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上世纪的二十年代,某个名叫温自华的男孩出生,他的家庭并不大富大贵,父亲是名手艺人,他做旗袍,也做普通的棉衣。乱世之中,这一家小小的成衣店好歹养活了一家四口:温自华还有个弟弟叫温自成,小他一岁半。

  他们的母亲是个温柔贤淑的女人,剪着一头短发,她极爱穿旗袍,夏天别人穿衫子大袴,她穿压了黑边的蓝布袍,冬天别人穿厚棉大袄,她也要穿青莲色的衬绒旗袍,颜色总是冷而深的,但她依旧是格格不入的。六岁的温自华也许还没太分清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可他已然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外头的那些都是不好看的。

  他爱粘着母亲,她去河边的石阶上淘米洗菜,他也跟着,她坐在家里的门槛上吹风纳凉,他也就陪她坐着,一坐一天,他偶挪位子动动屁股,也从不嫌烦闷,还只怕一回头妈妈就不见了。

  不像他的弟弟,温自成是街上有名的皮猴儿,才五岁就天天跟着一群大孩子在外头疯玩,若到了傍晚不去找他,他绝不知道要回家的。

  于是每天晚饭前,母亲把灶上的火移交给从店里忙回来的父亲把着,就拉着大儿子出去找小儿子。

  她永远找不到他,小小的一只不知道钻到哪个河堤地下,又或者躺在哪座草垛上,只能扯着嗓子到处问、到处喊。不过她也不用太着急,因为温自华永远找得到弟弟,他扒开树丛往里头一探,便喊:“成成!你又乱跑!妈找你回家吃饭哩!”

  温自成并不肯走呢,人小鬼大地扭过头去,不理他哥,还道:“我要斗蛐蛐!”

  温自华走进去一把拎起他就往外又拉又拖,温自成不断挣扎,声响越大,温自华便冲路那头大喊唤他妈来:“妈!这里呢!”

  母亲赶过来从哥哥手里拉过弟弟,照惯往他屁股上抽两巴掌:“越跑越没边了!皮猴!让你皮!你也不跟你哥学学。”

  “谁要跟他学!他跟屁虫!”

  弟弟自小反骨,哥哥则更温敛。也可以说温自成更大胆洒脱,温自华则心软拘泥——温自华望一眼帮弟弟收着的小笼当中,那一指大的蛐蛐奄奄一息了,心里紧一下:“呀!虫要死了。”

  温自成探头过去,从哥哥手里拿过小笼打开看一眼,便将那半死不活的虫给随手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头了。

  家里头一直是其乐融融的,父亲脾气也好,只是偶尔看他和外人有争吵,他却从不冲母亲发脾气,也不打孩子。

  家境虽然一般,物资也很贫乏,母亲却总想方设法的给兄弟两个做好吃的,一星期也吃得上两顿肉,虽大都是猪肉鸡肉,这样烧那样做,总不一样,吃也吃不够的。有时候临着时局紧张,只有菜和鸡蛋,心巧的母亲将韭菜炒一道,鸡蛋炒一道,摆成两三个盘子,再做一碗汤,也要让晚饭桌上看起来满当当。

  每晚上睡觉的时候,温自华要钻进母亲怀里,温自成要跟爸爸睡在一头。温自华为什么那么爱粘着母亲呢?可能是天生拥有细敏神经的他,隐隐预感到了他和母亲的缘分,竟然很短很短。

  应该是他六岁那年的某一天,天色那么昏黄不清,家门口的泥路子,刚下过雨的,湿而粘的深色的泥土,出奇地泛出冷旧的颜色。

  母亲又穿着她那件滚黑边的蓝布旗袍——昨晚上刚重缝好领口掉了的一只盘扣,油灯下她抽好最后一道线,打结固定好后拿嘴咬断,把衣服拎起来往灯火里照照,满意地笑,好像她这扣子一缝好,衣服又崭新一样,使她那么高兴。

  她今天又穿上它,扣好缝好的扣,挎一只竹篮要出去买东西。温自华见母亲的一抹身影从院里划过,赶忙追出去,“妈!我也去。”

  母亲习惯了他跟着,拉他到身边,正一块踏要出去,身后的小人也跑了过来,仰头叫唤:“我也要去!我也要上街买好吃的!”

  他倒恐他哥哥在外面买得一根麻花一块糖,不给他吃。母亲道:“你也去干嘛?你一日不出门不行?在家里呆着,看看家。”

  温自成怎能依,撒开腿就要哭:“哥能去,我不能去!妈给哥买糖吃,也不给我吃!”

