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自那天之后,温自华的眼睛就再没干过。
后来又有人要买他,人贩子怕兄弟两人离得还不够远,先不肯卖,另外两个男孩则在几天之内很快被卖掉了。
最小的那个女孩,一时找不到人要,挨了一个星期,活活给饿死了。
她死在温自华脚头,车子在晃,她的小脑袋也跟着在晃,温自华还跟人贩子说:“我兜里有颗糖,你给她吃。”
人贩子拿鼻子哼一声,骂了一句“赔钱货。”气起来一脚踹过去,她被踹翻过面来,灰色的小脸饿得只剩半个巴掌那么大,眼睛和嘴巴都没闭上。她无光的眼睛似乎盯着温自华,嘴巴好像还在细微□□,吓得温自华一动不敢动。
男人发现她死了,就让赶车的停下来。他拎起她,轻得像团棉花,一只手臂也被刚刚那一下踢折了,扭曲成古怪的线条,男人将她扔进不远处的一个水塘,温自华一点水花声都没听到。
隔天,人贩子就带着温自华来到了最后一站。
来买孩子的人是个六十上下的老头,头发花白、面色黄中带红,是糖浆一样的颜色,身穿着破布衣、挽起破裤脚,还赤足,灰黄的指甲盖纷纷翻起来,向上翘着。
温自华从站在老头面前后就没抬起头看他过,虽然他在想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一双脚。
人贩子的语气不爽快,这是笔赔本的买卖,他喂了最久的一个孩子却卖了最低的价格。老头手里躺着可怜的几块钱,他开口,声音是低低哑哑的:“前两天丫头买药用掉了,就剩这几块,你卖吧?不卖我也凑不出来多了。”
“他娘的!老子养了他一路!”
正骂着,刚好抬头瞥见路边树后头躲着一个扎辫子的人影,人贩子和车夫互看了一眼,总归送到这了,卖了好歹值几个钱,于是点头同意了。
老头并说不上高兴,嘴角都没抬起一下,将手里的钱给了人贩子后,抬手摸了把温自华的头,一个多星期没洗澡没洗头,大夏天里赶了一路早发臭了,摸上手都黏糊糊的。
温自华低垂的眼色里有一份倔强,他又天生长得眉清目秀,于是揉杂在一起,让人生出怜爱。老头盯着他看了一会,浑浊的眼瞳当中含着复杂感情,收回手时给他赶了两下绕过来的苍蝇。
这儿的树感觉很高,盛夏里,叶子也并没有家乡的树那么繁茂。
温自华跟着老头往路里头走,道路两旁的田里也是贫瘠的,枯草丛生,土块干裂,不远处有一只极瘦的牛,它还好是趴着,它要是站起来,它消瘦的横支着骨架身体肯定抬不起它的大脑袋。
温自华远望一眼路的尽头,土黄色的、灰蒙蒙的,他情不禁又回头看去——那两个人贩子还没走,远在那头的树下和一个红布衣的姑娘在一块。
老头带他走进围着半边篱笆的小院,家中只有一间土坯房,隔开两个小屋子,墙面的裂缝一路延到屋顶,它那毫不客气的模样,仿佛它才是这间屋子真正的主人。
“叫啥名?”
老头从床底下够出一个搪瓷盆,上面的瓷釉一点一块的剥落了,露出里面黑色的金属底,很像父亲手上被黄铜熨斗烫到而结痂的伤口。
温自华不说话,老头直起腰背,拿着盆走到门后,走出去又踏回屋子里,对温自华招招手。“过来。”他说。
他不顾温自华反抗,强行把他一身的脏衣服扒了个干净,拿透凉的井水从头“哗啦”灌下去,温自华大大一激灵,清水变成泥水从他的身体上蜿蜒流下,他几天没怎么吃饭,饿得受不住,老头还不停地拿冷水浇他,直浇得他耳朵眼睛全是水,勉强张开嘴巴呼吸。
满地的水把整个院子的地面都晕成了深色,朦胧的水花声中,温自华好像听见老头又问他:“叫啥?”
