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八福客栈(下)199

  他的目光经过奉九,吃了一惊,奉九微笑点头致意,县长抱拳回礼,情况紧急,他不便开口询问奉九的身份。

  贺县长虽是头一次见到奉九,仍不免诧异于如此穷乡僻壤,居然也能有这样一位穿着虽朴素,但掩不住一身卓然高华气质的女士出现。毕竟,艾伟德在此做慈善多年,前来探望的除了基督教的神职人员,某些好奇的中西方报社记者,县政府工作人员及军人外,从未有过达官贵人到访。

  艾伟德肃然抱拳回应:“贺兄弟,我也为你祝福。”

  全体人员向县长鞠躬致谢,县长摘下礼帽,同样躬身还礼。很快,这支特殊的队伍行进于中条山中了。

  她们要穿越中条山,到达垣曲,横渡黄河,再坐火车到达西安,理论上的直线路程只有一百八十公里,但这只是理论上。

  中条山的军事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是屏护中原大地的最后屏障,被称作“东方马奇诺”,日军为了拿下西安,势必要先拿下中条山。

  为了避开日军,大路自然是不能走的,在一位熟悉地形的热心的山民王小山的带领下,这一行人只能在崇山峻岭间踽踽而行。

  走累了,就集体休息,到了吃饭的时间,就从随队的几匹骡子上取下些小米,就着山泉水,用带着的大锅,生火熬粥,就着咸菜疙瘩下饭,一只只粗碗传来传去;偶尔遇到挑货的骡夫和上山打猎的山民,也会看他们实在可怜,给些吃食,就这么着,饥一顿饱一顿地凑合着。

  到了晚上,只能就地宿营,幸好现在是仲春,天气不冷不热,晚上山里的温度也并不低,但为了怕孩子们受寒,一到晚上,孩子们铺好自己的小行李,再用背着的破布、旧毯子把年纪最小的孩子包裹起来,大家紧紧靠在一起睡觉;为了防止野兽侵袭,又生起一个篝火堆,有火光的映照,大家心里安稳了许多。

  秋声跟奉九背靠背躺在一块羊毛毡子上,这是临行前秋声没理奉九坚决要带上的,照秋声的意思,还要带遮阳帽,奉九无奈,都什么时候了还摆大小姐的谱儿,那还不得被小孩子们笑死啊,她把遮阳帽扔在客舍,戴了顶本地人戴的尖顶草帽。一天的疲乏涌来,酸痛不已的腰和疲软的胳膊都再再提醒着她们,艾修女平时做的,是多么繁琐累人而又伟大的工作。

  就这样走了两三天,孩子们都是孤儿,知道如果没有艾嬷嬷和宁姨姨、秋姨姨的庇护,他们早成了一缕亡魂,所以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懂事,但偶尔还是有三四岁的小孩子哭着要大小便,这时,队伍就必须停下来等着,要不一旦掉队就跟不上了,行路变得时断时续起来。

  慢慢地,有孩子的鞋磨破了,脚也磨肿了,行走艰难,实在不能忍受,就免不了一边哭着一边走,血肉模糊的小脚掌看得奉九和秋声也忍不住落泪,奉九就把背着的包袱里的干净棉花扯一团,再撕一块布垫好,给孩子绑在脚上,就这么凑合着救急;还有的小孩子实在不爱走了,奉九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松子糖,逗引着他们,说再走到那棵油松,再走到那座山峰就可以歇一歇了。看在糖果的份儿上,孩子们这才能坚持着,走一段是一段,艾嬷嬷已经疲乏得没有多余的力气说感谢的话,只能用她那双温和的蓝眼睛表达谢意。

  饶是如此,行路也是越来越慢了。

  这天正是晌午,整支队伍没精打采地向前走着,忽然迎头看到一支军队在向他们走来,打头走在队伍前头的秋声不禁一惊,冷汗也冒出来了。走在秋声旁边的王小山,就跟其他在山里长大的人一样,眼睛锐如鹰隼,远远一看,就高兴地大声说:“大家不用害怕,是自己人!”

