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颗白菘(二)

  “少主,你这是怎么了。”,荀季惺惺作态地上前要扶他。

  晋仇侧了下身子,逃过了那双手。

  “晋大公子还不愿意被人碰呢。”,有人嬉笑着。

  晋仇没理那些笑容,他目光微暗,把掌心放在地上,以手撑地,用肘曲着,慢慢地立起来。但还未及立起,身体便被人踢歪了。

  他一个踉跄的复又跌回地上,身上的青衣被磨破了些许。

  “起来。”,他听见有人说。

  晋仇抬头,踢他那人的脸便展现在眼前,果不其然,是荀仲,荀氏的大公子。

  “你来作何,看我笑话。”,晋仇卧在地上问。

  荀仲嗤笑了一声,“不是我来看你笑话,是你本身就是个笑话。”

  我本身是个笑话?晋仇未回答,他只是重复了之前的动作,慢慢地将自己撑起来。他的手在抖着,他的胳膊在抖着,他整个人都要发抖,可又被他自己生生地克制下去,他不是气,他是真的没力气,他的经脉还在疼痛着,方才被听松堂的灵气穿过的地方宛如被蚁噬咬。

  可他方要起来就又被踢了下,晋仇倒在地上,他血气有些上涌,继而又被他压了下来。

  “你不会踢第三下。”,他说。

  “我怎么不会踢第三下?”,荀仲问,荀氏另几个兄弟也在看着他们,其他人也都在看着,一副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我会杀了你,终有一日,如果你踢出第三下。”

  “前两下就不会?”

  “事不过三”,晋仇趴在地上看他们,看在场的所有人,他神情并不好,甚至可以称得上很萎靡,先前那口血像是吐出了他所有精气,短时间内想补也补不过来。但他眼神内有火在烧,死火,冰冷冷的,有些烧得瘆人。

  “啧,像是个狠人。”,在场有修士说。

  “晋家的人有谁不狠,他爹晋载昌以前也狠。”

  “一家子没个好东西。”

  是没个好东西,荀仲也这么想着,所以他站着不动了,晋仇他的确不敢弄死,这是殷王下令去侮辱,去践踏,却未打算弄死的人。他荀仲去弄死,那他荀仲算什么,他没那么蠢。

  晋仇也知道他没那么蠢,所以晋仇看他一眼就起来了,这次他起得格外简单。用手撑地后,虽还是有些不稳,但好歹起来了。起来了便无其他事,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只有背还是直的,人群见他走来了,也未阻挡,如此,他走离了他的四百四十四洞。

  洞外风雨飘摇,天地昏暗,悉悉索索的声音层叠着响起,松树被成片地吹着,郁郁葱葱又挺拔直立的松树,大把大把的松针被狂呼在地,晋仇没觉得有什么,他只恍惚看着这片松树成林,织成一体,哪怕被吹落,也是一同被吹落,不会产生团体排斥一个的事。

  有东西陪着真是件幸事,于树于人都是。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感觉好像有些异样,展开自己的掌心,是一根松针,孤孤单单地被吹到他脸上,颜色有些发褐,好像快秋天了,晋仇看着那小小的松,将手放下,那褐针便顺着手尖的雨水被冲走了。

  晋仇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身后并无人来追他。只是有些在那里笑着,说些类似“道长,你看天的本事不错,今日果然起大风”,“晋仇真叫人生厌”,“那药挺不错”之类的话。

  晋仇不在意那些,他只是有些放松,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前年还是大前年的时候,也是如此,在听松堂晕倒了,醒来被人踹了几脚,后来怎么摆脱的他忘了,总之不像今日这般轻松。

  他忘了很多事,有些是故意不愿去想起。

  叶周的街道有些黑,这次的雨太大,把人都冲回了家。修士是不怕雨的,境界稍微上来点儿,挡雨便不是难事,晋仇的境界也不怕雨,可他现在什么法力都使不出来,只能被浇着往前走。四肢僵硬地就像木偶,配上他那叫雨灌成深青色的衣摆,活像是要坏了。

  以往可以御风而来,去听松堂不成问题,但现在做不到了,就只有走,不知何时才能走回去,但晋仇没打算停。

  他在树荫下有间茅草屋,他自己盖的,天大地大,说白了,只有那里才是晋仇的家,晋仇没有家人了,那间茅草屋里便也只能住他自己。他活得不像个人样,他也没有钱,所幸修士不吃饭也不会死,只是想买的灵药仙草,看上的法器都只能瞧一眼便走。但晋仇对此的兴趣也称不上大,所以他还是这样活着。

  偶尔,想想自己是不是该找个人。

  其实也没人愿意跟他一起过,他这样的罪人,无人乐意承受殷王所降下的压力来陪他。

  他没那个本事。

  或许养个傻子,傻子应该不嫌弃他。

  但傻子也说不准看见别人对他的仗势便吓跑了。

  傻子往往胆小,修士?修士没比傻子胆大。

  晋仇胡思乱想地往前走,他也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想法,这样的雨夜,无人的街道,漆黑的屋房,晋仇那沉重的呼吸无法停下来。他胸口堵着一团血。在听松堂被灵气所伤的内府叫嚣着不满,越走情况便越恶。

