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凭什么?”

  秦珅所执的那柄冷剑上,寒光闪烁,热血未凉。

  紫云天缓缓走近他,安抚道:“前辈,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解释……哎!你抢什么啊!”

  秦珅夺来银纸卷轴,展开一看,蹙眉一愣,又将它扔回给焦急的紫云天,道:“怎么是空的?”

  紫云天迎着几人狐疑的目光,干咳两声,道:“仙姑确实有令!我可没骗人,不过她懒得动笔,便找我代为转告,同样有效!前辈,你……收起剑吧,仙姑特意叮嘱我,千万不能让你出手干预,更不要傻到出手杀人!”

  紫云天一番话说完,周遭的空气渐渐归于无声,秦珅握着剑柄的手并无动作,却也没有提起或放下。

  寄无忧自然察觉到秦珅的犹豫,心中稍稍有些好奇。

  即便相处的日子并不算长,他也能感受到他的傲骨不凡,那是一份绝不会轻易为一句话,一个人而改变的骨气,只有上百年,上千年的风霜,才会将一个人吹打至如此坚硬,如此不羁。

  他猜测,秦珅与不觉晓之间可能有一些联系或盟约,是他区区一个……‘朋友’不能动摇的存在。

  于是他站出来,装作无意地提醒道:“虽然我这位项师兄害人无数,但他如今已被制服,交给我们处置就够了,确实不用劳烦秦珅再动手。”

  “多谢几位前辈相助。”楚九渊冷然看了过来,盯着沉默不语的秦珅,补充道:“前辈不必担心,虽然你们各位都实力高强,可是师父只要有我——就够了。”

  秦珅这时才忍不住嘴角一勾,反问说:“就凭你一双连剑都握不住的手?”

  一边的紫云天瞧见这人嘴角的笑,霎时一愣。

  这眼里除了闭关就是闭关的铁疙瘩秦珅……居然在挑衅一个和自己差了几千岁的少年?

  然而紫云天更意外的是,下一秒,秦珅居然无视仙姑铁令,毫无征兆地拔剑出手,一剑砍去,速度几乎快到肉眼无法捕捉的程度,自然也无法被紫云天阻止。

  一眨眼的功夫,寄无忧浑身一僵,眼看着那柄寒光凌冽的剑锋离他愈来愈近……

  “小心!”

  楚九渊眼看着那剑居然是朝着他师父砍去的,震惊又愤怒,被铁链所缚的双手无法握剑相抗,情急之下只得借由巧力,挥起这一条条捆缚手腕的铁链,试图用它们抵挡秦珅即将刺来的沉重一击。

  然而秦珅的剑锋终归没有向着寄无忧,而是向外一偏,在空中轻轻一划,又稳稳当当地回到了剑鞘之中。

  “如果刚刚我不停手,你所想保护的人此刻早已被断喉斩首。”

  斗笠所遮蔽的阴影之下,被微干的嘴唇所含住的草芥子轻轻挑起。

  “夸下海口却没有相配的本事,不觉得可笑吗?”

  寄无忧还以为这明晃晃的挑衅会激怒阿月,可少年却丝毫没有理睬秦珅,反而是看似大度地一笑,转身揽住了寄无忧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

  若不是寄无忧反应快,即使后退了一步,否则真就要在人前与他抱了个满怀。

  一声世风日下的感叹声过后,紫云天两手捂住眼,又分开两条缝偷看。

  秦珅笑不出来,却也不回避,静静盯着寄无忧一推一拒,目光怅然。

  寄无忧虽是不在意旁人眼光,却也明白这时不是这二人争风吃醋的时候。他抽身而出,发现紫云天那副邪笑的模样,脸上控制不住地泛上颜色。

  紫云天用骨扇遮住口鼻,却遮不住眼缝里流出的笑意,他纤手一抬,指了指一旁已然站起的项逐天:“虽然我十分愿意多看一些,但……你们不如先解决了这个麻烦人物,再做这些也不迟。”

  寄无忧由他的提点,才注意到原本倒在一边的项逐天居然已经站了起来,而他左臂上的可怖伤口虽然仍未愈合,却也停止流血,似有恢复之势。

  从项逐天喉中跑出的声音略显沙哑:“你们若是再多黏几个时辰,我的功力还可恢复的更多一些!”

  时间不能再拖,秦珅如果无法出手,那么他们二人将很难应付恢复功力的项逐天。

  寄无忧摸出一张储物符,从其中拿出一捆缚仙绳,走向了悬崖边警惕后退的墨袍青年。

  楚九渊眼中微动,站出来拦下他:“师父,还是由我去吧。”

  “不许让他来!”项逐天呲着牙,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换你过来,否则我就跳下去!你们谁也别想找到那些弟子埋在哪儿!”

