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生当复来归
三年七月,楚宗终于捧了一道圣谕上门。
“贝子允禟,妄行悖乱,自往西宁,毫无悔改,外饰淳良,内藏奸邪,以至地方人等,僭称九王,实为无耻。今夺其爵位,撤其佐领家人,即西宁幽禁。并晓谕山陕督抚,仍有擅称允禟为九王爷者,从重治罪。”
楚宗看了穆景远一眼,“奉皇命,西洋人穆景远,遣送回京。”
所谓“家人”,是指胤禟名下的仆役,也晴与云敦不在其列,展念看了二人一眼,“你们可愿……”
也晴和云敦齐齐抢道:“不愿!”
展念望向胤禟,胤禟亦望向她,“余下的银钱,尽数分了罢。”
展念微微一笑,“好。”
也晴依言去唤所有的下人,云敦亦开了地窖,将剩余的家财搬出,穆景远红着眼,蹲在小院的墙角一声不吭,胤禟走上前,一拍他的肩,“前月还念着京里的新戏,如今倒扭捏起来。”
“我还没有买到中意的草场,还没有邀请小阿哥们赛马……”
弘晸和弘暲听到,不由也都红了双眼。
展念笑他,“挑了大半年,草都黄了,还惦记着呢?”
家中仆役已纷纷而来,在一片心照不宣的静默中,等待主人的发落。胤禟颔首,云敦便将金银珍奇一一平分,递与各人手中,不知是所赠太过贵重,还是实在不舍的缘故,众人齐齐跪下,却没有人说话。
胤禟开口道:“诸位来此清苦之地,已两年有余,未尝有片语相怨,在此谢过。”说罢,他长身一揖,展念亦随他行礼。
院中诸人,尽皆叩首。
“诸位回京,恐遭查问,切莫愚忠,为我出言。望诸位平安归去,各自珍重。”
佟保重重磕头,“奴才拜别九王爷!”
楚宗身旁的侍卫当即拔刀,却被楚宗抬手制止。
“奴才拜别九王爷!”
“拜别九王爷!”
“……”
催促之下,众人收拾妥当,弘晸和弘暲亦将穆景远的行囊塞给他,将其推出门去。胤禟携展念站在院口,俯身长揖,众人从未见过此等场面,走得一步三回头,穆景远拖沓在最后,终于没忍住,面朝二人跪下,竟是失声痛哭。
奉命遣送众人回京的侍卫迅速将他拉起。
穆景远行在最末,转过街角前,他再次回望,九皇子与福晋仍行礼相送,姿势不变,至始至终,二人再未抬头看上一眼。
仿佛眼前的人世,无论静默或喧嚣,无论冷清或热闹,他们都不会再看。
胤禟问弘晸与弘暲,“怕么?”
两个少年挺直了背脊,坚决地摇头,弘晸甚至有一丝笑意,“问心无愧,有何可惧?”
弘暲又补充道:“我们会生火砍柴,也会洗衣烧饭,何须仆役伺候?”
胤禟仔细看过两个少年的面目,半晌,淡淡一笑。
展念却问也晴和云敦,“你们本是钟家的人,事已至此,何故不去?”
也晴小心地瞟了胤禟一眼,俯身答道:“钟公子说,他在寻公子临去前立了誓,终此一生,必尽所能,护福晋安好周全。此亦是奴婢和云敦的心愿。”
展念闻言一怔,疼痛骤然自心间蔓延,不由握住腕间的长命缕,故人已去十七年,然而每每想起,仍是清晰如昨,恨不能收。
胤禟将她的手笼在掌中,“阿念。”
展念抬眸,已是泪眼盈盈,“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
她的夫君,第一次用沉默回应了她。
草原的雪,八月便落。今年似乎格外匆匆,偏又趁着夜色,无声却急促。
武格拎着一壶酒,抬手便要拍小院的门,楚宗拦住他,武格冷笑发问:“你我同为都统,凭何拦我?”
楚宗亦是冷冷,“奉皇命,幽禁之所,不得探视。”
“楚宗,”武格大笑,“你有心么?”
