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东飞伯劳

  天清气朗,明瑟带岚烟往正觉寺还愿,下山时,忽见一个老翁步履蹒跚一步一挪,颇为艰难,脚下一滑,竟失足跌倒,明瑟正巧在旁边,便将之搀扶起来。

  老翁不住道谢,此时路旁正有个布衣术士,盯着她审视片刻,忽然点了点头,朗声说道:“这位夫人是天府星命,命中是要做鸾凤的。”

  路旁行人甚多,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郗明瑟,纷纷奇之,更有士人本就识得她,小声嘀咕:“这不是萧夫人吗?怎么会做鸾凤呢?”

  明瑟目光冰寒,望着那术士,揖道:“先生抬举了,小女子没有那样的福气,告辞。”说罢带着岚烟匆匆离开。

  她自然猜得到事情的原委,谶纬之辞当年便成为沈家蒙戾的引线,如今旧事重演,更像一枚恶毒的匕首,扎在她和萧家的身上,搅动安定。

  萧家老夫人听罢,勃然大怒,“她要做鸾凤?把萧家置于何地?萧家是要逆谋犯上还是要遭人践踏?她就是个灾星!去!把昀哥儿叫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侍女领命刚刚转身,听得老夫人又叫住她,遂停住脚步。萧老夫人这厢喃喃语道:“昀哥儿那么在意她,哪有那么容易就会放手。”思罢再吩咐侍女:“不忙叫昀哥儿了,你先告诉别院的人,给我盯着点那个女人,有什么不妥马上来报。”

  萧昀回到司空府,明瑟带着几名侍女进来,侍女将手中端着的菜肴摆在桌上,之后鱼贯而出,屋里只余他夫妻二人。

  二人相对而坐,举箸共食,细细咀嚼。窗外的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他们彼此并不言语,只是不时相视一眼,互相夹菜。岁月静好,仿佛可以就这样流转过几十年,亦毫不厌倦。

  他们并肩坐在石阶上赏那月色,面前正对着那一株合棔树。

  明瑟开口,“萧郎,你还记不记得,成亲之前我同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要自行了结这场姻缘,愿你不要怪罪。”

  萧昀依旧望着那下弦月,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点了点头。

  “现在,该是时候了。”她望着簌簌飘落的花朵,目中溶溶似有雾色。

  “我明白,”他偏过头望着她的侧颜,“这世间将再也没有郗明瑟了,对吧?”

  “要到了各复其位的时候了,我要以我本来的身份去了结这件事。”

  不问结果亦不问将来,这从来都是他们的懂得与慈悲。

  明瑟轻轻靠在他肩头,“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你,能够携手并肩、相知同行。就算我们的故事就止于此,也了无遗憾。”红尘相逢,他们在最不相信真心的时候看到彼此的真心,然后,相携执手,去共同面对一切惊涛骇浪、魑魅魍魉。

  苍雁赤鲤,时传尺素;清风朗月,俱寄相思。

  情如水月,天道无常。他们的情深,总是带着些退意。今日这退意成了真,只因他们筹谋良久,那心愿,是他们在一起的缘由,如今也是他们选择分离的缘由。清风明月间,彼此心意相通,无需多言。

  被老夫人遣来司空府帮忙的青姑姑这天晨间与岚烟一道侍候明瑟梳妆,明瑟试了几支发簪,最后选了最喜欢的玉簪戴上,其他的放在妆盒边,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妆奁,随口对岚烟说:“岚烟,我看这妆盒旧了些,你得闲拿到铺子里漆一漆。”

  岚烟应了,将用过的胭脂、眉黛等收好。明瑟起身,到旁边美人榻上拿起未读完的书,自去看书了。岚烟收拾完,记着明瑟的嘱托,捧起空空的妆盒,自顾出了门,没注意原先压在妆盒下的一张小笺。青姑姑目光扫到,瞥见无人注意,便扮作整理桌缦的样子,将那小笺握在手中,出了门。

  这时明瑟抬眼,眸光深远,唇边牵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青姑姑编了个理由急匆匆回了大宅,进门便说:“老夫人,这是在昀哥媳妇房里发现的药方,可不得了了……”她喘了口气,“我去找大夫看过,是避子汤的方子。”

  老夫人听闻怒目圆睁,“岂有此理,这妖妇大逆不道!来人,跟我去找她。”

  萧老夫人气冲冲带着人来到司空府,径直叫开门,不顾阻拦冲了进去,哪知进屋就看见明瑟与鲜于鹤亭避人交谈,更是霎时火冒三丈,指着明瑟大骂:“你这逆媳,我可真是小看了你,不光不孝,竟还私通凉国叛将!”

