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他怀着这般的恶意,闲来无事便要寻小公子的麻烦,不是在小公子被褥中藏些蛇鼠爬虫,便是将小公子的衣物毁去,诸如此类的恶行,他乐此不疲,但小公子却从来不曾哭过。

  五岁的小公子纵然是委屈极了,亦只会不理睬他。

  一日,他将小公子锁在了屋中,声称小公子犯懒,不愿与师兄弟们一道诵经。

  师父托师兄送饭,他便将饭中途截了去,又自己吃了干净。

  他喜食荤食,对禅院中的膳食并无兴趣,但一想到自己所吃的乃是小公子的份,便觉得直如是在享用山珍海味。

  他足足将小公子关了三日,才将房门打开了。

  小公子躺于床榻上,一听得动静便睁开了双目来。

  由于逆着光,他瞧不清楚来人,眨了眨双目,方才道:“是师兄么?”

  明空对上了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一听得对方唤他“师兄”,登时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舒坦。

  小公子从来不曾以“师兄”称呼过他,总是唤他为“小哥哥”。

  小公子从床榻上下来,面容憔悴,扫了他一眼,便越过他出去了。

  他以为小公子会径直去向师父告状,细数他的种种罪状,然而,却无人责罚他。

  小公子因为被他饿了三日,狠狠地病了一场,但却不哭不闹,苦得要命的汤药一碗一碗地往嘴里灌,像是一个大人一般。

  明空极为困惑,为何小公子不去告状,又为何小公子对于喝药这样熟练。

  小公子足足病了半月,险些丧命。

  他偶尔会去瞧小公子,小公子若是醒着,便会同他寒暄。

  他向来是不接茬的,自是不会回应小公子的寒暄。

  小公子寒暄一两句,自觉无趣,便会闭口不言。

  而他则会讽刺小公子体弱多病不及女儿家。

  小公子不反驳,亦不承认,时日一长,他直觉得小公子已被禅院中的泥疙瘩附体了。

  小公子久病初愈后,日日跟着师父与师兄弟们做早课、午课、晚课,虔诚至极。

  一月过去了,小公子仍是不曾向师父告状。

  起初,明空吊儿郎当地认定是小公子怕了他了,不敢得罪他,后来,他才发现小公子是不屑与他计较。

  他已经十三岁了,可面对早熟的五岁的孩子却顿觉自己很是幼稚。

  便这么僵持了一年,他拦住了小公子的去路,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小公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师兄”,便沉默不言。

  他见状,趾高气扬地道:“早课快要开始了,你若是不跪在地上求师兄我放你过去,你便要迟到了。”

  小公子依然沉默不言,连眼尾余光都不愿分他半点。

  他恼怒地欲要扇小公子一个耳光,却是被小公子躲了过去。

  小公子较他矮上许多,仰着首,淡淡地道:“你闹够了么?”

  他嗤笑道:“急着去诵经么?你难不成真以为神佛能让你长命百岁?”

  “不,我是为了给我父母积福。”小公子抿了抿唇瓣,“我不是修仙的料子,今世活不过十五,自是不会长命百岁。”

  不知为何,听到小公子平静地对他说自己活不过十五,他的心脏“咯噔”了一下。

  活不过十五便活不过十五,与他何干?

  常言道:“早死早超生”,指不定下一世还能挑一个好人家。

  在他思忖间,小公子已绕路去佛殿了,只余下他一人以及他耳侧恼人的蝉鸣。

  小公子一年较一年容易生病,最开始,在床榻躺上三五日便能起身,待小公子十岁,至少要躺十日方能起身。

  小公子的父母在小公子来无相禅院的前两年,每月都会来探望小公子,渐渐地一季来探望一回,半年来探望一回,逐渐演变成仅小公子的生辰会来探望一回。

  在小公子十一岁生辰那日,小公子的父母并未来探望小公子,小公子从破晓便坐在禅院门口的石阶上,一直坐到日暮。

  明空穷极无聊,坐于小公子身侧,道:“你爹娘今日不会来了。”

  “嗯,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了。”小公子的语调很轻很轻,仿若一阵转瞬便要消失于天地间的清风。

  他啧了一声:“那你还等他们作甚么?”

  小公子面色平静,托着腮道:“我等是我的事情,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情,我不过是想等他们一日。”

  “你还真是个傻子。”他欲要再讽刺小公子几句,竟是词穷了。

  小公子面向他,认认真真地道:“对,我是个傻子,还是个短命的傻子。”

  小公子近乎于自暴自弃的乖巧令他生了一肚子的火,他一扯小公子的手腕子:“你若是想他们了,便回家去罢,何必在此枯坐?”

  小公子被他扯得一踉跄,双足失衡,一连滑下了三阶石阶,若不是被他扯着手腕子,早已滚下山去了。

  他扶着小公子站稳了,又冲着小公子道:“不谢谢师兄么?”