  “我要从这里抽身,不能再亏欠更多,还是我去吧。”

  寄无忧握着缚仙绳的手紧了紧,径直走向崖边。

  距离项逐天还有几步远,他停下来,抛出缚仙绳一端,看着这捆法宝自行展开,牢牢缚住了项逐天尚还完整的的右臂与上身。而他的左臂没了知觉,摇摇晃晃地耷拉在那里,看上去还有些可怜。

  寄无忧想要将他捆下山,逼迫他供认罪行,乖乖伏法,项逐天却杵在崖边一动不动,任是寄无忧怎样拉扯缚仙绳都不见他移动半步。

  项逐天双腿钉死在崖边的尘土之中,他带着血污的唇角恍若抽搐,向外扯出一抹怪异又瘆人的笑。

  寄无忧皱起眉:“有什么好笑的?”

  他下意识察觉有些不妙,刚想退后,转瞬间,项逐天原本应该知觉全无的溃烂左臂骤然扬起,墨色长袍卷带着冰冷崖壁上的一层风沙,飞身而起,笔直冲上,将寄无忧的脖颈牢牢勒进臂中。

  项逐天锢住手中的人质,往身后的冰冷崖壁退了一大步,提起一枝枯枝,对向发怒而起的楚九渊。

  “别过来!否则我就带着他跳下去,我们谁也别想活!”

  寄无忧喉腔猛然泛上一股腥气,致命处被人操纵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要挣脱控制。

  然而项逐天似乎感受不到痛觉,任凭他怎样去拽这条伤至白骨的手臂,甚至自己都染了满手鲜血,都不见项逐天皱过一次眉。

  “按我的计划来看,师弟早该是个死人了才对,也真是辛苦你活这么久了,不过……也只能让你走到这一步了。”

  项逐天一步步缓慢后退,越来越接近脆弱而狭窄的悬崖边缘。

  楚九渊气得蓝袍一扬,当即按住剑鞘,冲上去与之一决生死,却被一股力量扣住了手臂。

  秦珅在他身侧低语:“别过去。”

  楚九渊头也不回,反手拍开秦珅的手,铁链晃荡出声。

  “我必须救他。”

  “既然要救他,为何不选择更保险的方法?”秦珅说着,双眼瞪向了楚九渊身后的一片林中黑影,“把那个喜欢偷看的人叫出来,我有办法帮你救他。”

  ——

  ————

  冰冷的山风呼啸而过,带起层层冷沙,吹进他宽袍中的每一丝角落,冷得他心底发凉,直想打颤。

  寄无忧膝盖被吹得生疼发红,离地的双腿微微曲起,只能死死抓住自己脖颈前的手臂,勉强维持平衡。

  项逐天全然不顾他的感受,隔着血红眼丝看向眼前一片群山绿水,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情和感受。

  半晌,他才又开了口,缓缓地,幽幽地在寄无忧耳边吐出一句话。

  “我听说,夺舍死人,比夺舍活人更加方便,你觉得呢?”

  寄无忧直觉毛骨悚然,梗了梗,立刻又逞强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夺舍?项逐天,你别忘了,你刚刚才派人给我安了一身骂名,现在又要夺我的舍身,莫不是要继承我的这一身全新的骂名?”

  项逐天轻哼笑出,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既然我有能力让你背一身骂名,自然也有能力洗清这一切,如今连问天楼的人都帮不了你,你还想做什么挣扎?”

  “他不需要挣扎。”

  一句话突兀插.入,瞬间撞乱了项逐天那一脸轻蔑的笑意。

  他猛然抬头,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悬崖边,昔日的友人四目相对,各怀心事,不知多年以前,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可曾预想到今时今日的这番情景。

  白长卿不同以往,他双目炯炯有神,一身白衣尽管沾染尘灰,依旧显得洁白笔挺,站如松柏。

  项逐天布满阴霾的双眸忽然亮起,重回神智,却又慌张地向下躲闪起来。

  “小白……你怎么在这儿?”

  察觉到他的慌张,白长卿因山火而沾染烟尘的五官淡淡一笑:“逐天,我是来帮你的。”

  作为人质的寄无忧微眯起眼。

  如果是从前,他倒是会相信白长卿的说辞……只不过此时,阿月他们都按兵不动,任由白长卿向前,恐怕他的真实目的并非如此。

  项逐天慌张摇摆的视线忽然一滞,别过脸:“帮?小白……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可这是我作为门派峰主必须要做的……我想要我们门派风调雨顺,受人敬仰艳羡,我还想要你成为新掌门,人人爱戴,不好吗?”白长卿缓步朝崖边二人走去,面上微笑犹存,“逐天,你放下我们师弟,就当从前一切都不曾发生可好?”

  项逐天一怔,愣愣地正过脸,目光瞬间柔软下来,恍惚间,好似又戴上了他那副平时常用的温柔假面,可此时他眼里的柔光比从前都要自然,柔和,不掺假意。

  “好,怎么会不好……”

  寄无忧脖颈所承受的重量渐渐消失,久久离地的双脚落了下来,心中的不安也终于减去了几分。

  白长卿明显松了口气,遂而微笑道:“逐天,我们和师弟一道回去,一切如初,好吗?”