  很快,这支几十人的游击队来到了跟前——他们穿着蓝色的苏俄“弗伦奇”式军服,神情疲乏不堪,领头的年轻军官肩上扛着两杠一星,看来是位少校,他走过来给奉九敬了个礼,然后惊讶地看了看这支奇形怪状的队伍。

  奉九赶紧给他讲了一下他们现在的处境,“少校”深表同情和敬佩,这时修女也从队伍后头赶过来,望着这位在晋陕冀声名赫赫的艾伟德修女,“少校”原有的一点戒心全消,郑重地给修女行军礼致敬,并做了自我介绍,隶属刘伯坚、邓希贤领导的第十八集团军也就是八路军第一二九师,奉九有点疑惑,这军服对不上啊,眼睛里立刻闪出了警觉。

  “少校”察觉到了,赶紧解释说这身军服是卫俊如将军分拨的,他们的军费太紧张了。

  因为时间紧迫,他不容推拒地留下一些食物就带着队伍离开了。

  修女和奉九一起查看,居然有四五十个牛肉罐头和几十袋压缩饼干,这意外之喜让小孩子门也是欢呼雀跃。

  唯一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遇到日寇,但他们有种可怕的预感,因而不敢有一丝懈怠。在这种强烈的危机感的驱使下,他们常常连疲累也忘记了,一天睡不到四小时,有点亮就赶路。

  秋声一边走一边轻声说:“姑娘,你说,这么多天了,姑爷要是发现你没回到西安,能不能急疯了啊?”

  “不能。”奉九心里一痛,斩钉截铁地说,拒绝去想任何与宁诤有关的事情,秋声看着明显在给自己壮胆的姑娘,暗暗叹了口气。

  此刻在贵州修文龙岗书院,早已沸反盈天。别人还不知道,反正刘丙岸已经要疯了。

  幸好如此艰苦的行程也不是一点优点都没有的:中条山山景极美,有飞流瀑布,溶洞里有千奇百怪形态各异的钟乳,有奔跑的青羊、林麝,树上有荡着秋千、冲着孩子们“吱吱”怪叫的淘气猕猴,泉水里有呆呆瞪着大眼睛,能发出婴儿哭声的娃娃鱼,有拖家带口一起向南飞的白鹳黑鹳,还有自由地划过天际的玉带金雕。

  这些山野精灵时时引起孩子们的小声欢呼,这才分散着注意力,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这个年纪本无法承受的苦累。

  在走了十二天,又一次艰难地攀上一座高山后,前面的孩子忽然都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山下。

  奉九发现情形不对,心里一沉,以为好运用完遇到了日寇,赶紧从队尾赶上前去,忽然孩子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声音虽嘶哑但非常清晰:“黄河!嬷嬷!姨姨!黄河!”

  艾伟德马上上前,和奉九并肩站在一处,山下那气势恢宏,浊浪滔滔的大河,可不正是黄河?

  这些孤儿,哪里看过大山外面的世界,想走远都没那体力。贺县长派遣的山民们也非常高兴,觉得胜利在望了。

  孩子们听话地坐在山顶,山民们把剩下的军需罐头都打开,还有十几袋压缩饼干,喝了点山泉水,好好地休整了一番后,这才兴奋地往山下走。

  山路看着近,实则远。又是半天的时间,她们才抵近了黄河。

  从阳城到黄河岸边,骡子都需走五天,而这有一百个孩子的队伍走了十二天,居然没有碰到日寇,没有孩子生病,个个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艾嬷嬷怎能不胸前划着十字,低声感谢主的庇护。

  正在这时,王小山带着其他山民跟她们告别,拱手说道:“嬷嬷,宁太太,你们已经达到黄河边上了,我们也完成了贺县长的托付,现下也得赶紧回去转移我们自己的家眷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告辞。”