  鹤亭见状一仄眉,“你说什么?”便要上前理论,被明瑟伸臂一挡,明瑟从容应道:“老夫人,无凭无据,你何出此言?”

  “无凭无据?难道非要抓住不堪之事你才肯认?之前就跟那个独孤璟不清不楚,现在又同这个姓鲜于的过从甚密,我看你根本就是凉国细作!”老妇人取出那药方掷于她脚边,“你惯常喝的药根本不是什么调理脾胃之药,是什么药你自己清楚!你嫁来萧家这么多年,不甚安守为妻之本分,又为萧家惹了多少祸患,真真可鄙。”

  饶是她不在意,这几句话仍旧令人心寒,她并不想起冲突,“萧昀不在,有话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昀哥儿回来我自会知会他,但这后宅是我掌管!”她冲后呼喝:“来人……”

  “婶娘且慢。”众人循声望去,侍女搀扶着萧修华走过来,这边早有老夫人的随从上前附耳告知了因由。萧修华一笑,“就为这个?那我入宫多年,未有所出,还瞎了眼回了母家,是不是也该看押起来?”

  “这不一样,如是……修华,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老夫人压着心内的怒意回道。

  萧修华说道:“鲜于将军与阿昀私交甚好,作客而已,没甚稀奇。如今多事之秋,婶娘还是莫要徒生波澜。”

  “有种朋友容易招惹是非,不要也罢。”

  “萧家何时离开过是非了?”明瑟淡淡地说。

  “你……影卫!将这凉国叛将押送官府处置,这逆媳带回大宅禁足,等候发落!”

  鹤亭闻言右手悄然按在刀上,明瑟一旋身移到他面前,阻止了他,低声说:“大哥,你先回苌碧阁,我自有一番打算。”她使了个眼色,鹤亭会意,冷哼一声,倏忽间飘然旋身夺路而出。

  老夫人气极,“反了反了,快来人,将此逆媳带回去关起来!”

  影卫互相看看,都没动地方,老夫人勃然大怒,“你们是萧家的影卫,不是她郗明瑟的家奴!”

  “老夫人不用为难他们,我自己会走。”明瑟回身向萧修华施了一礼,“姑母莫担心,我且先回大宅,等萧昀回来再行商议,姑母留步。”话毕,施施然一甩广袖,走出府门。

  门外响起靳扬的声音,“马上换班了,你们俩先去吃饭吧,我帮你们盯一会。”

  “是,多谢统领!”

  随后是轻轻的敲门声,明瑟打开门,果见靳扬站在门外,确认两侧无人,他闪身进屋。

  他微微欠身施礼,“夫人,是靳扬不好,让你受此折枉。”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挂碍,免受牵连。”

  “夫人……”他欲言又止。

  她看了靳扬一眼,将他的疑问点破,“你觉得,我是老夫人说的那种人吗?”

  “夫人,我相信你,这些年,你的行事我都看在眼里,你是真心为郎主好,为萧家好,事情绝不是老夫人说的那样。”

  “你相信我,万一我是骗你们的呢?”

  靳扬连忙说:“人可以伪装一时,绝不会伪装一世,假的终究会有破绽,终究成不了真。夫人你对萧府上下都真心以待,卑职们自然也报以真心。”他上前一步,“夫人,郎主临去新矿视察前嘱咐过我,无论发生何事,都要护夫人周全。”

  她望着眼前这个赤诚的少年,想起萧昀曾与她说过,除迟玄之外,所有下属中他最信任的就是靳扬,除了她的真实身份,靳扬知道他的一切行事。

  “那好,我来告诉你,汤药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至于鲜于鹤亭,我同他的确有某种渊源,但并非私情,他是我哥哥,亲哥哥。”

  鲜于鹤亭是谁,靳扬作为影卫统领,自然一清二楚,话音落定,他马上明白过来,随即说,“夫人是否有需要帮忙之处,还请明示。”

  “你真的愿意帮我?”

  “卑职但凭夫人差遣,万死不辞。”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放在他手中,“这封信,如果有机会,帮我交给郗道臻,他见了,自然明白。”

  过了半日,郗道臻带了一些家仆来了萧府,冲破阻挡而入。

  老夫人立于中庭训斥:“郗郎君未免太不知礼,果然兄妹都差不多。饶你有长公主撑腰,难道我萧家还怕你不成?”