  项逐天腼腆的笑容却渐渐狰狞起来,随后化为一抹诡异至极的弧度,在白长卿耳边轻轻吐声:“骗子。”

  一阵天旋地转,寄无忧想要趁机逃离的身子又被狠狠拽了回来,被态度剧变的项逐天抓住了手臂,五指深及筋骨,瞬间刺出五个红印。

  “你要是真想帮我,就会先帮我杀了他,杀了所有会妨碍我们未来的人。”

  “等……”

  白长卿伸出手,想要去拉寄无忧的另一只手,却不及项逐天的动作更快一步。

  项逐天一手定住白长卿的动作,另一只手发狠了力,拽着他的衣领将寄无忧向外用力一抛,如掷碎石。

  悬崖之外,那一身青衫白袍伴着山风而起,又伴着山风而落——

  “师父!!”

  楚九渊双眸骤张,浑身冷汗如瀑,瞬间与秦珅一道冲了上去。

  然而他灵脉遭缚无法御剑,若是跟随坠落的人影一块跳下,同样也只有死路一条。

  可秦珅见着楚九渊一路奔去,竟是真要往下跳的架势。

  秦珅重又挡在了楚九渊身前,如一座牢不可破的城墙,阻拦了楚九渊的去路。

  他右手一握住剑柄,紫云天就看出秦珅要亲自御剑救人,慌张阻拦:“前辈!真的不能再拔剑了!再有干预,恐怕……”

  他们问天楼中人皆知秦珅与仙姑不觉晓有过血誓,这番血誓连结之时,已抵上他全部修为。

  如果秦珅敢违反楼规或不觉晓之令,全身修为便将化为乌有,千年来所承受的所有苦楚也……

  一阵沉默过后,秦珅点了点头。

  一千年,两千年……这些字眼有多沉重,他比谁都清楚。

  有些修士天资平凡,一生无为,即使虚度千年也并不懊恼。

  可是秦珅不一样。

  他手握千年——不,万年难遇的天赋,却在最得意骄傲的年华坠入谷底,从此渡上了一条一去不复返的孤舟。

  但也许,孤舟便是孤舟,只够载他一人。

  多一人,少一人,都会害得他舟翻人扬,无处可躲。

  既然他选择了修为,选择了仙途,选择了得道升仙之路,便不能再对这些私情有非分之想。

  不觉晓之所以下那道命令的原因,他明白了。

  寒光宝剑,冷霜扬起,切金断玉。

  楚九渊双眸微睁,一直压在手腕上的重量顷刻消失,被阻断的灵脉与血脉缓慢复苏,被八条锁链压制已久的灵力也重新在奇经八脉中流淌起来。

  秦珅放下剑,顿了顿,随手一甩,像丢垃圾般,将这柄稀世宝剑丢在了冰冷的泥土上。

  金属刀刃摔落的脆响回荡,一句轻而快的‘谢谢’从秦珅背后隐约响起,又消失在了急呼的山风之中。

  紫云天愣在中间,回过神来后,立刻感到一阵不舒服:“这小子怎么搞得?!你帮他救人,居然连句谢谢都不好好说!”

  秦珅并不回答,凌冽的眼角重归平静,心如止水。

  紫云天瞥了眼秦珅的背影,又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万物重归宁静,秦珅压下斗笠,迅速瞥了眼他背后——山崖这头,被白长卿强行制服的始作俑者斜靠在一边,口中的笑音一声比一声来的狼狈,疲惫,失魂落魄。

  如今的这一切,对一直渴求和平无争的白长卿来说,显得有些过分凄惨无力。

  我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说话时,白长卿看上去颇为轻松,却又像是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是心脏被尽数挖出一个血窟窿,才足够体会这一切的心情。

  秦珅转过身,不再理睬。

  他闭上眼,似乎能想象到山崖那头的情形。

  山风席卷,衣袂狂舞。

  冰锥般无情的冷风,从那个人飘乱的袖管中吹袭而出。

  但是,一定会有一双手,紧紧将那人抱起,救下,再温柔地抚去他额前的沙尘,眼中的不安……

  那双手,不会是他的。

  那个人,也永远不会是他的。

  他似乎做了一个路人,旁观一场永远轮不到自己的爱情。

  秦珅为自己可笑的想法笑了笑:“走吧,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紫云天回头看向还未传来动静的悬崖那头:“不说声再见?”

  “没有把握再见,何必信口开河。”

  漆黑的人影戴一顶斗笠,长着一双世上最绝妙的凶眼。

  人影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最终在漆黑的重重叶影下,完全消失不见。

  后来,再没有人下一个人,见过那双眼。

第一百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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