他只顾着喘气,眼前黑起来,慢慢只看得到密密麻麻的小星星。
老头给他浇干净后便自顾往房间里回去,温自华道了一句:“毛巾。”
老头回头觑他一眼,道:“站太阳底下晾晾就干了。”又踢了两脚门边的一块石头示意,温自华便坐在那石头上晒太阳。
一会,一个红布衣、扎辫子的姑娘从门口瘸拐着走进来,温自华觉得害羞,往墙根的阴影里躲一躲,那姑娘却径直朝他走来,往他面前蹲下了,她忽然道:“你玩!你玩!”
她的眼睛虽然亮亮的,脸上却不自然地扭曲,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咧嘴笑着,但给人说不上的怪异感。温自华害怕地缩起身子,姑娘又把手心里的东西一个劲往他脸边上凑:“给你玩!你玩!”
温自华定眼看去,她手掌里的分明是两颗干了的狗屎,他气起来,一用力推开她,气道:“你才玩狗屎!”
那姑娘一屁股栽到地上,手里的狗屎也被按碎了,老头闻声从屋子里跳出来,抄起一旁的一根木头就要抽人,温自华赶忙要躲,耳里一下刺入了姑娘的哭喊声:“不敢了!我不敢了!”
“臭丫头!你又乱跑,你手里这是什么?你再乱捻狗屎!打死你!”老头骂着又要打,最终也只打了一棍子,那木头在半空中“咻咻”空响。
这红衣的姑娘是老头的孙女,十一二岁,温自华自始至终不曾得知她的名字,只知道老头和村里的人都叫她“丫头”。
老头家里头就他和丫头,丫头生来又是痴痴傻傻的,前两年爬树跌下来摔了腿,至今走路还瘸着。温自华后来也看到了那棵树,并不太高,只是因为丫头太瘦,一掉下来就砸坏了骨头。
从那之后,老头便打算买一个男孩子回家里来,一来好帮忙干活,也算个支撑,二来长大后就让这个男孩娶了丫头,丫头的情况先不说能不能嫁出去,嫁到别人家也难免受尽欺负。温自华就成为了这个男孩。
老头拿来满是霉味的旧衣服给温自华先套上,又捧来一碗粥给他,清白的米汤底下都捡不出多少米,温自华饿急了,一口气喝完,他丢下碗刚想再要,却看见老头给丫头的那碗粥当中更是没有几粒米,她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喝着,而老头并没有吃东西,潜进房间里了。
温自华和老头睡在唯一一张床边的地上,尿桶挨着他的脑袋,他每晚都只好将鼻口掩在被子里,可被子里的气味也甚是难闻,他于是常常到半夜也睡不着。将有困意了,丫头总要起来尿尿,跨过老头又踩着他,直接当着他脱了裤子就尿起来,她望见温自华不睡,还问他:“你尿不尿?”
温自华委屈地大半夜里坐在门口光哭,看着天上的月亮,思念母亲,挂念弟弟,期盼父亲能将他找回去。
在这家里头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打扫打扫,去外面捡点能燃的树叶柴火,时而跟老头去田里看看菜,更多的时候他要看着丫头,可他时常看不住,丫头跑出去没影,傍晚抓了狗屎回来,老头气得又要打人。丫头挨打得越来越少,温自华总难免皮肉之苦。
有一天的下午,温自华饿得实在不行,想去厨房偷点剩饭吃,没想到恰好被回来的老头抓个正着。
“臭小子!胆肥了敢偷吃了!”
他抓起棍子劈头打下来,不偏不倚给温自华打开了瓢儿,黏糊糊的血从额头流进他的眼睛里,温自华吓得哭叫着一路从房里爬出来,老头追着他还要打,正爬到院子里,丫头回来了。她竟一把将温自华护在怀里,死命地喊:“不准打弟弟!不准打!”
老头下一棍子就拍到她背上,骂道:“谁他娘的是你弟弟?你爹妈老早死了,你哪来的弟弟!”
丫头哭喊得比温自华还凶,这一次她没再像平时那样,一挨打就习惯性地脱口喊“我不敢了!”