  小公子却是道:“不要紧的,从山上滚下去便滚下去罢。”

  他瞪着小公子道:“你是当真不想活了不成?”

  小公子歪着脑袋问他:“人生在世,活着的意义是甚么?”

  他被问住了,他从来不曾思考过活着的意义是甚么,他只是终日捣乱。

  “于我而言,活着的意义便是来这人世间历练一遭,早死晚死并非我能选择的,亦无甚差别。”小公子含笑道,“于你而言,活着的意义便是教别人不痛快罢?”

  他被小公子这么一说,认定小公子是在嘲笑他,正要反唇相讥,却又闻得小公子道:“师兄,我其实很是羡慕你。”

  他一时哑口无言,小公子一点一点地将手从他的虎口抽了出来,而后坐回了原先的石阶上,又托着腮,眺望远方。

  一阶一阶的石阶瞧来似乎无穷无尽,在这无穷无尽中不会出现他想见的人,亦不会出现甚么奇迹。

  小公子这般想着,仰起首来,看着西沉的金乌。

  待金乌全数被西方吞没,银钩继而悬于天际。

  他看着被月色与夜色包裹着的小公子,不禁觉得小公子的表情像是在哭,但小公子的面孔却无一丝湿意。

  他鬼使神差地又坐回了小公子身侧。

  过了一个时辰,师兄来唤他们了,小公子不肯走,他便也不走,师兄劝了又劝,没了法子,便去禀报了住持大师,即他的师父。

  师父亦劝不动小公子,遂命他陪着小公子,勿要欺负小公子。

  被师父这么一命令,他却更想欺负小公子了,他努力了整整六年,还不曾将小公子欺负哭。

  师父走后,小公子忽然道:“爹娘添了一个弟弟,我不再重要了,我早已被他们抛弃了。”

  他应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父母送走他后,又得了一子一女,但从来不曾因此忽视过他,即便他对父母的态度并不好,父母亦会每月来探望他一回,还会时不时地差人送他喜欢的果物糕点来。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小公子——他为何要安慰小公子?他才不是会心软之人。

  小公子低喃着道:“我今日十一岁了,最多还能活四年,这意味着我还能等爹娘四回,我想我是等不到他们了。师兄,待我死后,便劳烦你将我的尸体烧了,骨灰埋在山下的罗汉松底下罢。”

  “你以为你生前你爹娘不愿来探望你,你死后他们便会来看你了么?痴人说梦!”他登地站起身来,“你带路,我陪着你回家。”

  小公子摇首道:“我不知道回家的路。”

  他下意识地取笑道:“你连回家的路都不知道,怪不得只能等着你父母大发慈悲地来看你。”

  小公子苦笑道:“你说得对。”

  他窝火地问道:“那你可知你家住在何处?”

  小公子答道:“宣海城。”

  “我们这边出发罢。”他朝着小公子伸出手去,“喏,牵着我的手,以免失足落山。”

  小公子迟疑不定,良久方才牵了他的手。

  他牵着小公子下了山,又觉察到小公子掌心泌出了一层汗,没好气地道:“我又不吃人,你怕甚么?”

  小公子吸了吸鼻子道:“你确实不吃人,但你会欺负人。”

  他是初次听见小公子的抱怨,非但不内疚,反而颇有成就感。

  他是百年难遇的修仙人才,已能日行千里了,见小公子走得实在太慢,不耐烦地蹲下了身去。

  见小公子迟迟不上来,他回过首去道:“上来罢,我背你。”

  小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发问道:“师兄,你说了甚么?”

  他更加不耐烦了,哼了一声,才道:“上来,我背你。”

  “哦。”小公子怔了怔,方才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后背。

  无相禅院离宣海城不算远,不过百里,由他背着小公子,仅仅一个余时辰便到了。

  他将小公子放下后,又问小公子:“已到宣海城了,你可识得回家的路了?”

  小公子颔了颔首,径直往家里走。

  而他却是以从小公子身上顺来的玉佩换了一大只烧鸡,啃得满嘴是油。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公子立于家门前,欲要叩门,又放下了手,如此重复了不知几回,末了还是由他叩了门。

  大门一开,管家见得小公子甚是诧异。

  小公子向管家问了好,才往里走,里头分外热闹,忽而有一把声音道:“今日是我三子的生辰,望诸位一道举杯祝福我儿长命百岁。”

  却原来自己又多了一个弟弟,却原来今日是自己三弟的生辰,至于是否自己的生辰早已不重要了。

  三弟身体康健,前程远大,许能拜相封侯,父母当然要以三弟为重,而他这个活不过十五的长子本就是个十足的残次品,何必多费心思?

第二十三回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心生情障最新章节+番外章节

正文卷

心生情障最新章节+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