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渡(上)

  我叫约翰,其他人都管我叫“懒汉约翰”。

  我出生在一个最黑暗的时代。大陆资源匮乏,草木不生,河床萎缩,四处都是尘土飞扬的荒原,动物和人的死尸堆积成山,在稀薄的空气下腐烂发臭。

  在这种情况下,出生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更别提活着了。剩余的人本就日渐稀少,还硬是分成了东西两个部落,每天为争抢物资奋力厮杀,抛下更多的尸骨。

  至于我为什么被称为“懒汉”,大概是因为我从不参与那些儿戏般的战争。我吃风化的岩块,喝死人尚未凝固的血液,用白骨和筋制成一架竖琴,每天躺在一块石头上,听黑鸦为我伴奏,拨弄着琴弦等死。

  但我就是死不了。多少为了活命而抗争的人都死去了,只有我这个懒汉活着。我体内没有多余的水分供我哀悼死人,只能弹两下琴弦以表沉痛。

  其他人为了寻找更适合生存的地方,早已离开了,只有我还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弹琴等死。

  直到有一天,在空旷荒芜的原野上,横尸万千的血海中,我遇到了一个人。

  “你在弹琴?”

  他对我道,声音嘶哑,却很年轻。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在这鬼地方还能遇见活人。

  他穿着一件很肥大的破斗篷,拄着一根弯曲的拐杖,手掌干瘪,显然跋山涉水让他吃了一番苦头。

  一个陌生人,坐到我身边,而我未觉出任何异常,甚至有些亲切。

  他道:“拜托你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吧。若是可以,告诉我这里为何荒无一人。愿主保佑你。”

  这人疯言疯语的,我差点要笑出声了。但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人,不想赶他走。我胡乱弹奏,给他讲述这里发生的一切,那些尸山产生的根源。

  他凝神听着,一曲终了的时刻,对我道:“我要走了。”

  我说道:“往东一直走下去,你就可以看见迁徙的人了。”

  他点点头,问:“你不走么?”

  我摇摇头:“我是个懒汉,我不想打仗,不想杀人。”

  他道:“你跟我走,我保证不会让你打仗。”

  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他也不强迫我,拄着那根拐杖,缓慢地向东前行。我看着那蹒跚的身影渐行渐远,苦恼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唉声叹气。

  在见过另一人后,我竟连最简单的“寂寞”都无法忍受了。

  “请您等等我!”

  最终,我——“懒汉约翰”抱起骨琴,第一次撑起那惰怠的躯体,朝着那个身影跑去。

  ****

  我跟随的人是个疯子。

  也是一个奇迹。

  说他疯,他可真疯得可以。在遇见迁徙大部队的那一天,正好赶上东西两个部落开始交战。昏暗的苍穹下血肉横飞,最耀眼的就是锐器的冷光。那些人的吼声几乎把我的耳朵震聋,腿脚更是挪不动一步。

  我刚想找个地方瘫着,等这场浩劫结束,修复一下我的骨琴,却看见他直挺挺地朝那两伙人交战的中心走去,义无反顾。

  “回来!”我惊恐地喊道,腿脚仍然软在原地,“你疯了,你会被杀死的!”

  他没有听到我的话,撑着拐杖,一意孤行。我看他走进那些横冲直撞的人群中,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本已做好了拾捡他尸骨的准备,谁知,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大为吃惊。

  “我要前往西北方,就是光源所在的地方,你们要与我同去么?”

  他微笑着询问两名拼力厮杀的壮汉,身上沾染了飞溅的鲜血。那两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恐怕是觉得他烦,不约而同地抡起武器,朝他头顶击落!

  “哇啊啊!”

  在利刃即将剁碎他头颅的那一刻,他周身蓦地发出道道金光,将那两柄锐器弹开。

  两个壮汉被齐齐击飞,大吼大叫,而他叹息一声,又走到另一边,和蔼可亲地询问道:“我要前往西北方,就是光源所在的地方,你们要与我同去么?”

