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冤戾昭彰

  孙既修以杀人罪被捕入狱,在刑部大牢,靠着石壁望向那窗外的月光。

  自从来了刑部,他并不承认路元亨是自己所杀,坚称被陷害,由于缺乏证据,也没有人敢动刑。

  “孙既修。”

  听到有人叫他,他转过头,看到沈焕,沈焕拿着一壶酒。斟满两杯,沈焕先饮尽,才将另一杯递进牢房。“我记得你和我爹都很爱喝这种酒,现在倒是不太好买了。”

  孙既修看了沈焕一眼,“沈小郎,我知道你来想说什么,但是,在我觉的可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他喝下那杯酒,瞥见着牢房外转角阴影处那若隐若现的斗篷一角,心中变似乎如明镜一般了。

  “如果你是担心燕姨和弟弟,这你大可放心,他们现在很安全。”

  孙既修说:“你小的时候,孙叔叔曾经答应过你,等你长大那一天也送你一份礼物,可惜我没有做到,谢谢你来看我。”沈焕面露疑惑,但也没究问什么。他走后,孙既修望向月光,喃喃念道:“那份礼物我会补给你,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回去的路上,沈焕实在不解,问身旁的沈攸宁,“姐姐,我怎么不记得他答应过送我礼物?”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早已远去的画面,沈攸言及笄之礼那天,孙既修进门时,她刚好在门口,高兴地向他奔去,“孙叔叔!”

  孙既修一把抱起她,“二姑娘,几日不见,又长高了。”

  “孙叔叔,你给我姐姐带了什么礼物啊?”

  “二姑娘莫急,等你长大及笄之时,孙叔叔也送你一份礼物。”

  思绪回到现实,她无比苍凉地回复沈焕:“他跟我说过。”

  他大概已经知道了郗明瑟是谁,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或许,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想做当年的孙既修,可惜,她早已不是当年的沈攸宁。

  孙既修认罪,承认路元亨是被他所杀,依大祁律,判处斩立决。

  行刑那天,孙既修跪在刑台上,燕娘在人群中,伤心欲绝。他望着澄澈而辽远的天空,面无惧色,自己铸成的大错,也该由自己来弥补和了结。

  就在监斩官下令行刑之时,孙既修忽然大喊冤枉,不仅陈述自己没有杀死路元亨,还喊道:“吴兴沈氏冤屈天地可鉴!沈氏从未谋反,请圣上明察!”

  他撕下衣襟上写好的血书,呈给监斩官员。那官员本是朝中清流,看了内容自知重大,又见民情汹涌,遂下令停止行刑,将人犯押回。

  人犯临刑翻供,按例此案移司别勘,移交大理寺。

  孙既修来到大理寺,见到褚袭霜,才将自己所知一一禀明。

  北宫寂寂,连殿外的花也红的暗淡,毫无精采。一阵埙声却划破这寂静,为这冷寂之地平添了一丝生机。

  埙声婉转绵长,仿佛一片花瓣随风飘扬,有时飞上霄汉,有时落入潺潺碧水。一曲终了,男子放下埙,望向大殿烛光中那明明灭灭的倩影。

  “颜其,谢谢你,总来吹曲给我听。”

  “姑娘说哪里话。”

  “可是颜其,你调到北宫来,便是自断前程,值得吗?”殿中的崔芷清幽幽说道。

  颜其心中苦涩,前程?他何时有过前程?他不过是别人的一把刀,半生寥落,往事历历在目,无法忘却,他看着崔芷清长大,那抹单纯明丽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值得。”

  “若是面对阳夏王,你还说得出这两个字吗?”脚步声纷至迭来,只见褚袭霜带骁卫至。

  崔芷清闻声走出,看看颜其,又看看褚袭霜,“发生了什么事情?”

  褚袭霜对崔芷清一揖,“殿下,臣特来请颜侍卫回大理寺协助调查。”

  “调查什么?”

  “十年前阳夏王暴毙一事。”

  “阳夏王?”崔芷清惊得睁大了眼睛,望向颜其,“你?”

  颜其神色淡然,甚至牵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萧修华的眼睛恢复了是吗?”

