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月色坦荡,已可望见凤鸣楼脊上的兽形。漆雕明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左手在地上投下的怪异形影。

  他干裂的嘴唇上仍有炽热的触感。他并不觉得愤怒,蒙人青眼,何怒之有。他之所以一语不发,是因为觉得姚曳实在可怜。

  当年看着姚红琏的他,是否也是这般可怜的模样?姚曳还要更惨,一个男孩子,辈分有别,年岁有差不说,他于姚曳更有半师之谊,这鸿沟是天堑,永不能弥平。姚曳明知自己的大逆不道,反过来却又要利用这大逆不道;少年人擅长的有勇无谋,是他跨过这天堑的唯一机会。

  这毕竟太过荒唐。于情于理,都不能回应。漆雕明在心里默念一遍少年的名字。姚曳。想这发音在舌尖缠绵不清,好似一个温柔的圈套。

  “前辈,你恨我母亲吗? ”

  “我不恨你母亲。”

  “那你就恨我父亲。”

  “也不恨。”

  他当真不恨吗?还是正如姚曳所说,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对如此决绝的姚红琏,和害得姚红琏惨死之人,他当真没有一丝怨怼之心吗?

  张大人道:“你知道姚红琏的丈夫,是什么人吗?”

  漆雕明:“她嫁给什么人,与我并没有关系。”

  张大人显然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因此悠悠地继续道:“卢继晟原本是出身街头的混混,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后来遇到了命中的贵人,就是他的原配竹夫人。他的岳丈有钱有势,黑白两道都有些门路,他这才时来运转,步步高升,一路爬到今天的位置,可说没有这位夫人,他什么都不是。此人发迹之后,不改眠花卧柳的本性,糟践无数良家女子。你的心上人,就是这些可怜女子其中的一位。”

  漆雕明默默地听着。他对姚红琏一无所知。她的丈夫,她的选择,都好似不相干人的戏码,很难和他记忆里冷冰冰的少女联系到一处,

  张大人又道:“好景不长,他们的关系引起了他妻子的不满。竹夫人是一个极好的助手,却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女人。姚红琏过于痴情,甚至为他生下孩子,使得竹夫人无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彼时的卢继晟并没有拒绝他妻子的底气。他有许多方面还要借助岳家的势力。再者,也许是姚红琏执着地想要一个名分,使他为难;也许他已经厌倦了,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总之,这就使得他不得不考虑如何了结这桩风流韵事。”

  漆雕明道:“杀了她。”他的语气也平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张大人叹道:“姚红琏为什么告诉你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就是因为她已醒悟过来,自己的枕边人竟想要自己的性命,使她伤心后悔到了极致。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漆雕明道:“你没有证据。”

  张大人大笑道:“我不知道你要什么证据。知道这段故事的人比比皆是,你不知道,不过是你掩耳盗铃。你甚至可以当面去问卢继晟,他对做过的事很少否认。不过也有可能,他根本已经忘了姚红琏是什么人;毕竟这可怜的女子对他而言,只是一滴须臾干透的露水罢了。”

  他的语气倏然变得体贴而同情。“我虽然也有很多妻妾,但从未离弃过她们中间任何一个,

  更不要说反目成仇。每一个对我曾有过帮助,让我感到世间真情的人,我都会好好地对待。”

  漆雕明并不做声,只是看了看偏西的日影;这是一个告辞的明示。张大人也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捶了捶自己伛偻的腰背。“时间和地点,我会另行通知。老朽将为你提供最大的便利,剩下的事情,就要靠你自己了。”

  箫管之声随着温暖的夜风荡漾而来,过于无畏的月光在空中蒸腾出一层淡淡的白雾。

  漆雕明不再回想,径直朝鸣凤楼走去。远远就能看见楼门前停着许多华贵的车马。

  那当然不是他的路径。张大人是个极其负责任的雇主,确实已做下万全的准备。

  “你要先去鸣凤楼东侧的青云坊。会有人引你进一道暗门,直接通往花魁弄玉的房间。”

  “卢继晟到达的时间大概是二更左右。弄玉会在房中。你要等到他体力和精神都最为薄弱的时候再进入。”

  “这并非我看不起你。可能这二十年来你纵横江湖未逢敌手,但卢继晟是能于万军之中斩上将首级之人,绝不同于好勇斗狠的草莽。你一见之下自然明白,想要战胜这样的敌人,任何手段都不算过分。”

