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吻如业火,

  灼痛神魂——边涌澜从不知道,原来这个冷冷清清的人,真正热情起来时是这个模样。

  他与他有过欢好缠绵,自以为已深谙了他的力道,他的温度,然而却在这一吻中,惊得全然乱了方寸,待终拣回一瞬呼吸,竟破天荒地说了两个字:“不要……”

  “澜澜,你可知你说不要,也像在对我撒娇?”

  僧人语声沉切,动作却是轻柔,说话间衣裳暗解,罗带轻分,两人衣物不分你我地滑落在了一处,两道人影亦不分你我地纠缠成了一条。

  幕天席地,清辉如雪——莫说只是如雪,便是真雪,怕也在人影翻覆间化了个干净。

  边涌澜身下垫着自己的袍子,只觉自己也像那衣袍一般,变作了薄薄一片——袍子好歹是片布,他却变作了一片纸,被人攥进掌心,揉皱了又展平,展平了又揉皱,恨不得把一经一纬都抽出来,捏在指间细细捻过。

  他说不要,却也只有头一声是慌不择言,再说下去,便也只是在向人低低切切地撒娇了——这样也不要,那样也不要,可是这样那样,都是无穷无尽的快活。

  情思如水,水本无形,流到山间,才随着山势,描摹出山的形状——他拉低他的头,附耳轻轻告诉他,那山是什么形状。

  “涌澜……”

  佛子不再是佛子,只变作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低叹一声,亦将唇附到他耳边,随身下人窃窃私语,告诉他那山有多高,水有多深,而自己,又有多快活。

  似断帛、似裂锦,绸般滑火般热,飞瀑自九天直下般激越淋漓。

  他不再说不要,他想要——想要而不得,他几是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软声求道:“大师……度我……”

  “度去哪儿?”僧人却垂头,细细吻着他湿漉漉的眉眼,一字一吻地驳道,“我的涌澜,从此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

  人间有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佛不度相思,不毁姻缘,待到两人倦极而眠,天地间却突有奇景乍现——昙

  山在人间活了三十余年,生平未曾有过一梦。

  他本似生来就不会做梦一般,却在这方异界间,终得一梦。

  而一梦,就梦到了万年。

  异界天地间,突有灵气化为仙葩。

  似兰似莲,又如昙花般方开便谢——此界灵气乃金仙所赠,百万年后,已与这方天地融为一处,再回不到仙君身间,却在感应到仙君神驾的一瞬,俱化为花形,万花齐现,开谢为礼。

  边涌澜醒来时天光已明,他整好衣冠,眼见僧人仍沉沉入眠,便自去溪边洗漱。

  此间草木常青,不衰不败,可当边涌澜掬水净过头脸,却在抬眼间,只见溪水上游一株盛放的花树,飘飘摇摇落了一朵花下来,随着流水来到他的手边。

  边涌澜捧起花,走回两人相拥睡了一夜的古木下,便见僧人也已起身穿戴齐整,却似还有些晨起的愣忡,垂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喏,给你。”

  突有轻风拂过,边涌澜立在晓风晨露之中,笑笑地递给僧人一朵花:“你既送了佛珠给我,本侯自然也该给你备份回礼。”

  话说出口,挽江侯却又觉出一丝羞赧,也不知诸般荒唐事都做了个遍,他现下才来害羞个什么劲:“……这花可不是我手闲揪的,是它自己落下来的,想来也是愿意让本侯借花献佛。”

  似辛夷,但非辛夷——此界没有人间木兰,却也有花似辛夷之形,瓣瓣饱满如紫玉,托在人的指间。

  边涌澜眼见僧人微抬起眼,不知为何,似是犹豫了一瞬,方伸出手,接过了那朵花。

  他不晓得他为何有一瞬犹豫,却也无暇深想,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的美景——僧人微抬的眸中,有太多、太多的情意,多得似有了重量,沉沉地堆在眼中、坠在眼角,本就微垂的眼角被那情意坠着,像不能负荷般,令眸子再抬不起一分。

  然后僧人笑了——这一笑,便真姿容艳绝天地,美如一尊真仙。

  ——“你本为仙,仙人不可妄涉尘事。”

  一梦万年,人间万年之前,有金仙遥遥立于天外,眼见此界本已有生灵启蒙开智,却又注定生灵涂炭——人间界中竟又有一界初生,两界不能同存,人间处处惨象,那些刚刚启蒙开智的生灵,在天火、地动、洪水间苦苦挣扎,微渺如尘,却又以尘埃之姿,欲与天地相争。

  天有天道,仙有仙规,一方过路神仙,却愿为这人间逆天而行,翻手祭出一笔一砚,取心头精血,蘸血为墨,在宝砚上书下“长安”二字,将那初生的一界封入砚中。

  砚化为印,同神笔一起落入人间——仙人一笔定乾坤,却也不愿偏袒一界,便将金身灵力,尽数赠予那方印中天地——他合慈悲道位列仙班,道心亘古坚定,如此为之,还过不过得了天罚,不在他的神念之中。

  “你既执意要救这个人间,便去做个人吧。”

  天罚须臾便至,天道却叹了一句,只罚他坠入人间,可见天道也讲情面,愿为这至圣至善的仙人留下一线生机。

  可坠入人间的,却不止这一位神仙——初生一界中已生出一团天地真灵,真灵无神无智,却似也有不甘之意,封印成时,偏有一缕挣了出来,同仙人一道坠入凡尘,又因无依无凭,本应消亡在这处凡尘之中。

