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1

  “先父是朝廷钦犯,曾误诊医死了人。我同他逃到此地,乃是从犯,在县衙以充差役抵罪。披枷之身,当不得你敬称。”

  张屏沉默,无昧暗暗唏嘘。

  方才下坡前,一个小兵偷偷告诉了他们,李医官的爹曾是御医,开错药方治死了宫里一位娘娘,带着家人欲逃到塞外。

  可路过此地时,见有疫症,李御医终抵不过医者仁心天性,出手救治,因此暴露了行藏。

  为了不拖累家人,疫症一被控制,他就留下认罪书,服毒自尽了。

  感念李御医恩德的百姓不能公开祭拜他,便建了药王庙,将药王像塑成他的模样。

  朝廷开恩免去了李家女眷们的刑罚,只问了李医官从犯之罪,命他在此地以医职充刑役。因救治病人有功,抵免消罪,有了而今小小职位,可被尊称医官。

  这次疫病一起,县衙立刻把李医官派来,希望他能像他的亡父一样,迅速控制疫情。却不曾想,李医官来后,口口声声断定没有疫病。

  李医官又向荒地的方向走了两步。

  “我的医术,连先父千分之一二也难及上。出错误断,不稀奇。”

  张屏道:“别人怀疑医官或医官怀疑自己,都不重要。想要救人,唯一的方法是找到真相。”

  李医官转身:“当下的处理,已是最正确的方法。”

  张屏道:“李医官真这么觉得,便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无昧赶紧道:“他的意思是,大人医术精湛,应不会错判。可能,可能……”

  张屏紧盯着李医官:“晚生觉得,不确定,就去求证。得到结果,才能真正救人。”

  李医官冷冷看着他,忽又转过身,大步往棚子方向去。

  张屏和无昧再跟上,李医官笔直地走过去,仍在帐篷外议事的俞千总、高医官和乡长都看向他,停下言谈。

  李医官径直行到俞千总面前:“我要立刻开膛查验中午的两名死者与仵作的尸首。”

  乡长胡须颤了颤:“李医官……”

  李医官打断他的话:“唯有开膛才能更准确判断病情及如何防治。天气炎热,尸首不能存放,一验完,立刻焚尸。只我一人验,验后,请千总立刻将我也关押隔离。之后救治村民,要全仰仗高医官了。”

  俞千总与他对视片刻,一点头:“好。”

  乡长急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药材,请李医官快去城中调药!”

  高医官附和。

  俞千总摆手:“病情不能确定,药用错了更耽误疫情。先验尸!”

  四罩儿的家人,竟极爽快地同意了验尸。

  四罩儿的爹撑着树棍,向哭瘫在地的四罩儿娘嘶声喝斥:“我是他爹,我来做这个主!我要知道我的儿是怎么死的!我不能让别人家的儿,还有我剩下的这几个儿跟他一样!”

  四罩儿的大哥向李医官道:“李先生,多年前,是你爹救了这一乡人的命。今儿,俺们的命又都靠你了。后天中元节,俺弟的魂肯定还在这,他也肯定愿意让你验。但请李先生一定给俺们个答案。”

  李医官一字字道:“李某以命担保。”

  大栓的媳妇本哭骂着不让,见此也答应了。

  张屏想跟着俞千总进棚子,被两个兵卒拦住。

  张屏道:“李医官一人难验三具尸体,需有帮手。”

  俞千总环起双臂:“他一具具验即可。”

  兵卒将张屏拖到一旁,油布帘落下。

  俞千总又唤过小兵:“将大栓和四罩儿的家人都请到一个帐篷里,好生招待,别让人感到唐突。”

  小兵领命而去。

  乡长与高医官诧异。

  “千总此举何意?”

  俞千总淡淡道:“他们与死者接触过多,本就该隔离。”再吩咐小兵,“其他有异况者,不用这么客气,抓起来捆结实。”

  无昧愕然,看向张屏,突然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张屏定定望着帘子。

  许久后,布帘终于掀起,李医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几名兵卒立刻上前,左右将他架住。

  乡长和高医官欲上前,几杆长矛拦在眼前,两人只能茫然看着李医官被拖一群小兵包围,挟进浓夜。

  “千总大人,李医官尚未说验尸结果。”

  俞千总仍淡淡道:“哦,稍后我会问他。他为三名死者验尸,必须立刻隔离。”

  高医官道:“可,学生与李医官之前也验过尸。”

  俞千总道:“开膛岂能与验看表象相比?”

  “死者家人,还在等验尸结果。”

  “稍后我同他们说,无需你操心。”

  高医官和乡长欲再争辩,俞千总向另一侧转身:“来人,立刻焚尸。死者所有物品,全部销毁!”

  兵卒们迅速列成三队,一队进入棚子,另外两队奔向村庄。

  无昧目瞪口呆,也未能幸免,同样被兵卒架起,和张屏一道被拖进一顶刚搭好的小帐篷。

  无昧盯着帐篷上一圈儿兵卒的影子喃喃:“李医官查出了这是最凶狠的瘪咬病?”

  或比瘪咬病还凶狠?

  张屏坐起身:“不是。李医官查到尸体都没得病。”

  无昧睁大眼:“你怎么知道的?”

  张屏道:“李医官被兵卒带走前,拍了三下耳后完骨穴,是在打暗号。示意三个人的脏腑皆无病灶。”

  不是李医官好几天没洗头,想抓痒?

  无昧更困惑:“李医官这个暗号是打给谁看呢?如果尸体没病灶,为什么要把李医官和我们都关起来?”

  张屏不说话了。

  无昧嘟囔:“阿屏,不是哥数落你,出门在外,求个平安,不沾闲事就不会有事。你为啥非要多事?中元节,煞气重,万一俞千总真拿咱俩祭旗咋办?”

  张屏垂下眼皮:“嵋哥,对不住。但我想查到真相。因为水灾疫病,咱们成了孤儿。不论这里有没有疫病,都不该再死人。”

  无昧一怔,眼睛突然有点发涩,半晌才又看着帐帘道:“眼下咱俩能不能囫囵出去都不好说了,你要怎么帮人家?”

  帐外,火光升腾而起。

  映在帐篷上的兵卒们的影子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随火光摇摆舞动。

第五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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