  褚袭霜看着他,没有料到她是如此的反应。

  颜其放下埙,起身理了理衣袍,“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颜其。”崔芷清双眸有泪意,看着颜其面对她缓缓下拜,“谢姑娘照拂,姑娘保重。”

  北宫难得的熙攘又归为沉寂,崔芷清看着石凳上孤零零的埙,走去拿起来,一滴清泪落下,滑落无痕。

  转眼又至太后寿辰,皇宫内外锦绸艳艳、灯火煌煌,一派升平与繁华。

  青油舆幢车行至宫门前,仆从扶出车中女子,绯色宫裙衬得女子明妍端丽,正是衡阳公主。她仿若不意间回首,眸色深深,望见不远处马车中的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入宫门。

  宗室、百官齐聚大殿,歌舞升平、同贺佳期。

  太后与皇帝谢镛上座,其余宗室、臣工左右依次落座。进献寿礼、歌罢舞毕。乐师舞姬依次领赏谢恩、以期讨个好彩头。戴着面纱的琴师在下而拜,谢镛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去岁是白凝光献曲,今日的曲子倒也别致,不知是哪位乐师?”

  乐师摘下面纱,现出真容,谢镛看清她的面容,奇道:“郗夫人?”

  此时只见她行叩拜大礼,起身后,沉着而坚定地在所有官员及宗室面前道出了自己的身份,“民女不姓郗,民女实乃故长平侯沈长风之女,沈攸宁。”

  话音落定,所有人俱是一震,面面相觑。

  “沈姑娘,今日是太后寿辰,有什么话改日再说罢。”崔定桓声如洪钟。

  她却接着说了下去,“惊扰太后寿辰,民女后自请罪,值此群臣齐聚,民女斗胆举告大冢宰崔定桓十罪:

  其一,陷害清河王谢彦浟;

  其二,散布谶纬之辞诬陷长平侯;

  其三,逼迫左丞相卫绾诬告长平侯并嫁祸先太傅萧晟之;

  其四,逼迫鹰扬郎将孙既修诬告长平侯后蓄意杀人嫁祸;

  其五,与李愔入凉国游说,假意开战并许诺出让领土;

  其六,指使禁卫颜其戕害阳夏王;

  其七,制造景明四年科场舞弊案;

  其八,杀太府卿卫珩之妻陈潆;

  其九,诬陷大司空萧昀;

  其十,授意李愔刺杀广陵王。

  所有证据,包括先太傅萧晟之手书、原长平侯府鹰扬郎将孙既修供词、左丞相卫绾与大冢宰往来书信、先帝萧修华手书、凉国明襄朝起居注拓本、禁卫颜其供词等,一并呈上,请圣上重审此案、以彰其咎。”

  此时衡阳公主手捧锦盒,行至御前,郑重交与内侍总管。

  短暂的沉默后,大司空萧昀起身下拜:“请圣上重审此案。”

  接着,大理寺卿褚袭霜、太府卿卫珩、龙骧卫尉澹台容与陆续拜道:“请圣上重审此案。”

  韩太妃也起身致礼,“还请圣上重审此案。”

  至此,大小官员纷纷附议。崔定桓阖上眼睛,看不出脸上的情绪。太后见此情形,转头望向谢镛,“陛下。”

  谢镛看着下方的悠悠臣心、烁烁众口,知道有些事是该有个了断了。“来人,将崔定桓暂时羁押,待审。”

  走出宫门时,阳光温暖,鲜于鹤亭、沈焕等在宫外,攸宁向他们走去,他们兄妹三人站在一处,其余大小王侯官员陆续经过,不时朝他们注目。他们以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重回人世,是回归,也是重生。

  回到苌碧阁中,听到有敲门声,攸宁开门一看,正是燕娘。

  她容色中柔和而安谧,手中捧着一个手帕包好的物什。她小心翼翼地托在掌中一层层打开绢帕,边说着:“这个,是当年既修拿回来的,一直替你留着,今儿个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静静置于帕中的,正是当年母亲留给她的玉镯。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烨儿拿回来叫人帮你补过,所以我有印象,既修也知道,他替你留下来了。”燕娘将玉镯交还给她。

  她接过玉镯,多少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竭力稳住波动的心绪,她抬头望向燕娘,“对不起,燕姨。”

  燕娘拍拍她的手,“傻孩子,我也想明白了,都是凡人,谁又对不起谁呀。只盼着下辈子,别再托生个富贵人家了,至于这辈子,平安就好。”

