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暮晚时分, 鹅毛大雪刚停不久,雪地里走一圈, 脸上衣服上皆是冰霜。

  数刻前小内侍来传过话,皇后披衣罩貂早早地在宫门前等候。

  安嬷嬷劝道:“外面风大雪重, 娘娘还是进屋等罢。”

  皇后摆摆手, 面色虽然虚弱, 夹杂着几声咳嗽,却依旧精神奕奕, “本宫习惯了, 以前还是太子妃时, 皇上每每从外面回来, 本宫便是这样等着他的。”

  安嬷嬷便不再相劝,进屋换了更热更暖的汤婆子,小心地为皇后暖身子。

  不多时, 深沉夜色里, 几盏宫灯闪烁,遥遥望去,是皇帝的御驾。

  皇帝在雪地里见了皇后,皱眉道:“你这身子,怎地在风里站。”他转了目光,探及奴仆,责道:“你们如何当得差!”

  天子之威, 落在他人眼中是令人害怕的震怒,落在皇后眼里, 却是暖人心窝的体贴。

  她笑着为皇帝掸去衣襟上刚沾着的雪花,“是我自己要等,与他们无关,皇上刚从哪里过来?可曾看见御花园的梅树?梅花开了吗?”

  皇帝朝旁示意,小夏子立马捧了一簇梅花上前。

  带枝干的粉梅,娇嫩可爱,似清纯美人,惹人爱怜。

  皇帝随手掂起一支,送到皇后跟前,“今年的梅花,开得很好。”

  皇后心中欢喜,仰面笑道,“确实很好。”

  她吩咐安嬷嬷将梅花插上,特意嘱咐用贵重的古玩花瓶。

  无论过去多少年,皇帝总会记得为她摘上一支刚开的新梅。

  这习惯像是烙在骨子里似的,多年来未曾消失,一如当年他们在东宫时的那些岁月。

  两人进殿,皇后屏退宫人,亲自服侍皇帝用膳。

  “还是你这里暖和。”皇帝吃一口清蒸团子,觉得味道不错,往皇后碗里递一块,“前朝政务繁忙,朕多日未曾来探你,可有怨朕?”

  皇后心满意足地吃下他亲自夹的菜,“皇上这话,说得让臣妾伤心,难道臣妾是后宫那起子争风吃醋的泼辣子?”

  皇帝胃口很好,不曾停筷,闻见皇后这话,不由开怀笑道,“吃饭。”

  用过晚膳,皇帝倚在暖榻上休憩,皇后拨弄着梅花,三两支地摆瓶插花。

  忽地外面起了闹声,皇帝蹙眉问:“谁在外头?”

  夏公公立马进屋来禀:“皇上,是贵妃娘娘,吵着要见您,说是被人冤枉,今日一定要讨个公道。”

  皇帝面无表情,语气淡淡的,“没大没小,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皇后宫里也是随便可以闹的吗?打发她回去,朕不见。”

  夏公公得了令,到外面传话。

  起初还有声,后来渐渐地都下去了,不多时,殿内殿外一片安静。

  皇后挨着榻沿坐下,将插好的花瓶放在桌上,仿佛刚才外面的动静从未有过,贵妃也并未来闹过似的,她静静地看着皇上,眼中泛起笑意。

  这是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她等着皇帝开口。

  略等片刻,皇帝果然道:“做得好,皇后辛苦了。”

  贵妃为什么来闹,今日后宫又发生了什么事,皇帝心中都有数。

  皇宫里虽有许多人住着,却只有一个主人。主人对自己家各处的琐碎事,自然了然于掌,只看他想不想知道而已。

  皇后与他夫妻十几年,不说其他,单在女人这方面,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的喜好。

  贵妃母家势力强劲,皇帝虽顾及却并不忌惮,从前贵妃再如何胡闹,总知道端着分寸,皇帝喜她娇俏天真,多少会疼惜。但今日这事,实在闹得太过了。

  男人天生便有着偏好弱者的保护欲,强权者更甚,更何况贵妃选择的是下下策之计,哪有人往自己丈夫头上戴绿帽排除异己的?

  皇帝果然问道:“人怎么样了?”

  皇后道:“凝嫔已经回宫,并无大碍,只是心情略差些,平白无故地遭这么一事,可怜她受惊,臣妾已经遣人前去慰问。”

  皇帝摆摆手,“她呢?”