楚宗一僵。
武格推开他,径自入了小院,在石阶下朗朗道:“奴才武格,拜见主子。”
胤禟开了门,“你不该来此。”
武格却已起身,硬是闯入屋内。这回连展念都惊愕不已,武格素来内敛讷言,又将胤禟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今日的言行举动,实在反常。
武格将酒放在桌上,跪下一拜,“奴才奉旨回京,特来辞别主子。”
“我早非你主,不必如此。”
“令狐士义……被处死了。”
胤禟浑身一僵,“是谁?”
武格摇头,“奴才只知,不是楚宗,他隐匿不报,已被皇上下旨斥责了。”
胤禟打开酒封,沉默倒了一杯饮尽。
“奴才还有一个消息,本不忍告诉主子与福晋,但奴才想,主子与福晋,理该知道的。”
展念心里忽升起不好的预感,“什么消息?”
武格已是约莫四十的男子,却忽然红了眼眶,“奴才前月去了蒙古,本想恭贺郡主生子,但,但是,郡主生下一个女儿,大人,没,没保住……”
胤禟手中的木杯骤然落地。
展念有些恍惚,“她身体向来康健,怎么会没保住,怎么会没保住?”
“郡主听说主子被削爵幽禁,大怒大悲之下,动了胎气,早产了十几日,就,就……”武格看向桌上的酒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奴才特意托人,从陕西带了女儿红,郡主喝不到了,便送给主子罢。”
武格没有喝酒,起身时却宛如大醉般摇晃,“郡主做错了什么,主子又做错了什么,一切怎么会,怎么会就到了今日的地步?”
推开门,风雪迎面灌入,武格仰头,想起九阿哥府初见的光景,小小的女孩捉着一支初春的早梅,蹦蹦跳跳跟在福晋身边,宛如抽芽的花苞般袅袅婷婷,他不敢看福晋,低头却正撞见女孩探究的双眸,不知为何,心里陡然升起一个不要命的念头,他想,自己也该有这样的妻,这样的女儿,他的妻会温柔牵着顽皮胡闹的孩子,他的女儿会踮脚攀折人世最鲜亮的春色。
他平生第一次,对家有了期待。
女孩见他脸红,笑着大叫:“登徒子。”
他仿佛被戳破心事,无地自容。福晋没有责怪他的失礼,只含笑嗔了女孩一眼,女孩被福晋牵走,仍回头对他做鬼脸,眼角眉梢俱是飞扬笑意,“登徒子将军!”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称他“将军”。
“这世间,再也没有人唤奴才‘登徒子将军’了。”
武格已走了许久,然而展念与胤禟皆如泥塑木雕,一动未动,不防间,已是风雪满怀。
……
“姨娘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如英?”
“彼其之子,美如英。”
“姨娘,如英来给你磕头啦!”
“阿玛!”
“哎哎哎你洗手了吗!刚做完肉圆,不要碰你阿玛的朝服啊!”
……
胤禟俯身去拾地上的木杯,然而一双手已然不稳,明明是简单的动作,却用了许久才完成。
展念的眼前已是氤氲不清,她茫然地眨眼,却有泪不可遏制地淌下。她不敢出声,因为她知道,武格没有说错,如英不曾做错什么,胤禟也不曾做错什么,可是她亦知道,胤禟定是不肯放过自己了,若她此时崩溃,无异于在他心上再捅一刀。
如英的性子桀骜难驯,过刚则折。她本不该,成为胤禟的女儿,她更不该,真的成为胤禟的女儿。偏偏是展念和胤禟予她的情,将她逼上了绝路。
胤禟望向展念苍白面容,起身为她掩门,将一切风雪挡于屋外。他靠着陈旧门扇,半晌,如一座终于崩塌的巍峨玉山,缓缓滑坐在地,按住胸口,额上沁出越来越多的冷汗。
展念跪坐在地,将他扶入怀中,胤禟已疼得微颤,然而犹自咬牙硬撑,展念顺着他的背慢慢按压,胤禟终于克制不住地出声,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弓身呕出一口鲜血。
“胤禟!”