  看得出他们对家里的牵挂,艾伟德如何敢耽搁。

  奉九、秋声齐声对他们连声感谢,郑重抱拳致意,山民们留下一匹拉粮食的骡子就沿原路返回了。

  见了黄河,马上又能有火车坐,孩子们被新奇的旅程鼓动着,早忘了这些天的辛苦。

  没想到,到了黄河却是一条断头路——没有船,怎么过河?以往来回摆渡讨生活的艄公们因战事吃紧,害怕日军,早就躲起来了。

  奉九和艾伟德虽经常聚在一起讨论出路,但很显然的,这种地方没有什么可发挥的。

  慢慢地,两天过去了,孩子们越来越焦躁了,奉九她们再给他们唱歌、讲故事,做游戏,也不起作用了。

  他们很想渡过黄河,坐上火车,可现在,他们大家都被困在这个前进不得退后不得的地方,宽阔的垣曲黄河岸边,成了囚禁一百零四个人的牢笼。此地荒无人烟,只剩下一些咸菜疙瘩和小米,连能吃的野菜野果都被采摘一空。

  难道只剩下祈祷了吗?

  秋声无精打采地看着河对岸,虽然距离太远看不太清,但她还是希望能出现奇迹,能有一艘船把她们带过去。

  忽然,秋声发现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她心里一动,赶紧站起身来使劲儿揉揉眼睛,慢慢地,小黑点越来越大,已能看出是一只木船,秋声惊喜得说不出话来,缓了一会,才大叫出声:“姑娘!嬷嬷!有船!有船!”

  正在逗小孩子开心的奉九几日来的焦虑一扫而空,和同样惊喜万分的艾伟德冲到河边,孩子们也是欢呼雀跃,都乱舞着双手大叫起来。

  很快地,船到了岸边,下来的第一个人,是一位英气迫人的军官,奉九看着眼熟,居然又是,包不屈?!

  包不屈看起来仍然气宇轩昂,但眼里闪着愤怒又急切的光,“奉九!”他亟不可待地跑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瘦弱的肩膀:“你个死丫头又骗我!你没走!”

  奉九原本的惊喜立刻被心虚取代,讪讪地抬头对他笑了一下,又自知有罪地马上低头,一副做错事被抓个现行的窝囊样儿。包不屈叉着腰,对着才半个月不见就已变得又黑又瘦的她生闷气:“反了你了,瑞卿要是知道还不得气死!”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渡河?”她试图转移话题。

  包不屈没好气儿地说:“我今天才到这代长官视察工作,士兵们告诉我对岸有一群小难民,已经有好几天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们也不敢贸然过来,怕是日寇的苦肉计。我刚才拿望远镜一看,居然看到了秋声。”说到这他又狠狠地瞪了奉九一眼,奉九刚抬起的头马上又低下了。

  “所以我赶紧先过来看个究竟。你们等着,马上有大船过来接你们。”包不屈从斜挎的军用包里取出一面大镜子,借着阳光向对岸闪照了几下;对面也马上用相同方式回应。

  很快,就有一艘很大的木壳渡船驶来。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在士兵的指挥和协助下有秩序地上船,而艾伟德却是呆坐在地,连欢呼的劲也没了。奉九赶紧跑过去扶起了她。

  借助这艘大木壳船,这百十人分三次渡过了几百米宽的黄河,等到艾伟德和奉九最后一批上岸,她们才如释重负:现在已进入国军第一战区的防区,他们终于暂时脱离险境了。

  包不屈很焦虑:他想让奉九留下,找人送她去西安,但奉九坚决不同意——做事要有始有终,她要帮着艾伟德把孩子们送到可以让他们彻底安定下来的地方。

  包不屈叹息,他太知道奉九执拗的本性了,而他本人也是军命难违,毕竟军令如山。

  于是他只能留下两名机灵的士兵,让他们协助这些妇孺接下来的路程。

  两个老友只相聚了几个小时又要分开了。包不屈深深地凝望着她,即使十几天没洗澡,头发打绺,脸庞也被强烈的日光晒出了斑,嘴唇爆皮,穿着土里土气的山野农妇的衣服,她也还是那么美丽。

  在包不屈的安排下,艾伟德和奉九带着孩子们在豫西搭上了运货的火车,可由陇海线直抵大后方西安。因为是第一次坐火车,所以孩子们都十分兴奋,竟然忘记了疲劳和恐惧,再加上又吃上了半个月以来第一顿像样的饭,饱受折磨的孩子们精神很振奋,叽叽喳喳地攀谈着,对着窗外的风景指指点点,一会儿发出一声惊呼。

  火车走走停停,速度很慢,他们也会按照随行士兵的指点,到相应的难民救济站吃饭。没想到在挨近中条山脉的一个小村落外,他们再一次遇到了大麻烦——因桥梁被炸毁,火车不能再前进了,西去西安的路,只能是继续徒步。

  而在这条唯一的通道上,还有一个大麻烦——潼关。

  他们必须像古代的士兵翻越潼关小径这条传说中的山路,才能直抵西安,可是这条秘径,连当地山民都没走过。

  这崤山与函谷关并称为"崤函"之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山峰险陡,深谷如函,加之山体巨大,要怎么才能找到这条秘不示人的小径呢?

