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朔州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张大人。

  他的名声甚至传到雁门和云中一带。没有人说得清他拥有的财富和势力,甚至没有人知道张大人原本叫什么名字。每个人都叫他张大人。

  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年龄,长相和容貌。有人说他只有二十多岁,也有人说他已年逾古稀。最离谱的传说中,张大人是个女子,大人两字乃是夫人之误。

  无论这些传说何等的扑朔迷离,漆雕明都毫无兴趣。这样他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张大人的真面目时,产生的感想都很新鲜。

  他只看见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子,驼着背,在逗弄他养的鸟。鸟笼挂在花枝上,枝头尚未褪尽的点点碎雪,掩不住残缺花瓣的鲜红之色。回头看见漆雕明铁塑木雕一样矗立着,就发出一声不似做作的咳嗽。

  “阁下应该已知道我请你来的用意。”

  漆雕明道:“我杀了你的儿子。”

  张大人语调谦卑得过了头:“我有十七个儿子。儿子太多,在教育上就难免疏忽一些,冒犯了阁下,还请见谅。”

  他停了停,又叹息:“我这个不肖子,有这许多人给他陪葬,他也算值了。”

  漆雕明呼出一口长气。“抱歉。”

  张大人:“阁下全无后悔之意,为什么要道歉呢?”

  漆雕明:“我除了这句抱歉,也没有什么可以补偿你的。”

  张大人道:“如果阁下真是这么以为,也就不会来此了。虽然阁下可能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死了这么多人,这毕竟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完结的事情。”

  漆雕明沉默着,眼中掠过一丝厌倦之色。

  倒不是说他对面前的老者有什么意见。张大人近乎矫枉过正的通情达理也许掩饰着更深沉的目的,但要他去做,且他能做的事情却只有一件。

  杀人。

  杀一个人,然后杀更多人。

  他的铁爪就如同他的五指。右手的刀可以替他遮挡,但五指不能,漆黑的血气沦肌浃髓,甚至顺着他的左手臂往上蔓延,或许终有一日会顺着脉络攫住他的心脏。

  “我希望阁下不要把这当做一桩交易。”张大人温和地说。“至少不要当做一个威胁。我知道阁下不是一个杀手,也并不喜欢杀人;但杀人有时候是一件好事,乃至于利国利民。你完成这个请托,我们的恩怨勾销,甚至还可以成为朋友,达到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何乐而不为呢?”

  漆雕明仍旧沉默着。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要当做一个威胁,本身就是一个威胁。能威胁他的人和事本来很少,他自己对死亡也并不惧怕;但听见张大人这句话时,他眼前毫不费力地浮现出姚曳笑得弯弯的眼睛。

  从他们相逢到现在还不超过十二个时辰。他脑海里一直是这双眼睛。

  可能因为这缘故,他动身出发前并没有叫醒姚曳。他也考虑过在桌上留下讯息,最后却觉得无此必要。

  第五人给他送来的这个麻烦,实在恰到好处得让他没有选择。

  张大人并不去观察他的神色,只是侧着头看笼中的鸟。“如果你知道此人是谁,可能你还会很乐意去。”

  漆雕明道:“杀你杀不了的人,我只知道我并无那样的能耐。”

  张大人发出一声嘶哑的低笑。“阁下可听过卢继晟此人?”

  漆雕明瞳孔猛然一缩。“你竟然想杀振武节度使。”

  张大人:“他喜怒无常,鱼肉乡里,拥兵自重,隔岸观火,朝廷也不敢擅动;所以老朽说的利国利民,并不是一句笑话。”

  漆雕明道:“然则取而代之者又如何?”

  张大人道:“那非是阁下应该操心的事情。你只要知道杀这样一个人,并不违背公理道义和你的良心。”

  漆雕明淡淡道:“欠你命的人是我,你为何一定要说服我,这是一件善举,而不是一桩交易?”

  张大人:“我说过,你不是一个杀手。杀手收钱办事,考验的不过是技艺的精湛。你主动的意愿和发自内心的恨火,却可使你的刀所向披靡。而你要去做的这件事,极其的困难。”

  这何止是困难。从听到卢继晟这个名字时起,漆雕明就已做好不能回来的打算。

  无论成功或是失败,他回来的可能性都太低。但对于张大人而言,这又不重要(估计死了更好)。关键是漆雕明这条命,能否发挥最大的价值。

  “所以有件事情我想教阁下知道。”

  张大人慢吞吞地说。他眯缝的眼睛里蓦然闪出一道刀子似的利光来。

  “阁下还记得姚红琏那杳无音讯的夫君吗?”