  “我妹妹为萧家做了多少事情,你们竟一概抹杀视而不见。她不想再起冲突,你们竟无故羁押,萧家就是如此行仁义之礼的吗?说出去就不怕为人不齿?现在我要见她,你们难道竟不许吗?”郗道臻说罢就要带人上楼,前有一行影卫阻拦,气氛凝重。

  “住手!”明瑟从楼上走下来。

  老夫人见了怒道:“谁放她下来的?”看到后面跟着的靳扬,老夫人更是气,“你也反了不成?”

  郗道臻拉着她就要走,“留在此地有何意义,走,跟哥回家。”

  老夫人站在阶上撂下话来,“好啊,郗明瑟,你今儿要是踏出萧府,就休要再回来。”

  任谁都没有想到,明瑟望着老夫人片刻,竟回答:“那好,”自怀中从容取出一物丢到旁边石桌上,“这是和离书,麻烦你们交给萧昀,我郗明瑟今日踏出萧府,再不是你们萧家的媳妇,从此嫁娶无涉,各奔前程。”

  她环顾院中惊得呆住的众人,“诸位保重。”说完转身对郗道臻说:“哥哥,我们走吧。”连老夫人都愣住的当口,郗家一行人已离开萧府,再没回头。

  郗道臻至长公主府,与定陶辞行,决定暂携家人返回故里。

  “明瑟怎么样了?”定陶没有看他,目光望向窗外的浮云。

  “有些事,忘了便忘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郗道臻轻垂眼眸,淡淡说道。

  “忘得掉吗?”定陶发间的步摇,垂下珠花,此刻微微翕动,郗道臻沉吟片刻,掩饰自己起伏的心绪,定陶又说:“六月,似乎冥冥之中是个离别的时月,元丰十五年六月十八,我母亲入了宫,她总是对这个日子无法释怀。”

  郗道臻忆起明瑟说,她父亲的生辰便是六月十八,但他似乎不喜欢过生辰,今日方知因由。一道宫墙,隔开了一帘风月,自那以后,他们深知彼此的苦,却再未见上一面。

  “你们还会回来吗?”定陶的眼波落在他身上,似乎有穿透一切的力量,他心中的某个角落隐隐作痛。郗道臻没有作答,只是跪了下去,“长公主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以后若有机会,定会报答长公主,万死不辞。”

  “不必了,郗郎君珍重。”她从不是一个强求的人,她生在皇室,情爱是奢侈,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莫相识。

  不出一日,郗明瑟与萧昀和离一事便传遍街坊巷陌,由于知情人都对个中情由三缄其口,一时间,各种传闻便甚嚣尘上,那些臆测、谣传不一而足,加上之前的种种迹象事由,关于长短对错,诸人各执己见,竟分出几派来,好不热闹。

  而风口浪尖上的萧昀刚刚回来,同迟玄甫进家门,便被团团围住,众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乱作一团。

  “好了!”萧昀一语出,众皆寂然,“一个人说即可,靳扬,你说,到底怎么回事?”靳扬边随着萧昀一路走,一边便将前前后后的过往一一详述,末了又添一句:“听说夫人已同郗道臻一道回了故里。”此时二人已进了堂中,萧昀转过身来,淡淡一句,“知道了。”

  靳扬一滞,看他神色,仿佛自己刚刚叙说的跟平常无异,只是生意上的琐事,而非和离这样大的事情。遂试探着问:“郎主,要不要去将夫人接回来,好好说说,左右和离书郎主还未签押,这事就当过去了。”

  “和离书呢?”

  靳扬忙不迭地找出来递过去,信心满满地等着萧昀将之撕成碎片。

  和离书不长,萧昀却拿着看了许久,最后,他将它放在案上,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起身拿起笔蘸了墨,在靳扬目瞪口呆之下随意地在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郎……郎主?”靳扬接住萧昀甩过来的和离书,带着墨迹未干的香气。“好了,拿去给族里吧,之后,让他们别再因这件事找我了。”话毕径自进了内室,迟玄跟上,走到靳扬旁边时,拍了拍他的肩,使了个眼色,“去吧。”

  靳扬垂头丧气地走了,迟玄进了内室。室中的花熏还是往昔模样,可女主人已不在这里。萧昀负手而立,听得迟玄说:“来日方长。”

  萧昀良久后淡淡地回:“天道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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