  孩子们望着无穷无尽的山峦,一听说又要爬山,都失去信心了,却又懂事地不说出来,只是互相用眼神交流着。艾伟德也没想到又会节外生枝,连这么坚定的女人,都产生了动摇。

  两名士兵则不知所措。

  奉九望着瘫软的孩子们,心里也是一阵绝望。

  但很快,她就站了起来:“嬷嬷,孩子们,我们已经走了半个月,现在只剩最后一程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发,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艾伟德心力交瘁,“刚听山民说,他们都没有穿过崤山到达潼关,我们带着孩子们,如何才能横穿过去呢?”

  奉九露出一个微笑:“我刚刚仔细研究过地图,领路的事情交给我,我在学校地理这一科就是学得最好的,听我的,就一个也不能掉队!”

  艾伟德精神一振,她从奉九因为消瘦而显得愈大的眼睛里,挺得笔直的脊梁中,看到了不输于自己的坚韧力量。

  “孩儿们,看宁姨姨这里还有什么?”

  她掏出一大把淡红、淡黄色,围棋子大小的糖果,这是包不屈与她分别前匆匆塞给她的莫尔登糖,其实就是朗姆酒渍香草糖浆栗子,味道醇香浓郁,又极其饱腹,是有“糖僧”雅号的大才子苏曼殊宁愿敲掉金牙也要去换的极品糖果,更是《茶花女》里的玛格丽特总要备着的零食。“这叫‘莫尔登糖’,味道可好了,从法国来的,一会儿还是老规矩,谁不耍赖听姨姨的话,就有一颗糖吃,看,姨姨这儿有一大袋子呢。”

  孩子们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摩登的舶来品,卖相又是如此诱人,绝望灰暗的小脸儿都亮了一亮,精神头也振奋起来了。奉九和艾伟德互望一眼,心下安慰,感叹着小孩子的容易满足。

  奉九沉吟了一下,打量着面前的崤山,看起来似乎连绵不绝,但潼关必在其西方。崤山分为盘崤、石崤和千崤三座山,而三座山峰组成了近乎等腰的三角形,主峰是青冈峰,高约两千米,所以,只要望着主峰走,尽量走直线,就一定不会错的。

  整支队伍又打点起精神上路了,跟中条山比起来,崤山的山路陡峭并多处坍塌,惊险之处无法言说,包不屈留下的两名陕籍士兵帮了大忙:到处都是松动的岩石和陡峭的山坡,一到这样的地方,他们就会耐心又仔细地挨个扶着孩子们走过去,有时还得帮助三个女性,老杨一直尽忠职守地背着他的家伙什儿——双耳大锅,不掉下去就很了不起了。

  在这样的行军过了两天后,眼前的山势渐渐开朗起来,他们又费力地下了山,终于,他们发现前边有大片密集的房屋建筑,其中一名士兵惊呼:潼关!奉九对照着地图,振臂一呼:“孩子们,嬷嬷!我们到达潼关了!”