  卢继晟掀开垂挂的珠帘。

  他盛年将过,而且生活方式可以说极不健康;然而他仍旧很强壮,很英俊,浓黑的鬓角和鹰隼般的目光,处处显出一种不容质疑的魄力。但他的嘴唇又饱满而柔和,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笑之意。

  他刚在边疆结束一场漫长的征伐,却丝毫不感到疲惫。铁马金戈不足以消耗他的精力,死尸鲜血也无法败坏他的兴致,他睡了一整天,又吃了许多饭,此刻已经神清气爽,面色红润,徒手扼死一头牛也不在话下。当然,他不是来鸣凤楼扼牛的。

  他快乐地走向帐中隐隐绰绰的人影,一手把红纱幔撩开。

  床上平躺着的女子盛装艳服,呼吸平缓,看上去像是睡熟一般。

  卢继晟愣了一刹,猛然回过头。

  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几乎将室内本来就微弱的烛光全挡住。卢继晟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握刀的右手。

  而他的左手根本不是手,微微蜷曲的轮廓仿佛鹰隼的利爪,爪尖闪过一丝割目的寒光。

  他没有戴面具,也没有丝毫掩饰身份的意思。幽暗中逐渐清晰起来的五官凛冽而漠然,像被风沙磨蚀表面的石刻,仍旧深邃得令人生畏。

  卢继晟笑道:“你倒是一个磊落的杀手。”

  漆雕明道:“我不是杀手。”

  卢继晟道:“这也可能。如果我是你,就会选择更好的时机。”

  漆雕明道:“你认识姚红琏吗?”

  卢继晟愕然道:“你说的是个女人?”

  他拧着太阳穴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拍手道:“啊,我记得有一个,是有一个,名字里有个红字的,叫什么我记不清了,但她带着一对红珊瑚的耳环。”

  漆雕明呼吸突然一滞。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出刀!

  这是完全本能的一刀。没有技巧,没有变化,只有纯粹之极的速度和力量,是身体经年累月的记忆。

  卢继晟不退反进,迎刀而上,最后关头竟和漆雕明擦身而过。漆雕明一刀落空,立刻转身,卢继晟站在桌旁,眼神中满是欣慰和赞叹。

  “这就对了。她那么美,总该有一两个人肯为她报仇的。”

  他环顾一下四周,摘下了墙上悬挂的剑。

  那简直不能算是剑。剑鞘珠光宝气,镶金嵌银,剑身却不堪一击。他拿在手里掂量掂量,随手挽了个剑花,指向漆雕明。

  漆雕明突然想起第五人。他平生所见的剑客中,没有一个能超过第五人。是以他无论面对怎样的剑者,都从未丧失自信。

  但卢继晟显然不是一个剑客。他拿的无论是剑,是刀,是鸡毛掸子,都没有什么要紧。他扬手一剑,漆雕明横刀一挡,刀剑相交,铮然一响。漆雕明竟被剑上传来的磅礴力量逼得后退了半步,刀刃发出轻微的崩裂之声。

  他的刀没有名字,但却是一把好刀,陪伴他已经七载。出发之前,他花了半天的工夫,仔仔细细地将它磨利。刀柄上熟悉的粗糙纹路,已和他的掌心完全契合。

  一把只能用来起舞的剑碰上一把惯于饮血的刀,刀和刀者的性命,竟不知哪个更短暂。

  卢继晟抢得先机,连环数剑。漆雕明长刀大开大阖,又是铿然一声。眼花缭乱的剑光犹如暴雨,转瞬刺透漆雕明护身的刀风,眼看剑尖袭来,回避已经不及,漆雕明左臂一收,铁爪顺势抓住剑身。这一下竟也落空了,卢继晟不待他发力,剑刃毒蛇般滑出铁爪,刺耳的摩擦声带出一溜火星,轻薄的剑尖撬进铁爪和断臂间的缝隙,极其灵巧地一翻,那只黝黑的铁爪生生从漆雕明左腕上分离,一道鲜血喷溅出来。

  然而漆雕明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右手一刀斩在脆弱的剑脊上。这是今夜他第三次砍在这个位置。

  他的目标不是卢继晟,只是卢继晟的剑。

  剑身再承受不住如此雄力,断成两截。卢继晟哈哈大笑,丢了断剑,一掌拍向他前胸。漆雕明不闪不避,拼着受了这一掌,反手斜刀,直奔卢继晟脖颈。卢继晟急往后退,但他身后已是椒泥斑驳的墙壁。

