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天色更黑,灯烛因此更亮。无风的阁楼内肆意向周围扩展的焰火形状不断变换,几乎有了堂皇的意味。

  澹台泽椅背后持刀的黑衣人如梦初醒,总算抡刀向漆雕明砍去。他的动作在漆雕明看来,迟钝得像个八十岁的老人。只听一声沉喝“住手!”黑衣人双膝突然一软,跪了下去,刀也跌落地面。

  是姚曳从后面踹了他膝弯一脚。但住手却不是他说的。

  说话的人是澹台泽。他又很和气地道:“可以先把我解开吗?”

  漆雕明站起身,退开一步。姚曳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割断了绑住他双手的绳索。澹台泽收回酸痛的胳膊,揉着手腕上的红痕。漆雕明道:“都解开。”

  姚曳便迅捷地将其余的绳索也割断。他一反常态,一语不发,只是走开到墙边,仔细地把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敌人绑在一起。绑完后他也并不靠近那两人,只是抱起双臂靠在墙上。

  漆雕明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澹台泽。“就算做了卢继晟的幕僚,你手下只有这样的人可以用吗?”

  他语气很平静,没有讥讽的意思。澹台泽摇头:“我不是他的幕僚,只是一个客人罢了。”

  漆雕明道:“我以为他对女儿的师尊,总会另眼相待。”

  澹台泽叹道:“已经另眼相待了,才让我做他女儿的师尊。”

  他并不转头看姚曳,声音低而且柔。“是姚弋告诉你的?”

  姚曳过了一瞬才有些生硬地回答。“不是。”

  他似乎不愿再开口,漆雕明便道:“她身上有和你一样的药草味道。”

  澹台泽失笑:“这不可能。你这就好像说我们俩都是人一样。”

  漆雕明道:“是阿黄先察觉的。阿黄第一次见你,似乎就很熟悉你身上的气味,姚弋喂过它骨头,所以立刻向你讨吃。我偶然间提起,小姚才隐隐约约想到,姚弋袖中也有那股药草的苦味。”

  澹台泽道:“是我送她的香囊,放了一点除虫的药物。可惜了,早知道,该让那畜生死得再早些。”

  他面目上却一点可惜之色也不见。姚曳突然问了一句:“她还活着吗?”

  澹台泽:“这我就不清楚了。这次回来后,她一直不大睬我。”

  姚曳:“那我师尊呢,我师尊还活着吗?!”

  他自方才反客为主,一直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只有这一句,透露出一点不肯绝望的颤抖。澹台泽淡淡道:“死了,我一直看着他断气才埋。你不信吗?”

  姚曳吼了一声,再也按捺不住,朝澹台泽冲过去,手里钢刀一扬,就要割下他的头颅。漆雕明身形一动,挡在澹台泽之前。姚曳厉声道:“前辈!”

  漆雕明道:“等一下,我要知道缘由。”

  姚曳下唇咬得出血,终于还是退回原处。澹台泽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二人,不由得冷笑一声。“我杀了第五,你杀了我,不就一了百了。你们一个二个,都想问我缘由,难道我说了缘由,他便不会计较我杀他,你便不打算给第五报仇了吗?”

  姚曳恨恨地瞪着他。“无论有什么缘由,你今天也休想走出此地!”

  漆雕明恍若未闻,只是转过身。“澹台,告诉我究竟做错什么。”

  澹台泽大笑道:“没有,丝毫也没有,你们都是义薄云天的大侠,一举一动是世人之楷模,那里会行差踏错,连你们教出来的徒弟,都是照葫芦画瓢的人中龙凤。我正因为眼里容不下这样的完人,才想要杀之而后快。这样解释你还满意吗?”

  漆雕明连眉毛都一动不动。“你在迁怒。”

  澹台泽疲惫地叹了口气。“漆雕,不要再问了。此事跟你无关。我杀了他,还想杀你——你知道这点就够了。”

  漆雕明道:“你不想杀我。如果你真正想杀我,何必用这苦肉计?”

