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姜柔凝视了他片刻, 没有回答他, 而是道:“我想回柢族看看。”

  郁子肖闻言, 神色微动:“柢族?”

  “嗯。”姜柔点头, 缓缓道, “我想回柢族,看一看那里的人,还有他们生活的地方, 我从小在京城中长大,可我身上还流着柢族的血, 能回去看一看,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

  郁子肖打断她:“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

  姜柔摇头:“如今局势刚稳, 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兄长已经答应要带我回去看一看,你放心,有他在,我不会有事……”

  郁子肖沉默片刻,垂着眼, 没有看她:“你早就做了打算,是吗?”

  姜柔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 轻轻开口:“郁子肖,我活不久了。”

  郁子肖身子一僵,随后说出的话却全然没有平日的底气:“你不会有事。”

  他说:“等病好了,想去哪里, 我都带你去,你若不想留在京城,我们就离开,你想一直留在柢族,我也陪着你……”

  郁子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看向姜柔,就见她已经闭上了眼,呼吸轻浅而均匀。

  烛光闪烁,影子在他的脸庞跳跃,映得修长眼尾忽明忽暗,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着烛火的熄灭,一切都掩埋在黑夜里。

  她若是真的回了柢族,只怕自己此生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况且,柢族也回不去了……

  不出所料,第二日,他在郁府中见到了云辞。

  云辞一向来无影去无踪,今日却突然从墙上跳了下来,看向郁子肖。

  郁子肖直接开口道:“姜柔到底怎么了?”

  他知道姜柔一定有什么瞒着他,他请了那么多郎中,开了这样多方子,姜柔的身子却仿若一个无底洞,补药吃得再多,也无法补上身子的亏空。

  郎中诊来诊去,总说她身子底虚弱,要一直补着,然而无论怎么补,姜柔却在这短短两个月迅速消瘦衰弱了。

  他求问天下的名医,却没有人能解姜柔的病症。

  姜柔不肯说,他亦不忍心逼问她,云辞说要回元香,他就动用了所有的人力去寻,却总是无功而返。

  他嘴上说着手底下的人太蠢,可他自己也知,要找到那回元香,实在是一件太难的事。

  柢族早在几年前,就被皇上下了密旨,全部铲除了。

  纵然当年族长做过承诺,柢族永生不出山林,甚至献上了自己的女儿,可帝王即便有了一时的恻隐之心,他一旦坐拥江山,猜忌也只会愈加浓烈,只增不减。

  一场暗杀,柢族生活的山林,血流成河。

  三年前云辞突然出现在南泊一带,恐怕就是因为柢族出了血灾,云辞逃出生天,隐藏身份在外游历,后来为了姜柔,才重返京城。

  柢族终是消失了。

  郁子肖不会告诉姜柔。对于这件事,他和云辞心照不宣,皆闭口不提,可姜柔想要落叶归根,她又怎还能回去……

  太苦了。

  他在战场上浴血拼杀,刚打了胜仗,回来后姜柔却病重了。

  她身子一步步衰弱,何尝又不是他的错?

  若不是那个预言,若不是姜柔一心想要助他渡了那场劫,她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昨晚几乎彻夜未眠,时不时醒来探一探姜柔的额头,如今站在这里直视着云辞,两眼通红,面色阴沉,那张好看的脸竟生生变得可怖起来。

  云辞沉默了一会儿,问:她怎么样了?

  “她的身体状况,你比我更清楚。”郁子肖看着云辞,情绪翻涌起来,“当初我受徐家牵累,姜柔出事了对不对?只有回元香能救她,是不是?!”

  云辞不语。

  郁子肖一字一顿质问道:“你既是柢族人,怎会不知回元香的下落?!”

  说完,他松了紧紧捏着的拳头,闭着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真的是疯了,他怎么能质问云辞……

  回元香这等稀物,纵然真的在柢族,恐怕持有的人也不会让其他人知悉,若是消息传出,稍不留神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况且三年前柢族已经消失,那回元香恐怕也随着主人入了土,消失在这世上了。

  云辞沉默地看着他,只摇了摇头。

  当年他回到柢族,外公已经逝世,他也未曾想过去知悉回元香的事。如今,一切却都是造化弄人,姜柔病重之时,那回元香仿若真的从世上消失了一般,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却连它的影子都未见到。

  姜柔喝的那杯毒酒,除了致瘾的另一种毒药可缓,若没有回元香,便别无他法。

  他原想随了姜柔的愿,带着她离开京城,找一处地方,让她安安心心养病,自己继续寻解药。若是真的无力回天,他就一直照顾着,直到她离开。

  可是他恍然想起,当年慧庭大师给出的预言。

  姜柔的命格线是和郁子肖连在一起的,这一生都注定要纠缠在一起,姜柔救得了郁子肖,郁子肖又何尝救不了姜柔?