  母亲哈哈笑了,她什么时候给了大的不给小的了?只是有天,她带温自华出去,路上遇到一个久不见的友人,她从自家的包裹里给了小孩一块糖吃,哥哥含着糖回家正被弟弟看到了,哭闹到今天。

  母亲倒要看他哭到几时,拉起温自华装作要走,温自成在家门口高嚎了两声,远远见两个人真走了,不甘心,转身回到家里的后院,要从围着鸡笼的篱笆高头翻过去,从后头的路绕到街上更快,他要去偷偷截住二人,看他们是不是真偷摸摸买糖吃。

  临翻过去的时候,左脚的一只鞋子掉了,砸在鸡屎上,他也不想回头拿,一头扎出去,翻到外头的小路上。

  温自华和母亲看温自成没跟上来,也猜到他铁定不会乖乖呆在家里,在街上买菜的时候时刻注意了一下,果不然就瞧见他了偷摸摸地躲着。

  母亲笑着对他招手:“成成!买糖咯!还不快过来!”

  他踩着脏泥路,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了,母亲一下注意到他丢了只鞋,轻轻拧住他的耳朵,道:“你又把鞋皮丢到那儿去了?”

  温自成拉住母亲的手道:“家里呢!掉鸡屎上了,妈,真沾上鸡屎了,还能穿么?”

  “可怜兮兮的样儿!你赤着只脚,别人以为我们虐待你呢!”

  母亲忽然爱怜地摸了摸他滚圆圆的脑袋,“你穿着你哥哥的旧鞋,也难怪大了,跑两步就掉,怎么弄呢?谁让哥哥脚长得快,尽给他买鞋了。”

  温自华听了心里不高兴,他替弟弟恳求似的道:“妈,给弟弟买双新鞋吧。”温自成听了自然高兴,忙应道:“妈,我要新鞋!”

  母亲道:“那要鞋还是要糖?”温自成快地回答:“糖!”

  小半包糖揣进了温自成的口袋里,鼓囊囊得像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温自华嘴里含了一块,也还想问弟弟再要些,也给他揣几块在口袋里。

  他们跟随母亲看到一卖鞋的摊子,母亲便领着走过去。红布铺着,上头摆满了大大小小各样的鞋子,右手边是男人的,清一色的灰黑色布鞋,边上两列是女士的,有单色的也有盘花绣样的,再边角角里的是小孩的鞋,一排小小孩穿的虎头鞋下,剩下几双就是他们能挑的了。

  母亲随手挑一双给温自成比划一下,看起来差不多,便让他脱去干净的那只鞋,伸脚进来试,还是偏大了。

  母亲抬头询问价格,摊主是个精瘦的男人,皮肤黝黑,穿着白布背衫,膝上挽起裤腿,胳膊腿上绷着紫青的筋,他一动,那些筋就抖着扭着跳着,温自华抬眼,从他头戴的宽草帽的阴影下,望见他那张脸——吊三角眼,细长的鼻,凹进去的两腮,长长的轮廓,是一张猴脸。他还看见他左边脖子上,有一道缝过的长疤,像趴着的一条蜈蚣。

  母亲低头对温自成说:“大就大点吧,你长得也快。”

  说着伸手进包里摸钱,那摊主忽然开口道:“哎!你瞧孩子的脚光着一只,就是跑掉了鞋吧?鞋就得穿合适的,小孩也一样,不然老跑掉了更费神呢!”

  “你说得也是,不过你这里也没更小的了。”母亲低头往摊子上再扫一眼,想着要不再往前寻一寻,那店主又开口:“有!这儿没有,我们后头有!”

  他反手往身后小路里的一家门面指,“我的鞋都从那里拿的,也可以现给你做,不多收你钱!”

