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蛋壳骑士

  我挑了拉车的两匹马中较为强壮的一匹(虽然跑得还没有驮着我的独眼艾厄快),驭马朝荒骨沼泽前行。离开灰霾山庄附近那层缥缈的白雾,行了不过几小时,污浊的天色就清透得仿若水洗,从铅色的灰变为深邃的黑。深夜降临,马蹄踩在枯枝败叶上沙沙作响,我在林间乘着风穿梭,任那些飘落的碎叶眷恋地缀在我烈焰般鲜红的头发上。

  曾经,大概,我是一位王子。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久到我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我的幻想。我曾有着一头任谁看了都自惭形秽的金发,我不喜欢金色,但喜欢它象征的高贵血统。但金色没给我带来多少好运,反倒是这头魔鬼般红发,让我如一个真正的魔鬼般在这世间恣意游荡。

  我不是王子,因为我没有自己的骑士。

  马儿驶过一块起伏的麦田,嗒嗒地在泥梗地上跳动。仿佛在响应我的心声,一排麻雀吵吵闹闹地从麦田飞起,我勒住了马头,目光被那个伫立在麦浪中的身影吸引过去。

  嘎,嘎,嘎。乌鸦在他身边叫个不停。起初我以为那是个赶麻雀的稻草人,离近一看才发现是个活人,被钉在十字架上。乌鸦蹲在他的肩头,我听到了咀嚼声,在月光冷冰冰的照耀下看到了他被啃光的头皮,还有凸出来的半块大脑。

  “嗨,朋友!真高兴你在匆忙赶路时能停下来看我一眼。”这个人兴高采烈地晃动着身体,丝毫没有头皮被鸟啃净的恐惧。十字架在泥土里插得很深,我看见一只乌鸦把一块长着头发丝的头皮嚼碎吞下。他的大脑粉嫩柔软,让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一刀将那核桃状的浆袋拍成肉酱。

  “你怎么会在这里?”按住因渴望而颤抖的右手,我问道,“这里是通往荒骨沼泽唯一一条路,我想不出一个普通人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这个男人的脸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实不相瞒,朋友。我在这里,是为了成就一件伟业。”

  如果喂饱乌鸦也算某种“伟业”,那他此行该是相当成功。我说,“什么伟业?”

  难为他没了头皮还在调皮地动脑,“你猜我的身份是什么?”

  我瞥了一眼他身上堪比破铜烂铁的铠甲,“一位骑士。”

  疯子骑士,在这个荒诞纪元里常常出现。

  “不,不不!”他似乎感到很得意也很好笑,一张大嘴咧得能塞进去好几枚铜币,“我是一名修士!”他义愤填膺地说,“我到这里,是为了消灭邪恶的亡灵法师!”

  噢,幸亏这疯子没有得逞。这家伙原来连一个疯子骑士都算不上,是一个比疯子还疯的修士。我对他完全失去了兴趣,正要催马前行,那疯子却叫道,“等等!朋友,你要去哪里?!”

  我将马勒出一声高昂的嘶喊,就像某种仪式的开幕,“我去消灭亡灵法师。”

  “原来如此!”疯子猛然间激动起来,他鼓劲一拔,直接把手掌从钉子上扯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的书。我盯着他被扯出两只血洞的手心,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了。

  “我要为你赞美祈祷,伟大的勇士!”他扯着难为情的声调说道,我本该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但莫名觉得这种疯癫的祷词就该由他这么疯癫的修士说才合理。

  “你这是什么书?”

  疯子修士骄傲地举起书的封皮,“它的名字叫《天经》,只是上半部,讲述命运和苦难。下半部为《地义》,讲述美德与善行。我认为《地义》的一些观点没有《天经》适合这个时代,所以只随身携带上部,作为我的精神食粮。”

  他的脑壳都要被乌鸦当作食粮了。我看着从他脸侧滑落的血浆,忽然产生了一丝难得的耐心,“那你说说,有什么有趣的观点?”

  疯修士无比虔诚地翻开那枯黄的书页,对着其中一页大声念道,“当别人打你的左脸,你不但要打他的右脸,还要打落他右侧的牙齿。”

  我听得哈哈大笑,疯子看我高兴,念得更起劲了,“你不愿别人怎么待你的时候,一定记得下次这样待你恨的人……”

  我说,“一定是因为你的头脑无比睿智,乌鸦才不敢啄食它。”

  “当然!”他喜形于色道,“我敢发誓,我对主的领悟无出其右!”

  “真高兴遇见你,伙计。”我说,“但我不能耽搁了,我会替你完成这个伟业。”

  “愿主赐福于您。”疯修士真挚地说,“我叫波波鲁,别人都喊我蛋壳修士。敢问您的尊名,伟大的勇士?”

  “莱蒙。”我想了想,补充道,“莱蒙·骨刺。”

  蛋壳疯子闻言激动地挥起一双血淋淋的手,“哦,莱蒙,小柠檬!可爱的名字!”