  一开始,他在人群中还显得很渺小,直到他一动不动地就将两名首领击倒,战事才逐渐平息。

  众人像盯着珍稀水源般盯着他,不敢乱动,而他站在虎视眈眈的焦点,面不改色,只平静地微笑道:

  “我要前往西北方,就是光源所在的地方,你们要与我同去么?”

  那一刻,我觉得他宛如神祇。

  其他人可能也这么想,但更多是畏惧他的力量。利刃无法穿透他的身体,砍刀无法砍碎他的头颅,他孱弱瘦削,却似铜墙铁壁,谁也无法攻破。

  我挪开脚步,穿过傻眼的人群,跑到他身边,听到有人问:“西北方,去那里做什么?”

  “你们难道看不见吗?”他指着天边道,“西北方,是光源所在的地方。”

  我们傻乎乎地抬头,朝他指的地方望去,只望见一坨黑乎乎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众人狐疑地盯着他,冷冷道:“我们看不见光源。”

  “那太遗憾了。”他道,“不过,或许我可以带你们去。”

  有人凶神恶煞地问:“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因为我的确看到了光源。”他的口吻如此笃定,冷静得不像一个疯子,“但我不会强迫你们做任何事。有光的地方,就是主的创世之源,那里有树,有水,有飞禽走兽,我们再也不会受到苦痛。”

  我们面面相觑,一丛丛怀疑的目光刺向这个面容恬淡的男子。在见识过悲惨和苦难后,我们很难相信“希望”这等可怕的字眼,仿佛那就是沾毒的利刃,会将我们整个撕开。

  他看着其他人犹豫不决的模样,轻叹一声,独自一人,掉头走向西北方。

  我跟着他。

  ****

  第二天,当我们醒来时,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愕然发觉我们身后竟跟了上百人。

  我激动又恐慌,差点跳了起来,而他处变不惊,依旧撑着那根弯拐杖,向西北方前进。

  不过几日,跟在我们身后的人成百上千。东西部落的所有人都汇集在一起,跟在他的身后,一声不吭地行走。

  当所有人决意跟随他后,他反而沉默了,只不住地望着他口中的“光源”,卖力地为我们引路。长途跋涉极其消耗体力,我们很快就吃光了携带的干粮,只能啃食死动物的肉续命。

  不是不想吃死人肉,而是我们一旦这么做了,会当即毙命,天晓得这是为什么。

  说实话,缺食物还不是最难受的,让人感到崩溃的是缺水。尤其在这个地方,想找到几滴水简直比登天还难。

  一开始我们只能用水囊蓄血保存,后来死去的人越来越少,遇见的死牲畜也少了,水的匮乏就日益明显。

  当旅途进行到一段时日后,积压的矛盾突然激化,原本一声不吭的人们开始叫嚷了起来。

  “还有多久才能到?!”

  队伍里有人粗鲁地叫喊,很快煽动起其他人不满的情绪,冲着他的背影挥舞着拳头吼叫。

  我吓坏了。而他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似乎没什么恐惧能击倒他:“我只是跟随着光源行走,至于什么时候能抵达,就看我们的命运了。”

  众人因这一句话炸开了锅。我紧张地站在他身边,在人群中看到了无数闪冒着凶光的眼睛。

  他们一定是在盘算着什么。

  果然,事情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他们找到了我。

  “约翰,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

  我被按在岩石上,望了一眼睡在星空下的他,下颌被大力一掰,被迫与其他人对视。

  “那个疯子,你以为他为什么刀枪不入?”某位部落首领对我低声道,“我们发现了,他只有一只眼睛,还有红色的头发……红发,魔鬼的象征。”

  “他是带领我们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的魔鬼!”

  ****

  我是约翰,懒汉约翰。

  在此之前,即使看到我亲生父母的死相,我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但此时此刻,看到他被粗粝的绳索绑住手脚,挂在十字架上,我却哭了出来。

  那些人进行了周密的计划,趁他毫无防备地熟睡时,绑住了他的手脚,在地里扎了一根十字木桩,扬言要烧毁可恶的魔鬼。

  我听到他们颤抖的叫喊,手里握着的火把迸着火星,一张张怒气四溢的脸上同时写满了疲惫。

  我望着死寂的苍穹,忽然也感受到了相似的倦怠。杀了他又能怎么样?这世界就会变化吗,我们就能不挨饿,不干渴吗?