  皇帝从御书房议完事就直接来了皇后宫里,没来及回殿。皇后稍作一愣,只瞬间的功夫便明白过来。当即脸岔红,心底泛起一阵酸,透着猜错心思后的恼羞,面上佯装平常,微笑道:“幼清是个稳重人,照常回去当差了。”

  皇帝点点头,“既然是你的嬷嬷出面,不妨周全些,随意赏些东西,她孤身一人在宫里谋生,可怜巴巴的,莫再让她受委屈。”

  皇后听了这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起今日请皇帝过来用膳的目的,本就为着试探他的心意,既然话都说明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做那些虚的了。

  沉默半晌后,皇后开门见山地问:“自五年前大选过后,宫里已经很久没有添新人,若能再多位妹妹伺候皇上,自然是喜事一件,只是不知皇上想为她拟个什么封号?”

  皇帝摩挲湛绿的玉扳指,似在沉思,并不言语。

  皇后:“她虽是个好女子,但毕竟是个平民女子,过去又曾为奴为婢,位分太高也不是好事。”

  皇帝答非所问,神情漫不经心,语气闪过一丝期待,问:“你觉得她愿意?”

  皇后端起茶杯,心中暗自松口气。

  纳人是小事,这些年来,她主动为皇帝纳过的人,又何止一人,只是这次,她却隐隐觉得不安。

  皇帝拿此话问她,也就说明,他心里也没数。

  换做其他女子,只怕全然不会有此顾虑,早就欢欢喜喜入宫为妃。皇帝正是壮年,相貌堂堂,气度不凡,浑身上下皆是好处,他这样的人物,若是当不起良婿二字,只怕天底下没人敢当此称号。

  皇后装作脸上愁眉紧缩,语气间却全然体贴,故意道:“她愿不愿意是其次,只是不知德昭那里……”

  皇帝声调提高,甚为不满:“德昭那里又如何?只要她愿意,谁都挡不住。”

  像是被扎了一下似的。

  他焦虑不安地轻敲桌案,像是在给皇后理由又像是安慰自己,呢喃:“她不愿待在睿亲王府所以才进得宫。”

  全然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百般阻止,从前她是心头刺,是不合时宜的奴仆,现在她是心底人,是念念不忘的软玉,短短半年的功夫,人的心思竟可以起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帝藏了心事,再无兴致陪皇后闲聊,话别几句便匆匆离去。

  皇后站在阶前看他渐渐隐于黑暗的背影,夜风萧凉,不如人心寒薄。

  嬷嬷披上肩衣劝道:“娘娘,且放宽心,这皇宫的主母,从来都只有您一人。”

  皇后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我知道。”

  ——

  冬日长夜漫漫,黄昏的光消尽后,浓稠的黑像油渗透纸一样铺满天空,空乏的寂寥缓缓散发,人被冷夜包裹着,浑身都是僵硬的,起先还能哈口气暖手,渐渐地冻得颤抖,连吐气的力气都省不出来。

  皇帝走到宫殿前,雪地里踟蹰几行脚印,方才姗姗及阶而上。

  时辰已晚,守夜的宫人早已就绪,远远便能望见外殿前穿着黄袄的小宫人。

  皇帝余光瞥一眼,视野内出现熟悉的身影,他往旁接过宫灯,提灯往角落里一照。

  白玉如霜的一张脸,冰雪犹逊色。

  他的声音深沉似夜色,“怎地在这等?”

  今晚守夜的宫女原是别人,得了风寒起不来身,其他人匀不出空当,幼清怜她身子弱,受不住这冰雪一夜,便自己补了这个差。

  皇帝误以为她出现在此,是特意等他回宫,神情透出一丝欢喜,弯身上前相扶。

  幼清哪里敢接他一扶,假意腿软,踉跄往旁避开,自己扶着墙缓缓站起来。

  “见过皇上。”她规矩地低着脑袋,语气里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奴婢今晚守夜,原就该在殿外待着。”

  皇帝笔直地站在那,眼里全是她,瞧了数秒,背过身踏进殿里,淡淡一句:“你随朕来。”

  夏公公低声提醒:“姑娘,愣着作甚,听话呀。”

  幼清咬咬唇,软软糯糯的声音却甚是坚定:“我若进了屋,谁来守夜呢。”

  皇帝回头:“连朕都使不动你了?”