  母亲当年宁愿牺牲了自己的身体,也要拼着生命危险提前一个月诞下姜柔,让她竭尽全力助郁子肖渡劫,是为了让她长久安乐地活下去,而不是死在郁子肖的这场劫中。

  他生她活,他死她亡。

  只要郁子肖还活着,姜柔就一定不会死。

  所以他来找了郁子肖,他总以为回元香是关键点,可如今才蓦然发觉,郁子肖才是真正牵引着姜柔命数的那个人。

  他终是告诉了郁子肖:姜柔中了毒,除回元香外没有解药,只有你救得了她。

  郁子肖虽早有猜测,但云辞亲自将这些告诉他,他脑中还是一道霹雳,心顿痛起来:“她何时中的毒?”

  不等云辞回应,他神色一变:“是萧承文!”

  想到萧承文,郁子肖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饮了他的血,他对付自己便罢了,姜柔做错了什么?!

  他对云辞道:“你留在府中照看,我要出去一趟。”

  说完,他眸中一暗,便离开了郁府。

  ————

  天牢中,阴湿的角落里,一个男人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手脚都锁上了沉重的镣铐,他面无表情,僵硬地坐在那里,若不是狱卒送饭的时候他会动一动胳膊,任谁来看了,怕都会觉得是个死人。

  “当初身份再显赫,还不是要落得这个下场?”看守的狱卒吞了一碗酒,砸了咂嘴,“要我说,还是生到闲散王侯家最好,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一辈子吃穿不愁,也不用像宫里那些贵人整日斗来斗去,提心吊胆,稍不留神就没了脑袋!”

  “诶,你还别说,当初这废太子下狱时,皇上还赐了一杯毒酒,让他死个体面,没想到他居然来了一出偷梁换柱,出去了不夹着尾巴活,还造反?”另一个狱卒一边喝酒一边摇头,“如今落得个凌迟处死的下场,何必呢?”

  萧承文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似乎听不到外面狱卒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

  那日,宣王的兵马赶回了京城,突厥军队瞬时不堪一击,裴胤仓皇出逃,然后,他杀了他……

  对,他杀了裴胤。

  一直站在他这边的人,原来一早就和突厥勾结上了,他给自己出谋划策,原是为了助自己登上皇位,而后架空皇权,成为大俞真正权倾朝野的人。

  他还剩下什么?

  母后早就仙逝,父皇已经放弃了他,裴家是在利用自己,太傅失望,姜凝也离开了他,被姜彦送到了江南……

  世人眼中,他更是一个残害忠良,意欲谋反的奸贼。

  权力,地位,名誉,亲情,爱情……

  他什么都没了。

  他彻彻底底地失败了,甚至连一个全尸都不能留下。

  都是……都是那些人的错!

  他比郁子肖,比萧承昱差在哪里?!他是皇上的嫡长子,是大俞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都是那些人盯着他,迫害他,否则他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远处是什么声音……

  不知何时,走廊里传来了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方才还在外面大侃的两个狱卒一下子收了声,恭敬道:“侯爷。”

  牢门传来锁链落下的声音,萧承文仍旧坐在那里一动未动,仿若对周身的一切都毫无感知。

  突然,肩膀上一阵剧痛,巨大的力量将他掀倒在地。

  萧承文仰躺在地上,左臂形成了一个怪异的姿势,然而他无知无觉,就那么躺在地上,空洞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牢顶。

  郁子肖走近,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冷声道:“还活着就别躺在那儿装死。”

  萧承文苍白干裂的嘴角慢慢扬起,突然眼睛盯向郁子肖,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声音嘶哑又难听,回荡在牢狱中,很是凄然。

  郁子肖冰冷的目光审视着他:“你对姜柔下了什么毒?把解药给我!”

  萧承文听到这个,看着郁子肖震怒愤恨的样子,他心里皆是快意,笑得更加猖狂。

  “闭嘴!”郁子肖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人拽了起来,看向他的目光像是恨不得当场活剐了他。

  郁子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解药交出来!”