  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可能躲得过这一刀。

  激烈的疼痛所导致的一片模糊的视野里,突然闯进一个身影,将卢继晟撞到一边。

  漆雕明猛往回收,但他的刀已经无法收住,直直刺进了那人的身体。卢继晟起身,惊讶地看着这个莽撞的不速之客。他身旁的墙上,放置玩物的搁架不知何时被推到一边,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那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他的面貌和姿态,都令他有些隐隐的似曾相识之感,一时却说不清那是什么。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转过头,给了他一个好整以暇的笑意。

  刀几乎是瞬间被拔出,少年踉跄了一下,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鲜血从他胸前喷出,漆雕明肝胆俱裂,一把抱住少年,冲向门外。

  他本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纵使能侥幸成功,下场不过被乱刀分尸,然而此刻为姚曳求生的欲望盖过一切。姚曳如果死了,他杀人又有什么意义?

  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姚曳死在这里!

  他一路狂奔而出,引起了几声楼中人的惊叫,却没有见到一个阻挡他的兵士。

  门前车马已稀疏,静悄悄的,车夫靠在车辕上打着哈欠。漆雕明如同一道黑色的沙尘倏忽卷过,只有几点血迹落在地下。

  他转过一处隐蔽的街角,把姚曳放下来,撕下布条裹紧了左腕的伤处,转身欲将姚曳背起。他现在只有一只手,做这些事颇有些笨拙,昏昏沉沉的姚曳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前辈,我没事。”

  漆雕明喝道:“别动!”

  姚曳习惯性的想要笑,却发现连扯动嘴角的力气也无。“我真的没事啊。”

  漆雕明道:“回去再说。”

  他背着姚曳,在街坊屋舍之间谨慎地穿行,时刻留意着附近的动静。然而夜半的朔州一片宁静,并未听到鸣凤楼传来的喧哗,也始终不见有人追来的迹象。漆雕明略略放下心,放慢速度,绕路向家走去。姚曳搂着他脖子,伤口紧紧贴着他脊背,湿润的呼吸落在他颈侧,带着受伤之人高得不正常的热度。“前辈,那个人是我父亲吧。”

  漆雕明将他身子往上托了托,左臂的痛感渐趋迟钝,似乎也变成了铁石。“是。”

  姚曳道:“你骗我。”

  漆雕明不语,过了一会道:“你也骗我。”

  姚曳道:“嗯,那就算扯平了。可是你想杀我父亲呢。”

  漆雕明道:“那你……”

  姚曳仿佛没听见他说话,犹自喃喃道:“可是他没死,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替他报仇。”

  漆雕明道:“伤好之后,无论如何,都听你的。”

  他语气不知觉间逾越了长幼或师徒的界限,成了全然的纵容,姚曳头脑热得发昏,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煌煌月色和四周越发浓烈的花香只是增长一种酒醉般的幻觉。他大着胆子,轻轻念了一句。“漆雕。”

  漆雕明稳稳向前走着,并不答话。姚曳疑心他没有听见,又小小喊了一声。“漆雕。”

  漆雕明:“受伤的人,不要多说话。”

  姚曳:“可是,我听师尊说,受伤的人最怕就是睡过去,所以要时刻保持清醒。”

  漆雕明道:“你睡着了吗?”

  姚曳:“我在做梦啊。”

  他微微偏过头,贴近漆雕明的下颔。漆雕明没有闪避。姚曳嘴唇干裂的表皮几乎能感到他皮肤下的胡茬的刺痛。他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离死太远了;仿佛在伤口里勃勃跳动的心脏,将疼痛撕扯成一片麻木。然而他也知道此时无论做什么,漆雕明都一定会容忍的。等他醒来,是否还会有这样的机会?

  这一夜也终究要过去。清光渐没,斜月西沉,混沌的天边已有了一点微微的灰白之意。

  漆雕明背着姚曳走上门前的坡道,远远看见前方一星灯火,仿佛在等待他的回归。

  漆雕明突然停下脚步。

  他过于大意了。虽然一路没有追兵,如何能再回到这里来?也许卢继晟早就安排了骁勇的兵士,在这里守株待兔。就算卢继晟还未来得及查出他的身份,刺杀失败,张大人也绝不会给他留下后路。

  他铁爪已失,左臂的血浸透了衣袖,长刀将折,隐隐作痛的胸中积着一口淤血。要杀他,可能不比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更困难。

  他犹豫了一下,仍旧向前走去。门前的灯火,确实是在等他。

  提灯的人身材颀长,面容苍白清秀,见他到来,神情先是由焦急变为喜悦,然后又变为惊愕。“漆雕,你们怎么弄成这样?”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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