这次她只喊着“妈!妈——!”一声比一声凄厉。
温自华从地上爬起来,逃命似地跌跌撞撞奔出去,老头前脚要追,丫头爬起来回身便将他推倒在地,追着温自华也跑了。只留老头半天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嘶哑着嗓子叫唤。
温自华闭着眼睛闷头往村口的方向跑去,他虽然到这个地方来后就没吃饱过饭,但此刻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气,他可以就这样一口气跑回家里头去,妈妈和爸爸一定天天都在家门口等着他和弟弟——他还要找到弟弟,他一定要找到弟弟——他跟自己一定离得不远的,也许在隔壁村,也许在另一边的小镇——一定不远的。
“啊——!”
温自华脚下一崴,从土路高头跌到田埂里,被石子土砾蹭破了小腿的皮,从脚踝剌到膝盖,顿时血淋淋一片。他头一晕,接着害怕起来,忙拿宽大的衣服下摆按住血,腿上麻麻地并感不到疼,他还是大哭起来,此刻他也没有别的可做的,只能哭。
丫头一瘸一拐地追过来,一眼望到他,把他从底下拉起,看他腿破了,跪在地上“呼呼”给他吹气。
温自华满腹的怨恨,被她一下一下吹淡了,他扯住丫头的衣服,抽噎着道:“你起来,你衣服脏了,爷爷又要打我。”
“我不准他打你!”丫头抬起脸愤愤地喊。
“你不让他打我他还是会打我!”说到这里,温自华又一抹眼睛呜呜哭出来。看温自华哭了,丫头也还不起身,扒在地上着急地找着什么,温自华不想搭理她,还要往村头走,没走多远,丫头又追上来,一把拉住他喊:“你玩!你玩!”
温自华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她又捡来了狗屎,推开她道:“你干嘛要玩狗屎!”
她狠命摇摇头,摊开手心里的狗屎道:“这是好东西!”温自华看她真当宝贝似的模样,竟被她逗笑了,他问她:“谁告诉你这是好东西的?这是狗屎,脏!”
她一手往灰蒙蒙的村子里指:“张伯伯,李爷爷,王叔叔……”温自华不懂:“什么?”她手又指回到狗屎上来:“他们说,这是好东西,他们给我,要我带回家。”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狗屎?他们是坏人。”
丫头说:“他们说爷爷不懂,爷爷不认识这个好东西。”温自华一时好奇又问:“所以他们为什么给你狗屎?”
她笑起来回答:“他们亲我,亲了我就给我好东西。”
温自华回道:“那你别给他们亲,这是狗屎,不是好东西,他们是坏人。”
丫头傻愣了一刻 ,好像终于听懂了似的点点头。温自华又要走,丫头问他:“你要去哪?村子外面有坏人!”
温自华坚定答道:“我要去找我弟弟。”
“弟弟?你是我弟弟。”
温自华气呼呼回头冲她道:“我不是你弟弟!我是被卖过来的。”丫头傻问:“为什么要卖你?”
温自华总答不上来,半天只道:“因为他们是坏人!”
那年的冬天,刚下过一场雪,温自华以为雪积不起来,没想到这雪一下竟下了三天,院里的雪也积到小拇指那么深。
又饥又冷的温自华,在老头家门口盯着鼠灰的天色看,朦胧的白气中,缓缓落下的雪花变成了灰尘。他看了一个上午,面朝着凛冽的寒冷,背后是一股焦躁的力量,挠着他、搡着他,他原地蹦了两下,在门前的落雪上留下半个脚印——接着黑色的印子一个连一个急急烙下,温自华裹紧衣服跑出去——跑出院子,他跑了。
他背向那个贫苦的小村子,照着他探看了无数次的小路,舍命地逃,嘴里的白气在眼前呼出——消散——呼出——消散,路便时而清晰时而混沌。
寒冬当中这个小小的身影在乡村的路上狂奔,跑着跑着越大,比路两旁接天的枯树还要高了。
温自华此后,便再没有回来过。而那个丫头在他逃了以后,独自找了他许久,老头和村民都放弃找了,她还要找,终于是某天的晚上,老头迟迟等不到两只高辫子从墙头走回来,后来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河里才找着了她的尸体,红红的衣服像血一样浮在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