  过去我们视他为“希望”,到头来,我们却要把“希望”亲手掐灭。

  “该死的魔鬼,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他被绑在十字架上,静静注视着怒吼的人们,说:“我并非魔鬼,我说了,我要带你们前往光所在的地方。”

  “这里有个屁的光源!我们才看不见!”

  他叹道:“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习惯了黑暗,你们反倒对光明视而不见……虽然我不知道何时能抵达光源,但我却知道,一旦你们将火把投到我身上,燃烧的会是你们自己。”

  众人被激怒了,一时间呼声如潮,齐齐掷出火把,朝他身上扔去!

  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个“可恶的魔鬼”被烈火烧光,可就在火焰接触他身体的一瞬,铺天盖地的火势如涨潮的海浪,忽然朝我们卷来!

  事发突然,我们都吓呆了。一群人尖叫出声,没命奔跑,被狰狞的火舌拖进了漩涡的中心,在火海里苦苦挣扎。

  他在火焰里纹丝不动,没伤到分毫,反倒是我们这些扔火把的人要被烧成灰了。

  那一刻,我看着他完好无损的身体,忽然灵光一闪,噗通跪地。

  其他人只顾着尖叫奔逃,唯有我望着他的脸,颤巍巍地高举双臂,泣不成声。

  “求您救我们!告诉我们,怎样才能熄灭火势?”

  我是个挺无耻的败类,不但无耻,还很蠢。我眼睁睁看他众叛亲离,被绑在十字架上火烧,却没有阻止。

  现在被火焰反噬了,我还能腆着脸,求他解救自己。

  “求求您!”我哀声道,“救救我们吧!”

  但我就是相信,他不会无动于衷,他会拯救我们。

  就算我们背叛他、欺骗他,扬言要将他杀死,对他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他也不会抛弃我们,将我们碾成碎片。

  变幻莫测的命运中,只有他在烈火中的神情永恒不变,仁慈,哀伤,充满了对我们的爱怜与悲悯。

  “我当然会救你们,只要你们愿意相信我。”

  他注视着被火烧灼的我们,高亢的声音压过呼啸的火势,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清晰语调说道:“听着,用你们水囊里的血,去浇熄他人身上的火焰!”

  “唯有这样,才能熄灭大火!”

  喧嚣更甚,众人哗然大喊,惊慌失措。要知道现在每个人都将水囊视为生命,谁肯用光自己的“生命”去救他人?连我们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谁还能去拯救他人呢?

  烈火中,我看到了众人的回答。他们抱紧了自己的水囊,宁可衣袍被火烧烂,头发燃着,皮肤焦黑,也不愿泼出自己的救命稻草。毕竟就算有傻子这么干了,谁能保证其他人会不会将水泼向自己呢。

  有的人受不了烈火的烧灼,将血倒到了自己的身上,却只使得火焰更旺。

  “必须是他人的水。”

  他被高高绑在十字架上,俯视着我们,目露叹惋,“你们必须相互解救。”

  我们的内心充满了纠结和挣扎。每人手里都有着一只水囊,却只是死死搂住,在火海里翻滚。

  到最后,态势直接演变成众人宁可一起死,也不愿冒着风险相互解救。

  “呜啊啊啊!”

  在我被热烫的黑烟熏得头晕目眩之际,忽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一个小孩满头蹿着火焰,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周围的人奄奄一息地注视着尚有力气哭闹的孩童,有些人目光动容,可紧抓水囊的手却纹丝不动。

  孩子没有水囊,救了也对己无用。

  恍惚间,我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他正在注视着我,注视着“懒汉约翰”,他入世之后的第一个旅伴。

  我本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在那似有若无的眼神中,艰难地撑起身子,拧开水囊,周身环绕着灼烫烈火,走到凄厉恸哭的孩子身边。

  “别哭!”我头晕目眩地喊道,“我这就来救你!”