  “…………”

  仙人看着这一缕天地真灵,不忍它就此消泯于此间,便为它寻了一个生来无魂无魄的人间婴孩,以最后一线神识,助它生出凡人的三魂七魄,而一介真仙神识,就此归于沉眠。

  婴孩得了魂魄,便闻一声啼哭——人间婴孩,生来俱要放声啼哭,可这孩子哭的,却似和其他孩子不大一样。

  他有一瞬看到了一双眼。

  似有一双眼睛,最后深深注视了他一弹指,一眼之中,有悯、有情。

  他因那一眼慈悲之情而哭,哭完了,便忘了——三魂七魄俱全,生生世世为人,他便什么都不再记得。

  金仙法力可封印一界天地,却连神仙也做不到让两界彻底相隔。

  两千年过去了,五千年过去了,七千年过去了,封印上的法力渐消渐无,笔杆峰脚下却徐徐行来一老一少,一师一徒——金仙慈悲,神识都已沉寂,心头精血仍不忘护佑这片人间,便自笔尖两滴残血化出两具人形。

  人形做这人间以为的慈悲之貌,两位佛子并无仙人记忆,只记有一门封印之术,一门观想之道,和一门生来就有名字的功法。

  那门功法,唤作“众生相”。

  “你可知天道责罚,罚在了何处?”

  梦中有一语叹问,僧人醒来,便明悟了那个答案。

  他合慈悲道位列仙班,却以仙身干涉人世,天道罚他,只因那超然世外,高高在上的慈悲,违背了慈悲的真意——天道便罚他历经人世、见遍众生,去看人,去懂人,去做人,去想一想……

  你做了人,可还愿意救人?

  昙山微微抬眼,接过一朵花——他眼前没有众生,只有这一人。

  三千年轮转,他终于为了这一人,真真正正地,做了一个人。

  终是做了人啊——他心中有喜,喜在这人自晓风晨露中走来,微红着脸,笑笑地递给他一朵花;

  他心中有怒,怒在明了了天道留给他的选择,这一个选择,已等待了他万年;他心中有哀,只因他接过那朵花时,便给了这已等待万年的选择,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他心中有惧,怕的不是自己选择的命途,怕只怕他放在心上,护在心间的那个人……他本愿他一世无忧,一世快活,一世不知,悲苦为何……却怕是,做不到了;他心中有憎,憎的正是这个他愿舍身相护的人间……这个人间,配、吗?

  可他心中也有欲:他做了人,便终懂了人。

  私欲、贪念,他的涌澜啊……本应是永远记得、永远不变,时时在心头,岁岁伴身畔;痛悔、嫉羡,早知有今日,他宁愿他从未见过自己,从未记得自己半分……携手白头,那红尘中得幸相伴一世的人间眷侣,是真于此时此际,得了神仙嫉羡;还有情与爱——他做了人,才晓得人间情爱,不说拿起、不提放下,不计前因、不问后果。

  原来所谓情爱,只是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他自他手中,接过一朵花来。

  他看了、懂了、笑了,便接过一朵花,做了一个选择,攀过了一线天壑——僧人拈花一笑,立地成佛。

  “……涌澜,来。”

  佛对人说“来”,却自走前一步,站到了人的身前。

  他低下头,深深切切地去吻他——边涌澜看着昙山低下头,含笑吻上自己的唇,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心头却莫名闪过一丝慌乱。

  他慌什么?

  他这样问自己,便忆起那闭眼的一瞬,他竟似看到身前人眼中的情意,那样沉、那样重,便终化成了实形,化为了……

  边涌澜睁开眼,定定看着眼前人,眸中再无半分情意,只有一片茫然。

  他来不及问这不认识的人,你是谁?

  便在下一瞬,身形于这方异界间,彻底隐没不见。

  真佛抬手,以金身为引,以业力为凭,双手合十,含笑阖眼间,便做成了一件万年前未能做成之事——打破此界封印之时,两界若即若离,危如累卵,只待他做下一个选择。

  他若生而为人,仍愿救人,天道便也愿成全这份真正的慈悲,准他暂塑金身,舍一身,救万万人,第二次;他若不愿救,却也没什么责罚,万年之前罚已罚过,自此无非两界各安天命,再交汇时,存一界、亡一界罢了。

  既已成佛,便是选了救世的慈悲——天道之下,这诸天万界修成的唯一一尊真佛,含笑阖目,抬手合十,便以一己之力,将两界彻底相隔,从此各自久安。

  作此等逆天改命之为,注定是金身破散,神魂寂灭的下场——万年前天道还能为真仙留一分情面,万年后却也对真佛爱莫能助。

  然而重塑金身,与金身破散之间,他到底是这诸天万界之中唯一一尊真佛——佛以佛身,吻了一个人,封了他的记忆,赠给他一份救世的功德,送他回了人间。

  佛给两界留了一个长安,给人留了一份功德,给自己,留了一滴泪——金身寸寸破散,连齑粉烟尘都不曾留下一分。

  只有一滴泪,终于落到了地上。

  泪滴落地,山河同悲。

  作者有话说:生离死别,不用写上许多回,一章搞定=v=大师笑也笑得很美,哭也哭得很美,这不是刀,是糖啊因为肯定会HE,所以中间的过程,也就不觉得虐了,总觉得哪里有点遗憾(不是)。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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