  姚曳焦躁地打断他。“前辈,他不但想杀你,还想杀我。”

  漆雕明仍旧摇头。“他若真想杀你,你是不能站在此地的。”

  澹台泽苦笑道:“漆雕,你最大的错处就是什么都不明白,最大的好处也是什么都不明白——为何连你都要装出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漆雕明道:“我不只是你的病人,还是你的朋友。”

  澹台泽惊异地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一句荒谬绝伦的话。他笑得咳嗽起来,口鼻里都是灰尘的腥味。他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漆雕,我只问你一句,假若真有一天你遇到眼下的境况,二者只能择其一,你会选谁?”

  漆雕明反问道:“如果我选了姚曳,你也会杀了我吗?

  听到自己名字的姚曳疑惑地抬起眼,他原以为自己只是被利用来谋害第五人的棋子(事实证明他最多也就只有这样的价值),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和此事的关联。澹台泽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一个盖棺定论的回答了;他心存侥幸地想,可能漆雕明走进来时已经给了他答案,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罢了。他突然意识到漆雕明可能也明白了一切,毕竟第五人只肯对他推心置腹,之所以不说破,只是在晚辈面前为他留下最后的情面,虽说这顾忌无用到咋舌的地步(他在姚曳心目中的形象显然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但也许漆雕明只是直觉,第五人不喜欢炫耀自己的功绩,更不喜欢炫耀自己的罪孽。那么怎么说漆雕明也是可恨的,是一个帮凶,毋宁说根本是这一切的源头,享受着坦白和不坦白的善意,愚钝得像一片深幽的潭水,投多少石块进去也不可能填平。

  他将捂着嘴的手放下,低头看了一眼摊开的掌心,里面有一泓暗色的痕迹。漆雕明道:“澹台,你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语气平静,只是在阐述事实。澹台泽笑道:“所以你是打算开恩,再赐我几个月光景吗?”

  漆雕明俯下身,与他视线相对,澹台泽别开眼,盯着他那只垂落的空荡荡的衣袖。“前日,你跟我说到死。人人都怕死,我也怕死,但我想你只是害怕这条路上无人陪伴。百年之后,你我皆是黄土,只不过先来后到,先来者,有人可等。后到者,有人相迎,你不必执着于这一朝一夕。”

  澹台泽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左手慢慢在衣内摸索着沥血针的机括,找到了,又慢慢松开。“漆雕,你是在可怜我吗?”

  漆雕明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他离开澹台泽身侧,走到墙边,一拍姚曳的肩膀。“我在外面等你。”

  姚曳惨笑道:“你下不了手,就想让我代劳?”

  漆雕明道:“他是杀你师尊的仇人,你本来就有动手的权利。”

  他真的离开了,顷刻传来下楼的脚步声,留下姚曳和澹台泽在室内。姚曳咬牙,提刀走到澹台泽面前。他仍旧提防着澹台泽的利刃和暗器,他知道身无武功的澹台泽就是靠这些在刀光剑影里安然无恙的,但澹台泽显然也厌倦了这些精致的把戏,两只苍白的手安详地放在膝盖上。姚曳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问道:“前辈,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尊?”

  澹台泽微笑道:“因为他欠我一颗心。”

  姚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澹台泽道:“如果你不能替他还我一颗心,就杀了我吧。你确实今非昔比了,小姚。”

  姚曳举起刀。这刀普通之极,陌生之极,刀柄上渗透着别人的汗液。澹台泽闭上眼,很贴心地不去关注他的表情。姚曳仔细地将刀刃在他的脖颈上比划着,又缩回来,刀尖指住他胸口,像面对砧板上一条奄奄一息的鱼。颅内嗡嗡的响声越来越浓重,他不得不用拳头捣住一只耳朵,内中细小的血管仿佛在纷纷爆裂;年幼时澹台泽给他带来的薄荷味道的糖果,加了蜜饯的汤药,教他辨认的金银花和断肠草,比起第五人给他的一切,这些是微薄极了,虚伪极了,突然横亘在他脑海,只不过是懦弱的借口,如同硌在眼里的沙子,怎样也不能安然地合拢。