  “真的啊?”母亲明显惊喜,总之先要找一双给孩子趁上。

  “可不!”那摊主站起身,对一边另一个摊主使个眼色,“你帮我看下,”扭头回来对母亲说:“我知道你们,嫌做鞋麻烦出来买现成的,可孩子脚长得快,三天两头要买呢!给你划算点,拉你一老客,往后多照顾我生意。”

  “是,肯定。”

  母亲说着要跟那摊主往后头走,温自华拉住了母亲不愿往深处去,说道:“妈,不能去,不要去。”

  温自成也站定,眼巴巴看着母亲,她笑笑,把温自华的手攥到手心里,“不是哥哥要给成成买双合脚的鞋吗?妈妈进去看看。”

  温自华被母亲拉着更往里头走了,温自成跟在哥哥身侧,一进到门面里头,高高挂在墙边的一扇窗打进来的光不足以照亮整间房子,又悬了一盏煤油灯,黑灰蒙在罩子里,跟没点没两样。暗压压里头,有十几个男人,在母子三人走进来时齐刷刷回过头,渗人的白瞳当中闪出凶狠的黑点。好多好多只眼睛,像摔进了野兽漆黑的巢穴。

  母亲一声惨叫,接着温自华就被她丢开了,失去母亲包裹的手一瞬冷得攥不住一丁点温度,她纤瘦的身体重重地跌在地上,她漂亮的短发被身后那个男人猛地一把拉扯住,他们不停将她的头撞上一边柜子的尖角,一下、一下、好多下、太多下……母亲开始的哭喊声渐渐消失了——变成轻微的呜咽——变成一缕气息——彻底没了。

  “妈……”

  温自华害怕地开口唤她,身边的弟弟被吓得放声大哭起来。又有一个男人过来扭起他的弟弟,温自华一下子跪下去,伸出两只幼嫩的胳膊求:“求求你们!求你们!”他说不出求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地恳求。

  男人却飞来一脚直踹进他胸口,他霎时呼吸不过来,痛得在地上游,一只手还伸到半空中——弟弟被捂住了嘴巴,他一开始还挣扎着,慢慢地手臂垂了下来。他又伸向母亲,她瘫在地上,头上脸上全是血,她的短发被血浸得透湿,变成一缕一缕,披盖在她瞪直的眼睛上。

  温自华意识消散前,最后看到他们在翻母亲的皮包、在脱去母亲最喜欢的蓝布旗袍、他们拿出了一把长刀……

  此后的几天,温自华和弟弟被关在屋后的一间地窖里,里头没有窗户也没有灯,永远是纯粹的黑色。

  他要么昏睡得不省人事,要么饿得胃里刺痛不已,门很长很长时间才会打开一次,勉强透过门缝中的光往外看,天色一直是昏暗的,不知道是清晨还是傍晚。门被打开,有人送饭进来,吃完了饭又立刻失去意识。

  期间地窖里又莫名多出了几个孩子,其中有几个还很小,醒着的时候就大声哭喊、叫爸妈,温自成也跟着哭,他说:“哥,我害怕,我要回家!”

  温自华环顾了四周,墙面严丝合缝得蚂蚁都爬不出去一只,他只好先安慰道:“没事的,爸爸很快会来救我们,等有人来救我们,就能回家了。”他一直也抱着这样的希望。

  哭声传染开来,哭的孩子多了、声音大了,门也会被打开,只是他们改抄着扁担进来,手掌宽、一人多高的扁担,他们摸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甩开扁担就往哭闹的孩子中抽打过去,一打下去就“啪!”的一声巨响,孩子们尖叫着四处爬着躲,可就这么小的地方,怎么躲、怎么缩也都是逃不过的。

  温自华每每把弟弟护进墙角,扁担挑子就狠狠地一下下往他身上砸,他知道哭得越凶则被打得越凶,咬牙不出声,实在忍不住抽泣几下。

  扁担打出的伤口严重的发青发紫,但多数不会留下疤痕,只要不打断骨头、不打死了,就往死里打。渐渐的,大家都怕挨打了,也就不哭了。

  温自华还是忍不住想起母亲,他担心害怕得不得了,一遍遍回想起母亲被拉扯着往桌角上撞的情景,咬住嘴唇偷偷地流泪。

  “哥,有糖。”

  兄弟两个蜷缩在墙边躺着,饿的时候,温自成从口袋里拿出母亲买的糖果,从纸袋子里掏出一颗塞给哥哥,再拿出一颗、又拿出一颗,温自华接过第三颗糖果,不再放进口袋里,他剥开它含到嘴巴里,甜味在舌上一散开,他的泪水啪嗒地掉下来,他伸手赶紧抹抹,靠到弟弟耳边悄声地说:“我想妈妈了。”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天,有一天地窖里走进来四五个男人,提了两三盏油灯,其中一个男的,穿了一身黑,他走过来蹲到他们面前,提起灯往两个孩子面前猛地照了照,习惯了黑暗的他们被闪得睁不开眼睛,男人扬手就给了两巴掌,怒道:“睁开眼!看看,看看这是几?”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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