  霎时,血水飞溅,落到了孩子的头顶,浇熄了烈火!我挥着胳膊,不顾自己身上的熊熊烈火,将剩余的血液朝四周的人泼去,边泼边喊:“站起来,我为你们浇熄火焰!不要害怕,我们会一起活下去!”

  我浑身冒着金灿灿的烈火,竭尽全力地朝天吼叫,将水囊里的血一滴不剩地泼了出去――

  噗通!

  我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正眼冒金星地倒在地上,一丝幽凉的液体却顺着我的发鬓,滴到了干裂的大地。

  “……?”

  我目光呆滞,怔然摩挲着湿漉漉的头发,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震颤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在我面前,无数人拧开了水囊,将血液泼向其他人燃烧的身体!血水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莹亮的光弧,所落之处,那些狰狞的火焰当即化为一股黑烟,离开我们的身体,升腾入空。

  而我们喊叫着,奋不顾身,泼洒着那曾视为己命的源泉,只为洗脱他人身上的火焰与灰烬。

  我惊异地看着其他人,看那无边火海逐渐被我们这一只只水囊里微不足道的血水浇熄,逐渐露出了原本的面貌。我们搀扶着起身,拥抱着痛哭流涕,感谢彼此,感谢上帝,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而他也在这时,从十字架上解脱,浑身裹着那件肥大的长袍,撑着拐杖,走到我们前方,饱经风霜的面容透出平静的微笑。

  “我很高兴。”他道,“你们摆脱了魔鬼的束缚。”

  我泪眼滂沱地抬起头,在他曾指向的地方,隐约发现了星星般的光芒。

  没有任何人伤亡,所有人都在他人的扶持下站起。他看着我们,长袍被夜风吹起,猎猎作响,就如飘荡的旗帜。

  他仰望西北方的天空,轻声说道:“我们很弱小,也很渺小。正因如此,我们联系在一起,是为了在必要之时递给他人一只温暖的手,而不是捅出锋利的刀。”

  “所以……”

  他回过头,双臂抬起,向我们恳切地伸出手,“让我们相爱吧,朋友们。我比谁都懂得恨的痛苦,所以更清楚爱的力量。倘若你们愿意牵起他人的手,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兄弟姐妹,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不会抛下其中任何一人。”

  “我们不会再惧怕,也不会再慌张,因为最亲近的人就在自己身边。无论日后是跌入悬崖,还是落入深渊,我们相信,总会有一只手候在身侧,将自己拯救……”

  ****

  其实,在听到他的话时,我就想,若这番话由其他人来说,我们怕不是会将对方打个半死。

  但现在,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我们却牵住了他人的手,跪地长拜,伏地痛哭,热泪盈眶地歌唱着爱与希望。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原来我们每个人——一直流离失所,争抢厮杀的我们……

  打从心底里,竟是如此渴望遇到这样一个人,带领我们爬出深渊,引导我们脱离苦海。

  【神啊,我的心切慕你,

  如鹿切慕溪水。

  唯有你是我心所爱,

  我渴慕来敬拜你。

  你是我的力量盾牌,

  我灵单单降服于你。

  唯有你是我心所爱,

  我渴慕来敬拜你……】

  我流泪望着他,望着那个瘦弱伛偻的身影,重新审视这个在尸海里偶遇的陌生人。他看上去依旧弱不禁风,高大的身影却坚不可摧。

  透过他的身躯,我仿佛看到了万千绚烂的色彩,杂糅在一起,描绘着他奇迹般的一生。

  他像一位威严仁厚的国王,又像一个颠沛流离的浪子。

  他像一个兴风作浪的恶棍,又像一个悲天悯人的圣者。

  他饮过腥臭的鲜血,也捧过馥郁的鲜花。

  他有过撕心裂肺的恨,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

  就像是弥留在这个可怕地狱里的,唯一的光与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众人齐唱的选自赞美诗《如鹿切慕溪水》。

  “约翰”这个名字算是个梗=v=有小天使能猜到么~

第128章 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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