  孙既修之罪,本是死罪,念其首告有功,改为流放。

  是夜,谢镛召广陵王谢彦泓入宫密谈。夜空中群星璀璨,一阵风吹过,宫墙柳枝叶婀娜。第二日早朝,谢镛命朝中德高望重的几位老臣主审此案,合三司会审。

  阳光从高高的窗子透进来,给囚室带来一些光亮。崔定桓侧身对着阳光,闭着眼睛盘腿而坐。听到有脚步声,似乎也不愿去理会。

  “二十余年了,没想到再见却是在此地。”

  听到这个声音,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见一位贵妇站在囚室门外。他平淡地露出一丝笑容,二十余年来绝少有过的真实笑意,“韩太妃。”

  “我做过的事情,从没有后悔过。只是早知我三人并肩的时间那么短,本应更珍惜才是。”

  “你让我入了宫,也赢了长风,到头来也落到这般田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想不到,三人一同长大,我送走了他,又送走了你。”

  崔定桓阖目说,“你知道谁最不相信他会谋反吗?是我。可恰恰也是我让天下人都相信他谋反。他和谢钦崇尚仁义德行,当时四方鼎力不合时宜。谢钦是个清明的储君,但那不是个清明的时代。主上崇尚法令武德,铁血一统使国朝中兴,我自然要追随他。可是……”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子,“你入宫并不是因为我,我承认,我不希望你嫁给长风,可我同样不希望你入宫,哪怕你不选择我,你选择谁都可以,可是独独只有宫里,那是爱情不能及亲情不能度的冰冷所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费尽思量,在权诈血污里挣扎算计不得解脱,那不是我希望你过的日子。你知道我跟他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先皇绝不可能平白无故用一纸封诰夺了你去,他静默无动,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与他的嫌隙,并不是夺人所爱之类,而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与他之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那以后我走的每一步都不在是为他了,都是为我自己。”

  “那长风呢?你对他,未免太绝情刻毒了些。”

  “成王败寇,到了那种境地,已经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况且,”他抬头看她,“人性本就无所谓善恶,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不也一样?谢镛登基后皇子多夭亡,个中缘由当我不知?我和你,都是要下地狱的,只不过我要先行一步了。”

  “我给你做了些酒菜,不知还有没有当年的味道。”她从食盒中取出菜肴,一样一样摆好,“你安心吧,芷清我会照顾的。”说罢,转身欲离去。

  “伽罗,”听到这,韩太妃停下脚步,但并未转过身,只听他继续说:“有机会的话,帮衬一下世侄女,不要让他们这一辈再步我们的后尘。”

  余光中,妇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在狱道尽头消失不见。

  崔定桓看着韩太妃送来的酒菜,自斟自酌,烈酒入肠,恍惚间回到了年少时,他、沈长风、韩伽罗读书玩闹的时光。苦笑了片刻,缓缓拿起了碟中唯一一块沾了桃花瓣的糕点,送入口中。

  一切该在这里结束了,朝朝花迁落,岁岁人移改。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

  崔定桓忽觉疲累,按了按额头,直觉眼皮发沉,悠悠便仿佛回到书院的望山亭,

  “这世间条条道路终有归途,凭什么你那里是彼岸,我这边就是苦海。我偏要争一争,且看最后胜负几何。”

  “今日是你我最后一次把酒言欢,来日朝堂相争,不必留情面了。”

  其实哪有什么胜负,都是青史中一粒尘埃罢了。

  景明十三年,沈氏谋逆案、科场舞弊案平反,庶人崔定桓于狱中病殁,李愔已处斩,从犯十余人流放北疆,无过亲族未加株连。此外,幽王妃崔芷清准许还母家,另择良人。

  同年,谢镛禅位于广陵王谢彦泓,自号太上皇,迁往延寿宫。

  谢彦泓登基,改元晏平。诏立广陵王妃王徽容为中宫皇后、沅陵郡王谢晗为皇太子。改革官制,废大冢宰职。大司空萧昀封靖国公,进尚书令;鲜于鹤亭拜骠骑大将军;沈攸宁进一品安国夫人;故长平侯沈长风追封永安王,谥曰明靖。余下有功者,皆有封赏;蒙戾者,俱有追赠。

第64章 冤戾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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