  一时间四周噤声,天怒不可测,夏公公怕被连累,赶紧着步子跟皇帝进殿,原本想着的俏皮段子,见皇帝黑着脸,也就全都吞回肚里了。

  寒夜侵蚀,时间仿佛被冻僵,一分一秒过得特别慢。幼清坐回去,披着棉袄整个人缩成一团。

  她认得刚才皇帝脸上的神情。

  从前德昭心心念念想要得到她时,脸上也透着那样的神情。

  贵妃今日这样待她,不是没有理由的。

  可那又怎样?她抱紧自己,发自内心地觉得可笑,皇室中人都是一个德行,自以为高高在上,便能为所欲为,更可笑的是煽风点火的旁人,仿佛皇帝看上她,便是她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机遇。

  她生在这世上,不是为了让皇帝或是德昭喜欢的。

  迷迷糊糊,她在困意中半昏半醒,忽然听得门开的声音,紧接有人挨着她坐下。她迷着眼慵懒地往旁看了看,明黄的衣襟绣着九龙戏珠。

  “今天委屈你了。”皇帝继续道:“朕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下次。”

  黑夜似琥珀,亦如皇帝的眼睛,澈纯清亮,明明可以包含万象,却只有纯粹的凝合。

  幼清暗自腹诽,若是其他女子收获此般眼神,只怕早已情陷。

  她理智地平视,态度谦卑,刚要起身行礼被皇帝一把拉住。

  “此刻,只有你与我,没有宫女与皇帝。”

  幼清接上句的话茬:“深宫后院,万事皆有可能,没什么委屈不委屈,只有心思不如人,无非就是我自己蠢笨罢了。”

  皇帝叹口气,“你呀。”

  怜惜不要,深情不要,他从不知道,原来女子如此不容易满足。

  气氛沉默下来,她蜷缩着,继续刚才的睡意,连假意的关怀都懒得给,全然不顾皇帝衣裤单薄,在旁冻得瑟瑟发抖。

  皇帝哀怨地看她一眼,刻意清了清嗓子。

  幼清枕着手臂,准备继续睡,嘴上敷衍道:“外面冷,你还是进殿吧。”

  皇帝往她身旁挨近一步,依稀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讨好道:“我不冷。”

  他活了这些年,没有在儿女情长上花过心思,她们入他眼,他便给她们身份与地位,他要表达喜爱,连口都不用开,自有底下人安排妥当。

  一辈子没开口说过情话的人,半路栽了跟头,想要说出一两句像样的话,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眼见着身旁人就要昏昏欲睡,他急忙问:“你愿意待在我身边吗?”

  简单粗暴,没有任何技巧。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乏味至极。

  幼清道:“我这不是待在你身边伺候着吗?”

  皇帝:“不,不是这种。”

  不知是有意捉弄,还是真不明白,他听得她问:“那你想要哪种?”

  皇帝皱眉,嗫嚅:“你该明白的。”

  幼清:“我不明白。”

  他下定决心,今晚一定要将心头事卸下,一字一字,犹如小孩牙牙学语,道:“朕喜欢你,想要纳你入后宫。”

  她低低地笑起来,话里刻薄,有意笑话:“当日你不愿意我祸害德昭,今日却愿意被我祸害,凭什么?”

  皇帝急于表达心意:“凭你的相貌品行,样样都是顶好的。”

  她冷不丁又笑一声,道:“不,我是问你凭什么喜欢我?”

  大逆不道的话从她嘴里说出,却好比蜂蜜蒙心,从里到外都是甜的,哪里还顾得上话里的冒犯,皇帝头回被问懵了,呆呆愣了数秒,回过神道:“凭我是皇帝。”

  幼清反将一军:“刚才不是说此刻只有我与你,怎么这会子又变成宫女与皇帝了?”

  皇帝语塞:“我……”

  半晌,他恢复往日的冷静,抛出橄榄枝:“我能给你荣华富贵。”自觉地没什么分量,加上一句:“只要你愿意,后宫荣宠皆属于你。”

  幼清忽地问:“你只问我愿意,却不想想德昭愿不愿意。”

  皇帝脸色一变,“当初你进宫,又何曾考虑德昭愿不愿意。”

  两人对视半秒,幼清移开目光,摇摇头:“我不愿意。”

  以他的自尊,万万不会再问第二遍,此时却着魔似的抓住她手臂,不甘心地道:“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拒绝,念叨那句,“什么都可以?”包括为宋家翻案,颠了先皇的决判吗?

  他以为她为荣华恩宠动了心,不怒反喜,此时感受到做皇帝的好处,当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两只耳朵几乎竖着等听回复,等到她一句犹豫的话语:“让我想想。”

  他口是心非地应下:“好,你先考虑,不急。”

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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