  停下来被雨继续刮着,还是继续走让胸腹之伤更严重,晋仇知道这两样东西没什么分别。至于找间屋子?这叶周之地没人肯让他租借一晚,他早试过,没必要再自取其辱了。

  晋仇如孤魂般走在街上,他累了,累的眼前发花。

  他看见了一个陌生人,身着玄衣的陌生人,劲瘦欣长,衣摆在风雨中荡响,透着种说不出的压势,压得他全身都疼,可有显得有些茫然,茫然什么,晋仇不懂,他感觉那是位强者,但那强者似乎也找不到家了。

  叶周的人他不说全认识也见过九成,自十年前那事出来后,叶周的人就都来见他,恨不得一人一口将他生吞活剥。而此人,他未见过。

  这种人他要是见过肯定不会忘。

  那人明显也看见他了,于是脚步便停了下来。

  停下来作何,难不成是殷王派来给我的生活增添乐趣的,晋仇瞧着那人。

  那人也瞧着他,晋仇注视着他的眼,发现是双很漂亮幽深的眸子,深得叫人不敢直视,只是显得有些茫然,就像眼前这人的气息,不可一世的威压中偏偏带着茫然。

  真是,晋仇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直直的走到那人面前,那人果然未出手,好像他就是来找晋仇的。

  晋仇有个很不好的想法,他猜这个人是殷王派来的,除了殷王,他想不出谁手底下的修士如此不凡。但这位一定是有仇家,搞不好路上还遇见那仇家了,然后,他被打失忆了。

  晋仇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说不定这人是个陷阱,他还想着。

  于是他开口说话了,“你可是失忆了。”,他不怕自己问错,这十年来他出过那么多次丑,再出些也不成问题。

  而且,他发觉,他的机缘可能到了。

  他能感知到。

  “你是谁。”,那人驴唇不对马嘴的来了一句,他低沉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黯哑中说不出的好听。

  “晋仇”,晋仇不在意自己问出的问题没被好好回答,他盯着眼前人的眼睛,觉得这人声音不错。

  岂止是不错,简直是难得的好听了。只比殷王的声音差一些,或许也不差。他怎么想到殷王了,或许是两人的声音同样低沉,晋仇暗想着,随即将这个不太愉快的想法抛之脑后。

  雨水砸在地上的声音有些大,晋仇的体力仿佛被雨水冲去了些,使得他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如果他看清的话,能发觉那人微冷的脸上产生了些许变化。

  “你家里可还有人。”,晋仇听见对方问。

  可还有人?没人了,为何问出这种话来。晋仇的心有些沉,但转瞬又起了些变化,或许这人不是殷王派来的,殷地的人即使失忆了,也不会问出这种话来,这话,太易让人失去好感了,不像是佯装成失忆的人会干的事。

  “无人,为何问此。”,他答道。

  那人的身体动了,不再那么刻板。

  “可否养我。”,他说。

  晋仇愣了下,他的确有这想法,但就这么被人直愣愣的问出来,总显得有些不对劲。

  “可”,他还是这么回答了。

  “走吧。”,那人说,他看着晋仇,像他一开始就是准备让晋仇带回家的。

  晋仇真想笑,他好久没想笑了,可从这一刻起他知道冥冥中有些事情变了。

  他向前走去,那人就跟在他旁边。他们的步伐一致,在雨水中践踏出“嗒嗒”的声响来。

  “有名字吗?”,晋仇问。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跟晋仇一起走着,片刻后,才说道:“你不是看出我失忆了吗,失忆的人怎么可能有名字。”

  这话说得好像也在理,“那几日后我帮你起。”,晋仇回他。

  那人“嗯”了声,对此并无反对,就像是他的名字本就应由晋仇来起。

  雨一直在下着,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久得房屋都没了,树丛开始起来,遮盖住一切,显得雨势有些小了。

  也就是在此时,晋仇回到了他的家,那个茅草屋。

  一个看上去就没被修葺过的茅草屋,就算是乞丐都不愿意住,观其屋顶,不难想到现在屋内的状况,十之八九是漏了。

  “你住在此。”,那个被捡的人问,却全无问的姿态,像是知道不会有人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晋仇神色未变,“是,以后你也要住在此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的确来得及,现在走晋仇不会留他,但一年后再想走可能就没那么简单了。晋仇不是那么容易放得下的人,他既然决定跟你一起过了,就代表他可以一辈子跟你过,在他未后悔前,你单方面后悔了,那晋仇可能会直接把你打失忆,晋仇觉得自己做得出来。

  他看着那人,那人也回看了他一眼,随即走进了那个屋子。

  晋仇的身上好像突然放松了,甚至有些发晕。

  其实如果人不跟他走,他也不会强求,他只是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发生些变化,能不再只他一人。

捡颗白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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