起头阻止了自己即将无尽发散的思路，打量了一下眼前看起来依旧惊人得危险的火山口，闭上眼，猛地跳了进去。

　　无数的泡沫湍流擦着他的身体划过，失重的感觉让晏晓原本坚定地心中都不由自主染上了畏惧的色彩。他缓缓睁开眼，于黑暗中翻了个身，紧紧咬着牙，摸索着朝唯一透出光亮的那个地方游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游了多久——这一路他只是凭借着本能般的勇气和决心莽撞地向前冲，至于后果如何，他早已没有那个心思去想。

　　绕过几处巨大的岩石，通过一处狭小的石道，而后在眼前些许蓝紫色微光摇曳间，他终于见到了此生最为幽魅绚烂的景象。

　　大片大片的星云花于火山内部的最底层盛开，朝着那侧光文流转碧波荡漾的河流中延伸而去，河流上一座小桥，桥上桥下，零零星星有人经过。

　　晏晓立刻便明白，那就是黄泉冥府的入口，忘川与奈何桥。

　　他赶紧快跑几步，跟上了最近的几人，向着奈何桥慢慢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四下留神打量着周围人的身影。

　　没有徐书墨。

　　晏晓有点沮丧地低着头，刚走到桥头时，却被两个士兵打扮的人拦住。

　　“怎么？”

　　孟婆站在他们身后，灵动的双眼在晏晓身上转了转才道：“你阳寿未尽，又来这黄泉冥府做什么？”

　　晏晓从来都没指望能够瞒过她，便老老实实地道：“寻人。”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意外地没有多问。

　　“我必须找到他。”晏晓的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否则……往后余生也与死人无异。”

　　孟婆掩唇一笑，眼角眉梢都是说不出的风情，“你们这些情种我素来见得多了，只是万事万物皆有命数缘法，时辰未到，就算是冥君在此，也没有半点法子。”

　　晏晓只是道：“那便得罪了。”

　　渡劫巅峰的灵力骤然释放，不是对着早就严阵以待的士兵，却是对着桥下缓缓流淌的忘川河。一时间，无数的波涛涌起水花四溅间，桥头人群手忙脚乱，借着那片刻的骚动，晏晓穿过士兵的阻拦，踏上了奈何桥。

　　“快回来！你可知道，阳寿未尽之人擅入冥府会是个什么后果！”

　　晏晓没有回答身后孟婆的话，他穿过桥上的重重人群，朝着桥的那一侧，无数灯火幽光闪耀间的酆都城疯狂奔去。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那个人，大概是疯了。

　　桥上桥下，所有人都分明地看到，蓝紫色的火焰正从晏晓的脚下一点点燃烧蔓延而上，不一会儿便遍布全身，而晏晓却像是无知无觉一般，只顾着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快站住，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黑一白两人各持长杖拦住他，“你看看你都已经变成什么模样了。”

　　晏晓这才勉强停下脚步，而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深入骨髓的疼痛骤然布满全身。

　　他缓缓伸出手，在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原本的身体已经在火焰燃烧中一点点消失殆尽，站在城门口的晏晓，此时竟然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和骨架中正散发着些许魔气和暗色微光的魔核。

　　“怎么……这样……”

　　残忍的现状被揭开，一瞬间像是所有被意念和冲动所主宰的能力也在一瞬间全部失去，在晏晓的意识依旧朦朦胧胧的时候，那副骨架再也无法支撑住他的身体，而眼前的景色也都在蓝紫色的火焰燃烧后，再也看不清楚。

　　我……

　　他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唯有依旧存在的魔核还在告诉他，你还没死。

　　晏晓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神志，只是直觉一般地想要继续往前走，但看在旁人的眼里，却是一副正在蓝紫色火焰中燃烧的白骨，正举起手，艰难地朝着酆都城的城门处爬行。

　　“擅闯酆都城的人，不入轮回。”黑衣人冷着脸道，“我们等他烧干净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白衣人的脸上露出些许的不忍神色，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晏晓此时已经没有了丝毫知觉，就连最后残存的一点意识也即将在火种焚烧殆尽，在惨烈的痛苦中，他已经不存在任何思维，只剩下最后那一点执念，在低声咆哮：

　　“师尊，师尊……徐书墨！”

　　白无常侧过头不想再看，黑无常缓缓递出手中的长杖，想要去将那枚已经开始破损的魔核从火种拨出。

　　而就在他的杖尖即将触到那枚魔核的时候，火焰的深处，竟隐隐传来了铃铛的响声。

　　黑白无常同时抬起头，顺着白骨高高举起的手，看向酆都城上那永恒黑暗的天空。

　　“叮铃”一声，忽然从魔核中传来。

　　而像是在响应这一声一般，天空中同样的铃声也越来越响。

　　白无常看向黑无常，两人的神色中都透露着十分的难以置信。

　　“难道说……”

　　他惊讶的目光投向正在火中焚烧的魔核，魔核上已经布满了裂口，燃烧殆尽只是转眼间的问题。

　　然而火焰中不知何时出现在魔核旁边的铃铛，竟同天上落下的铃铛一起，疯狂地响了起来。

　　“引魂铃！”

　　白无常看了看黑无常，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目光后，又看向了火焰中的魔核。

　　两枚铃铛于火中渐渐褪去了身上原有的那层锈色，露出的，是光洁润泽的金色表面。

　　铃铛摇曳中，火焰燃得更旺，却不是分解破坏，而是，重铸修补。

　　无数蓝紫色的火焰从四面八方朝着魔核所在之处快速聚拢，随后便被高速旋转的魔核疯狂吸收，火焰同魔气纠缠在一起，逐渐将已经破损的魔核变成完美无缺的模样。

　　魔核停止了转动，火焰却没有散去，它们绕着魔核一点点聚拢，逐渐聚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晏晓于火焰焚烧中睁开双眼，缓缓踏步而出。

　　酆都城城门大开，天空中五色云霞齐聚间，无数冥界的士兵在他面前俯首下拜。

　　“参见……冥府之主！”

　　就连黑白无常的眼中，都出现了惊讶畏惧敬佩的神色。

　　两千年来，两界第一个突破成功，飞升入神仙境的人。

　　魔界的魔尊，现在的……冥府之主。

　　晏晓没有回答他们的话，他只是伸手接住了火焰中缓缓落下的两枚金铃。

　　当初难以辨认的，铃铛上上镌刻的几行字，终于清晰地落入了他的眼中。

　　“长相思”

　　“久别离”

　　晏晓面无表情，抬起头看向酆都城上永恒阴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