  “姚红琏。”姚弋说。“我们的母亲名叫姚红琏。”

  “姚红琏。”姚曳喃喃的重复一遍,这是他亲生母亲的名字,第一次珍而重之地说出,却只是舌尖弹落的几个莫名的音节。“她还活着吗?”

  姚弋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漆雕明没有告诉过你?”

  姚曳道:“那就是死了。”

  他垂下头,想起漆雕明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神,若有所悟地笑了一下。“她一定很美。”

  姚弋:“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她。”

  姚曳:“那父亲呢?也死了吗?”

  姚弋:“没有。但我劝你还是不要想见到他的好。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姚曳:“为什么?

  姚弋的声音带着一种淡淡的讥讽之意:“他身边有很多人,很多女人,很多男人,从来都不会觉得寂寞。而且他也不姓姚。”

  姚曳苦笑道:“我明白了。”

  他环顾四周。这是深巷里一间僻静的小院,面积跟漆雕明家差不多大,风格却大不相同;漆雕明那地儿只有基本的生活用具,称之为家徒四壁不为过。这地方虽然也干净,谈不上富丽,布置上却颇费苦心,充满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姚弋看着他打量井栏上的蔓草花纹。“这就是我们出生的地方,也是我长大的地方。”

  姚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我们为什么会分开?”

  姚弋:“因为母亲以为我死了。”

  姚曳:“哈?”

  姚弋道:“她以为我死了,临死之前将你托付给了漆雕明。”

  姚曳愕然。“但我从来就没见过漆雕明。”

  姚弋:“当然了,他肯定不想养你。”

  姚曳觉得这话题仿佛无底深渊,自己没有一点把握,只好岔开。“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姚弋摇了摇头。“我和张妈一起住,不过她现在好似出去了。这也没什么,我经常会出去,她也不会一直守在此处。”

  姚曳深深看了她一眼。“但愿她还可以平安回来。”

  他话音未落,姚弋已经拔出了剑。只听铿然连响,三枚破空而来的袖箭落在地下。

  她本来也带着剑。她的剑更轻,更薄,更窄,微微颤动的剑身像是冷不丁窜出的一条白蛇。又是三声连响,姚曳的剑也出鞘,将反方向飞来的三枚袖箭击落。

  姚曳退了一步,背上沁出冷汗。他拔剑的速度,竟然及不上这个少女!

  但此时此刻没余裕让他回味自尊心受到的伤害。三个黑衣人从屋顶跃下,三个从墙外跃入,甚至还有两个是堂而皇之从大门冲进来的;他们已被团团围住。

  姚曳可以确定他们两人走进来的时候,附近并没有人埋伏。这些黑衣人都是方才赶到,而且说实在的也没有什么伺机而动的必要。他们的目标明确之极,对付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少女,八个人实在绰绰有余了。

  密不透风的包围渐渐收缩,每人的步伐都全然看不出破绽,姚曳一边调整着对敌的姿势,偏头对背后的姚弋笑道:“这情景可是如你所料?”

  姚弋冷冷道:“你说这话有良心吗?

  姚曳苦笑道:“对不起。”他自然不会完全信任姚弋,但至少此刻眼前这些人的杀气是货真价实的。姚弋和他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势在必得的猎物。

  刀光已近在咫尺。姚曳打起精神。他身体里还流着昨夜的热血,挥出的剑自然而然还带着当时的狠戾。然而这些黑衣人显是训练有素,配合进退井井有条,刀风合成一股难以撼动的压力,只过不数招,姚曳已是左支右绌,只能勉力遮挡,心里更加慌乱,不由回想起昨夜地狱般的一战,他面对的敌人其实并不比今日孱弱多少。

  不同之处只是昨夜有漆雕明。难道他害怕了?或者他潜意识里知道,漆雕明在侧,就不会让他受到损伤,正如第五人一样。但现在他身边只有这敌我未明的少女。

  漆雕明不可能出现在此处。难道他到底是个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辛苦练剑十几年,却全无独当一面的能耐,步入江湖的第一战就要铩羽而归?