  两名士兵又像当初帮助他们的中条山山民一样,向他们敬礼,随后离去向包上校复命。

  奉九望着他们疲惫又坚忍的背影,这些天积聚于心的沸腾情绪达到了顶点,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中国是什么,中国就是这些默默无闻却又勇于奉献的同胞。只要有他们在,中国就在。

  潼关就在黄河拐弯处,距离西安还有一百多公里。

  河边有一排平房,里面有驻军,有铁路工作人员。他们好说歹说,才被允许再次扒上了运煤的火车,一百多人在狭小的货车车厢里紧紧地挤成一团,个个默不作声,孩子们再也没了头一次坐火车时的兴奋劲儿,待又转乘几次短途客车,过了五六天,这才终于抵达了西安城墙根儿脚下。

  等他们发现怎么也敲不开到处城门紧闭的西安城时,每个人都木无表情——这一路上太多不顺,加上越来越严重的营养不良和体力的严重透支,这一行人已经麻木得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了。

  奉九让孩子们和嬷嬷、老杨呆在城门口,自己则和秋声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儿,等到终于遇上巡逻的士兵告诉他们,为了防范奸细,守军是不可能给他们开城门了,还是快去一百多公里外的扶风,那里有江夫人创办的一所孤儿院,肯定可以接收这么多孩子。

  ……还有一百多公里啊。她们义无反顾地带着孩子又上路了。

  她们一路上察看着路牌,照顾着孩子们的饮食,沿途乞讨吃食,给孩子们破烂成条的裤腿儿修修剪剪,能搭段军车就再搭车,就这么着,又是七天过去了,这一天,她们正慢慢走着,奉九忽地一抬头,看到不远处一座几十米高的佛塔,她快速地数了一下,十三层、八棱,这不就是扶风那座著名的千年宝塔——据说有佛祖真身舍利的法门寺宝塔么?也就是说,她们抵达了扶风?

  她马上告诉了嬷嬷,又转头看看身上背了两个娃娃的秋声——秋声实在舍不得奉九,于是从前天开始把她身上的小娃娃背到自己身上了,奉九没有推辞,她有预感,自己快不行了——嬷嬷一外国人哪懂得这个,一听立刻高兴地喊起来,“孩子们,再快点儿,我们到了!”

  等到她们终于到达一座外面挂着块牌匾,上面白底黑字写着“扶风灾童教养院”的一排平房建筑时,突然从里面呼啦啦跑出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中国人有外国人,还有的举着照相机,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支疲乏不堪奇形怪状的队伍。

  奉九知道,她们安全抵达了。她呆呆地转过头,喃喃地问:“嬷嬷,孩子们,一百个,都在么?”

  艾伟德原本虚弱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尖利亢奋,“我清点一下,别急。一,二,三……一百。哈,一个也不少,奉九!一百个孩子,一个也没少!”

  在总计经过了一千多公里,翻过中条山和崤山这两座大山,行程长达一个月后,这一百个孤儿,被她们安全地带出了日据区,一个也没少,一个,也不能少。

  奉九咧开干裂起皮的嘴巴,虚弱地冲着艾伟德笑了一下,这时似乎有白光一闪,好像有人在拍照,但她已顾不得了,只听到艾嬷嬷大喊着:“奉九!哦不奉九——”好像还有秋声喊着“姑娘!”,接着在一大片的惊呼声中,继三年前在美国昏厥那次后,奉九再一次直挺挺地倒下。

  世界变得安静,混沌,就好像鸿蒙始劈,天地之初,她好像终于能从这具疲累到极点的肉身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只剩下魂灵,分外轻盈,漂浮在空中,不管不顾,只想沉睡。

  接下来的时间已没有任何意义,什么都是浑浑噩噩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有清明的瞬间,也是稍纵即逝。

  偶尔地,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着什么“病情危殆”,什么“肺炎,伤寒,心衰力竭,营养不良……太棘手了。”

  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听到有人喊“副座”,有人喊“宁将军”,有人哀求着“三少”,更有人咬牙切齿地吼着“瑞卿,你别这样!”,她辨别出了很多人的声音:有江夫人,有江委座特聘军事顾问端纳先生,有刘丙岸,有支长胜,有包不屈,有薇薇,居然还有,大姐?!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种声音,亲切又悲痛,是她最想听到的——听了就想笑,笑了又想哭的,那是谁?她挣扎了一下,还是算了,管不了,不管了。她只想着睡下去,一直睡下去,这一路上,她其实怕得要死,焦虑到要发疯,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有人抱着自己,时而轻柔,时而野蛮,耳边总有湿润的呼吸,有苦痛又缠绵的嗓音,反反复复倾诉的,似乎只有一句话:“九儿……别丢下我……”

第117章 八福客栈(下)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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