  “解药?”萧承文终于开口了,仍不减脸上笑意,“你是说我让她喝的那杯毒酒?”

  如他所料,郁子肖果然被他激怒了,直接挥手给了他一拳,打得他目眦尽裂,直接滚在了地上,然而萧承文不嚎反笑,那张不人不鬼的脸上满是嘲弄。他有什么可哀嚎的,看着郁子肖这幅样子,他开心得很!

  郁子肖一把狠狠扼住他的脖子,两眼通红地看着他:“别以为你要死了,我就没有法子治你,你若不将解药交出来,我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萧承文顶着青紫的脸,冷笑了一声:“那毒酒没有解药,什么都救不了她,你对付我也没用,哈……”

  “你这个疯子!”

  “郁子肖,你这一生机关算尽,无时不刻不在跟我作对,如今我要死在这狱中,你以为自己就赢了吗?”萧承文对他的评价不置一词,嗤笑,“你的女人为了救你而中毒,而你只会窝囊地躲在家里,连她快要死了都不知道,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闭嘴!”郁子肖怒斥,忍着一刀了结他的冲动,咬牙道,“你对她下的什么毒?!”

  “你尽管一刀杀了我,黄泉路上,我定然会拉姜柔作伴……”

  郁子肖一把将他掼到了墙上,松了手,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畜生!”

  萧承文被他砸到墙上,整个后背都在发痛,他含糊地笑着,似在自言自语:“凭什么?凭什么所有好事都被你占尽了……”

  郁子肖冷眼看着他。

  “从小他们就说你天赋非凡,纵观整个皇城,没有比得上你的子弟,明明我才是太子,这些人都没长眼吗?!”

  “你是堂堂定国侯的世子,身后还有徐家做倚靠,萧承昱向着你,徐家向着你,还有个愿意为你赴死的夫人,凭什么所有人都帮着你?为什么你要和我作对!”

  “我从未想过和你作对。”郁子肖冷冷道,“若不是当年你听了那些有心之人的传言,想尽法子要置我于死地,如今我也该是像我父亲一般,披盔戴甲,上战场杀敌,做一个保家卫国铁骨铮铮的热血儿郎,而不是缩在这京城里,整日思考那些权术算计,想着怎么扳倒你。”

  “我所做的一切,只为自保而已。”

  萧承文目光紧盯着郁子肖,随后狂笑起来:“少在这里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生来就要和我作对,我如今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满意了?!”

  郁子肖厌恶地看着他癫狂的样子,心知从他这里已得不到什么,转过身,就欲离去。

  萧承文却在他身后大喊了起来,犹如一头困兽最后的斗争:“郁子肖!你以为你赢了?!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斗?我什么都没了,你又何尝不是?你爹娘皆因你而死,你夫人为了你生命垂危,要是没有这些人,你怎么可能斗得过我?!你以为如今你比我好到哪里去?爱你的人都因你而死,从今往后,你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一辈子都别想好过!”

  郁子肖闭了闭眼,将怒气全都压了下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

  “把人看紧了。”

  “是。”

  萧承文的话不断回想在他耳边,时时刻刻在告诉他,姜柔如今命悬一线。郁子肖神思凝重地走出了天牢,外面却站着一个少年,似是等他许久了。

  是于光。

  几日不见,这少年已经愈发成熟挺直。此次守城一战,是他活捉了萧承文,立了大功,如今已经升为副将,前途大好。

  于光见到他,有些踌躇:“侯爷,末将有一请求,还望侯爷成全。”

  “说。”

  “萧承文死罪已定,可否免了凌迟,变为砍首示众?”

  “为何如此?”

  于光握紧了拳头:“末将私心,萧承文做了这么多恶毒之事,害死了这么多人,如不该将他的罪行一一昭告天下,难平末将心中之恨。”

  这少年身负血海深仇,却能忍住自己的仇恨,不去手刃灭族仇人,而是将萧承文活捉回来,交给朝廷发落。

  他能这么做,定然是权衡了局势,料到萧承文大势已去,死罪无疑,才放心地将此人交给了朝廷,既表明了自己对大俞的忠心,又光明磊落地报了自己丑。

  于光要的,不仅仅是萧承文的死,还要他当着京城百姓的面,以性命还于家一个清白,一个公道。

  能忍有谋,有情有义。

  这样的人,日后定然有所作为。

  于光低着头,没听到郁子肖的回话,又大声恳切道:“还望侯爷成全!”

  郁子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开口:“既如此,本侯就成全你。”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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