  当啷一声,刀落在地。姚曳逃也似地冲出阁楼,去追漆雕明的身影。他疯狂地跑下楼梯时,听到阁子里传出澹台泽凄厉的大笑:

  “君不见担雪塞井空用力,炊沙做饭岂堪食。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

  他跑了很远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张望四周,朔州城一如往常,只是越发温暖了,空气中弥漫微微的硝烟味道。这是他出生之所,他绕着这座城打转,有意探寻入口,却只能流于皮毛。时间是不够的,不能用于给他尝试所有的选择。

  他漫无目的地闷着头往前走,差点一头撞在漆雕明背上。漆雕明转过身,怀里抱着一对刀剑。

  那是姚曳的刀剑,被擒住时丢失了,不知道漆雕明从酒肆的哪个角落翻出来。

  “收好。”他说。

  姚曳接过剑,看着刀摇了摇头。“前辈没有刀了,留着吧。我的刀用得也不好,给我只是暴殄天物。”

  漆雕明不理会他。“送给你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恭敬不如从命呀。”姚曳接过刀。“那前辈想到名字了吗?”

  漆雕明难得有点窘迫。“想到了。你不准反悔。”

  “我不反悔,怎有可能会反悔。”姚曳赶快说。“请前辈赐教。”

  “不足。”

  “哈?”

  “不足。”漆雕明硬着头皮说,他很少有这样局促的时候。“刀的名字是不足。”

  姚曳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前辈你知道我的剑叫什么?叫有余。师尊送我的剑,名字是有余。你和师尊,真的天生一对。”

  他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行了个礼,低头虚心的模样,像一株秀丽的修竹。“所以前辈,在此告别吧。我已经叨扰得太久了。”

  漆雕明并不因为他突然的辞别感到吃惊,只是问:“你不去找卢继晟吗?”

  姚曳笑道:“不去了。我不姓卢。我的父亲不需要我,就像他也不需要我母亲一样。祝他心想事成吧。”

  他低头注视着手中的刀剑,目光有些敬畏又有些痴迷。“等我真正配得上这刀这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漆雕明道:“如果那一天永远不来呢?”

  姚曳:“……前辈对我这么没信心?”

  漆雕明岿然不动。“怎么叫配得上?天下第一吗?超越你师尊吗?如果超越不得,你便永远无颜见我吗?”

  姚曳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可能无从反驳,也可能懒得反驳,最终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请前辈不要取笑我了。可能我急躁轻佻,注定终生一事无成,但现今的我,确实再无留在你身边的必要。”

  因为看到你就会使我感到痛苦。人见山高辄仰止,见水火知趋避,他见漆雕明只有五内俱焚,如同一面透皮见骨的镜子,映出他难以启齿的妄念与罪孽。之前他跃跃欲试时就未雨绸缪地想过,怎么也不能让自己落到死缠烂打的境地;倒是从未想过,有一日是他坚决要离去,而漆雕明在挽留。

  姚曳赫然已是在求恳。“所以前辈,让我走吧。”

  他不再看漆雕明的脸,只是低着头。月亮在他们背后升起,是已经圆过的月,慢慢又开始瘦削。他站在漆雕明的影子里,仍旧是安全的。有一瞬间,难免不敢妄动,仿佛只要跨出了遮罩的范围,也许他们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但他又想:那又如何呢?这样的事情,总是很多的。

  “可以。在此之前,我和你一起回江陵,去看第五。”

  姚曳猛然抬起头。漆雕明低低地道:“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不会食言。虽然已经太迟了。”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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