  分神一刹,姚曳左肩一痛,已经挨了一刀。与此同时,姚弋一声轻呼,退了一步,两人的脊背几乎撞在一起。一名黑衣人高举长刀向面门劈下,姚弋退无可退,反手将姚曳往后一推,自己屈身一躲,剑尖自下而上斜挑向黑衣人小腹。黑衣人侧身避开,又是一刀劈落,姚弋只能举剑在胸前硬挡,然而对方势大力沉,刀剑僵持了不过一瞬,姚弋手腕发软,虎口一麻,长剑从手中滑落。黑衣人刀意犹未尽,正要趁势划开姚弋前胸,突然银光一闪,姚弋手背上弹出半尺利刃,一下斩断了那人臂膀。

  这暗算突如其来,那人断臂只来得及一凉,姚弋手上利刃直直刺入他心口。噗噗两声闷响,姚弋一手扯住刃上戳着的尸体作为盾牌,挡下接踵而至的两刀,脚尖一挑,左手重新握住长剑,手腕一振,只听一声惨叫,一个黑衣人捂着眼睛栽倒在地。

  对方眨眼间损失两人,姚弋眼前局面顿时豁然开朗,然而剩下的敌人丝毫不乱,双刀一左一右抢上,顷刻间又是一轮猛攻。姚弋左手长剑,右手短刃,犹能应付,只是混战中两人也被打散,姚曳前后左右都被围住,成了腹背受敌之势,脑后凉意袭来,急忙拧身时,背后又被划了一刀。姚曳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把自己胸膛送到前方的刀尖上去。

  眼睫被汗水蛰得刺痛,他眼前已经有些模糊。这是他遇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关头。姚曳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挥出了一剑。

  他用这一剑刺过飞鸟,刺过蜜蜂,刺过飘落的树叶。纵然已经百发百中,但那只不过是飞鸟、蜜蜂和树叶。

  第五人大力夸赞他天资聪颖,说自己为了掌握这招如何愁掉了很多头发,但姚曳当时一脸深沉地回答:“不遇上真正的敌手,这一剑就永远也不会发挥真正的价值。”

  剑真正的价值为何?除了剑锋被肌肉阻隔的触感,和顺着剑刃往下流淌的鲜血气味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

  小院的地上留下三具尸体,没有战意和受伤的人都已退走,胜利者也没有追去的打算;原本干干净净的青砖地面,既无残雪,也无浮尘,唯有几滩不多的鲜血表面结起一层粉红色的薄冰。

  姚曳突然意识到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也受了伤,伤口并不深,之前命悬一线时并不算什么,此时背上和肩上却传来锥心的剧痛。

  他觉得很冷。可能因为夜晚来临,可能因为血液的流失,或者被划破的衣物。只有颈侧的凉意,是怎么也解释不过去的。

  姚曳慢慢地转过头,看见用剑指着他的姚弋。这把剑又轻,又薄,又窄,像一段笔直的白绸。

  “师尊叮嘱过我,凡是使这招剑法的人——非死不可!”

  漆雕明独自走在朔州城的夜里。

  天黑得还是太早。静谧的街道在污浊的夜色掩盖之下,每个地方都千篇一律的似曾相识。

  或许他很快就会无法感受这样无月的寒夜,看不到这样的墙垣和砖瓦。缝隙里的残雪都融化净尽,甚至从何处传来一两声婉转的鸟鸣。

  他是常年走在生死交界上的人,所以养成习惯,应该做的事不会拖沓,更不会逃避,这样即使随时失去性命,也没有遗憾可言。

  他和第五人、和澹台泽已经多久没见过面了?

  前方的街头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子,穿着一身似曾相识的红衣,在夜色里深重得仿佛要被吞没。

  漆雕明漠然地走了过去,跟红衣的身影擦肩而过。左手断肢和铁爪连接的部分传来一阵噬魂销骨的疼痛。

  他不相信鬼魂,也不相信幻觉。一个已经死了十九年的人,除了鬼魂或幻觉,还能是别的什么?

  女孩子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只在两人错身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耳上的珊瑚珠红得像血滴一样。

  “你不给我报仇吗?”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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