  要不是他之前的话取悦了我,我绝对会代替乌鸦吸干他的脑髓。

  ****

  结束了那个小插曲,我重新踏上了前往荒骨沼泽的路。看来想杀死亡灵法师的蠢货不少,那个叫波波鲁的蛋壳疯子就是其中之一。这不是个好兆头,过多的追杀者会加重法师的疑心,会让我的谈判难上加难。

  不知道那个疯修士在我回来之前会不会被乌鸦啃干净。

  我解下水囊,饮了一口腥臭的鲜血润喉,大致眺望了一下四周的景致,驭马奔向东南方幽谧的森林。黑夜像一个敞着漆黑斗篷的巫妖,白骨似的一轮弯月悬于枝桠凌乱的树梢,我牵着马,行走在诡秘幽深的树林中。猫头鹰咕咕地叫个不停,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就像撕开一张羊皮纸。我讨厌黑夜,越深的夜就越意味着可能有只眼睛在背后窥探着你。我攥紧了手中的斫骨刀,一路在树上做标记,前往樟香更浓烈的森林深处走去,终于见到了那一处昏暗的城堡。

  和老修女念得童话故事一样,亡灵法师居住的城堡外挂满枯朽的藤蔓,木头腐烂,群鸦盘旋,角落里结着一团团白花花的蛛网,看上去一副久无人居的破败惨相。

  我怀疑法师是故意将其幻化成这样的。当我踏上最后一个吱呀哀鸣的木头台阶,看到了那个端坐在石桌旁的身影。那个女人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台外惨白如纸的弯月,像一尊沉寂已久的雕塑,仿佛在等候某个人,又仿佛在送别某个人。

  “我完成了你的要求。”我走上前,格森的头搁到女人身后的石桌上。

  她没有转头,我大摇大摆地坐下,翘起腿。“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戒指。”她侧过头,从黑色兜帽里露出雪白的下颌和豔红的嘴唇。我伸出舌头,上面搁着一只浸满唾液的铜戒,“给。”

  她伸出手,不过不是要取戒指,而是想要扯断我的舌头。我将铜戒一吐,自半空接住它,回身一转避出几尺外,“想反悔么?”

  法师静静坐在桌旁,用那双荆棘般的眼睛剜着我,“不止是铜戒和负心汉的头,我还要一样东西。”

  “什么?”

  “那个贱货的画像。”女人波澜不惊地说道,“格森一定会把她的画像和铜戒放在一起。他当年背弃了我,跟了那个贱货,就该想到终有一天会是这个下场。”

  她是我的妈妈。

  我说,“你要她的画像做什么呢?”

  法师红润的嘴角静静绽开一抹笑,就像荆棘丛中绽放的黑玫瑰,“当然是诅咒那个贱货的亡灵,不得好死。”

  她是我的妈妈。

  “说起来,当年若不是因为龙,你也不会做你哥哥的替罪羊……你真是可怜,莱蒙。”她说着,就像一个令人厌烦的弃妇,还在虚情假意地关怀,仿佛在期待我淡漠的脸上会露出伤痛,好缓解她心头的怨恨。

  她嘴里的贱货,是我的妈妈。我跟诅咒我妈妈的仇人在做交易。我晃动着肩膀。把我骗去替代我的哥哥,到龙之巢穴送死的好妈妈。

  我拨开耳边的头发,取下那张夹在我耳后的小画像,随着一口气,让它飘到了女法师的桌前。

  心底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愉悦,我把玩着戒指,“兑现你的承诺,我把铜戒给你。”

  女人这才慢悠悠地起身,“我当然会兑现。亡灵法师不像人类,从来都不会虚与委蛇。”她走了几步,忽然脱下了厚实的斗篷,显出自脖颈以下就不挂一丝皮肉的骷髅架。

  “害怕吗,男孩?”她戏谑地看着我,我摇摇头,向她吹了声口哨。女法师点头,“那我就不必遮掩了。”

  说着,她像扯头套一般把整张面皮扯下,露出白森森的颅骨,边缘还挂着肉色的黏丝。她领我走到了地下一间密室,这里的布置更为巧妙。正对着门的是一面雪亮的落地镜,橡木桌上堆满盛有五颜六色液体的瓶瓶罐罐,其中一个锥瓶还被搁在火焰灯上加热,冒着绿幽幽的泡沫。

  亡灵法师拉开一扇门,袭来一股浓重的油漆味,我探头一瞧,门后是一只巨大的水缸,里面流动着墨色的浓汁,像孕育着某种怪物的羊水。

  她拽下门侧的绳子,我这才看见水缸上系有许多黑绳,顶端还有牵引的滑轮。随着绳子被拉下,那些黑绳缓缓上升,什么东西破水而出,几具白皙莹亮的躯体被吊起,暴露在狭仄的黑暗中,统一低垂着头,像一排拥有成人形体的初生儿。

  我说,“他们看上去棒极了,新鲜可口的储备粮。”

  “别乱说话,莱蒙。他们是我养育的孩子。”女法师说道,尽管我从那两只眼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她的语气难掩得意,“这些孩子被我发现时都死了,是我在这营养池里把他们精心养大。这可耗费了我不少珍贵的药品,当他们获得了灵魂,会成为法力不输于我的亡灵。”

  我说,“外面流传着的一个说法,你听说过么?”

  “当然听说过,有些死人知道的总是比活人多一些。”她说,“‘不死君王’,艾略特·德·斯图尔特。”

  “同样是三年前的‘篡权者’和‘弑君者’。”

  “你想杀他。”

  我沉默了,斫骨刀却在我腰间叫嚣着对鲜血的渴求。她看着我,却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用温柔的语调煽动起我最后的热望。

  “放心吧,莱蒙。”她说着,眼洞里闪烁着傲慢的光芒,“不死者对上亡灵,只有死路一条。你选中的‘孩子’,将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

  ****

  我讨厌这个女人对万事了如指掌的口吻。我本想恶狠狠地啐上一口,却又因为这个举动会让对方更觉得我孩子气而不得不放弃。

  我将注意力从她转移到那些吊起的“孩子”身上。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最小的年龄似乎都比我大好几岁。他们的胸前涂着黑色的墨渍,七扭八歪的一堆字母,代表着他们生前的名字。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与那个亡灵——不,那个人相遇。或许是因为他那苦茶色的头发,或许是他胸前印着的字母最少,我选择了他。在机缘巧合或命中注定下,选择了他。

  “Roe”。

  R-O-E,罗。

第2章 蛋壳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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