他的血染上她的衣衫,然而却似听不到她的声音,一双眼愈发恍惚,已是渐趋昏迷的状态。此地偏远无医,若是他无法醒转,后果不堪设想,展念惶然无力地按着他的背,眼泪纷乱落在他的脸上,几近崩溃地叫他的名字。
胤禟骤然攥紧她的手腕,呼吸沉重而剧烈,似是用一线的清明与疼痛挣扎,唇角逸出的血迹一时急促,展念乱了手脚,只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他,胤禟的双唇亦因疼痛而战栗,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展念凑近去听,终于听清他喃喃所言。
“阿念……阿念……”
原来,他听到了她。她唤他的名字,他亦拼命地应着。
胤禟蜷缩在她的怀中,再也没有平素的淡然,终于将一切的脆弱展露无遗,“疼……”
展念哭着说:“如英不会怪你的……”
她知道自己的话太过无力,可是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好受半分。不仅仅是如英,还有令狐士义,将来,也许还有更多与他相关的人,或在朝堂,或在市井,为他牵累,因他而死,他平生不肯负人,定要将这一条条的人命归咎己身,终生背负。
胤禟的面色已是雪白,“我若死了,可能了结?”
展念拔下发簪,抵在自己的心口,泪眼盈盈的眉目忽透出狠绝,“你敢。”
胤禟的眸子痛得一缩,他慌得抬手,“阿念……”
她这样了解他。
她知道自己是他一生的软肋,连威胁,都已这样驾轻就熟,顺理成章。
屋内虽烧着炭火,地面却寒凉如冰,两人宛如风雪中被冻僵的雁,相互依偎,却再也温暖不了彼此。展念贴着他的额头,轻轻哼起《雁丘词》的旋律。
十五岁的胤禟,许给他的姑娘一个承诺。四十一岁的展念,许给她的夫君同样一个承诺。
生死相许。
胤禟的身体终于缓缓好转,展念亦不曾见他失态,言语如常,并无哀戚,只是,再没有了从前的笑意。
十二月时,楚宗带来一个消息,年羹尧被判九十二条大罪,念其平叛有功,赐狱中自尽。胤禟闻言只淡淡一哂,“九十二条?不知我来日身死,能有百条罪名否?”
四年的正月未过,京里又派来了一位皇帝的亲信,御前侍卫胡什礼。
楚宗冷冷道:“九爷曾托佟保给弘鼎带了一封信,皆是西洋文字,可有其事?”
“教其功课罢了。”
“九门捕役得到一封佟保、毛太寄与你的私书,密缝于骡夫衣袜之中,西洋文字,朱笔而书,他二人为你心腹,此乃叛国大逆之铁证!”
自从胤禟幽禁,书信皆是断绝,佟保和毛太岂会不知。仿着弘鼎的信,依葫芦画瓢,竟自导自演了这样的好戏,展念冷笑,“京城九门,如今可算出息了,连骡夫的衣袜都要拆了细看。”
胤禟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到底跟了我数十年,聪明。”
楚宗笑意讥讽,“最后这根稻草,竟来自九爷最为亲信之人。”
“八哥呢?”
“革去黄带子,休妻。”
展念心下一颤,“休妻?”
“庶人允祀,受制于妻,皇上有旨,将郭络罗氏逐回母家禁锢,若允祀因此心怀怨望,托病不出,必将废妇郭络罗氏正法。”楚宗淡漠袖手,“大年初四,皇上先宣诏了皇九弟罪状,初五才宣诏皇八弟罪状,与其担心旁人,不如先担心自己。”
胤禟瞥了一眼胡什礼,“读罢。”
胡什礼深吸口气,取出圣旨,一字一字念道:“允禟居心诡诈,行事乖张,罪犯多端,不可悉数,以至别造字体,巧编格式,大类敌国奸细。钦定国书,为臣民共遵,允禟变乱祖制,无父无君,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著革去黄带,玉牒除名,即日逮还京师。允禟妻子家口,著总督岳钟琪,巡抚图理琛、石文焯等,派地方官兵,严行看守,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