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孙亦第一次重生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欣喜若狂。

  然后?

  恐惧。

  孙亦不是很喜欢看小说,在他眼里,现实生活总不会像是小说,如果你平白接触到了另一个人的社交圈子并将其占为己有,你需要面对的不只是没有完成的心愿,还有这个世界随时有可能发现你的不对劲这一□□。他认为,他的每天都像是去抓一只刺猬,稍有不慎,扎得满手血。原本就单薄的人际关系在他眼里突然变得极为重要,这也是他如此珍视周云眉的关系,周云眉与他的联系,是这个灵魂,而非这个身份。

  孙迟羽则恰恰相反,已经是第二次被一个人代替的他对失去这个名字这件事再熟悉不过。

  “所以先生不愿意用神魂穿越?”而是选择了整个身体?

  415还没有给出答案,只听咔哒一声,门锁被打开。

  孙迟羽去楼下买调料回来,看见沙发上的郑骥归翻着一本书,倒的。当然,脚旁边还散出一些雾气,仔细看就能发现一只雾团子拼命往郑骥归的脚边塞自己的肥胖小身子,完全没有想到茶几下头还可以塞一塞。

  他翘了翘嘴角,没有想着去试探什么。

  他进了厨房,随手将手机掏出来放在柜子上,这时候手机界面忽然亮起,冒出一条消息——是孙亦问他们要不要留着这间房。

  孙迟羽愣了一下,打开锁屏,回了一句“不用”。他当年留着自己的躯壳,到最后还不是给了一个小可怜?该被忘记的,好像不管你怎么挽留都留不住。

  他系上围裙,开始做饭。

  客厅里的郑骥归听见这声音,看了眼厨房,拿起了手边的书,只是什么字都看不进去。脑子里净是415那一句“宿主大大不用老化术了?!”

  老化术?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先生用过,从他的那个世界开始就没有。

  “宿主大大以前待在一个世界的时候总会将自己的外表调到与这个世界同步,尤其是有挚友的时候。”

  “他会在那个世界等所有的挚友都入土后再恢复年轻的面貌,然后离开。”

  415甚至放了一段孙迟羽在一个人的墓前呆立的视频,在视频的结尾,老人突然像是返老还童一般恢复年轻的面貌,然后闭了闭眼睛,才一脚踏入空茫,离开这个世界。

  之后,郑骥归就勒令415删了所有有关孙迟羽的视频,为了防止后者偷奸耍滑,还特意强调了“所有”和“孙迟羽”两个词。415委委屈屈,删了之后才解释是天君要的视频。郑骥归当时一噎,才知道自己被这小系统阴了一把。这个念头之后才觉得天君和孙迟羽之间有些不对味。

  郑骥归是个很能忍的人,所有心思在坐在饭桌上后都藏到了最深处,他和孙迟羽像往常一样饱餐一顿之后聊了些将来的计划,然后为离开这个世界做打算。

  掏出415、讨论、离开这个世界,然后进入下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写好的,没有任何意外。

  甚至,有些无趣。

  这一天晚上,孙晓鸿再次出现在孙迟羽和郑骥归二人居住的地方,郑骥归像上次一样给孙亦打电话过去,孙亦难得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最后敷衍了几句,让二人勉为其难照顾小孩一晚上再离开,就挂断了电话。郑骥归看着手机通话的历史记录,眉峰蹙起。

  孙亦明显是在隐瞒些什么。

  孙晓鸿不是个安分的,在客厅里被孙迟羽追了半天,最后一步之差惜败,被哥哥拎去锁在房间里收了手机,等着明天发落。不过孙晓鸿哪里会安分,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不断弄出动静,最后还把郑骥归赶去了客房,霸占了他哥的床。孙迟羽气结,卷着铺盖也去了客房,小孩抻着脖子瞪眼,涨红了脸都说不出一句话,索性翻身眼不见为净,还锁了门。

  只是,郑骥归半夜起来的时候去看了一眼,那门只是虚掩,而小孩似乎是刚刚睡着,睡眠还不深,听见点动静就皱眉翻身,和上次睡成一只死猪的样子相差甚大。郑骥归转身的时候孙迟羽也从客房里出来了,轻声问了一句:“睡着了?”

  郑骥归点头。

  孙迟羽像是自言自语,笑着说:“那小子好像哭了。”

  郑骥归点头,他们两是修者,都听见了。

  不仅哭了,还哭着说“哥哥不要走”。像是幼儿园里出来的小孩。

  “我去看看。”孙迟羽对郑骥归说一声,郑骥归也轻声回到:“好,那么我就不留门了。”

  孙迟羽的视线从地板上回到郑骥归身上,对方难得有一些笑意,整个人的轮廓都很柔和。

  孙迟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印象,以为郑骥归就该是严肃古板的,明明自己认识的那个郑骥归从来都没有冷过脸。

  不知道是不是黑暗给对方打上了柔光,柔软平和得心中的那些东西都开始冒头。

  孙迟羽后半夜是睡在主卧的,孙晓鸿一醒来差点没把他从床上踢下去,好在孙迟羽及时睁开了眼,并冷冷说了一声:“脑洞不要太丰富。”孙晓鸿才把开始狂奔的脑洞收回,脑袋里那一款酒后乱性带球跑也就被大魔王镇压下去。

  听力很好的郑骥归听见这一句,摇头并在心中感慨脑洞这东西真的是遗传的,然后继续低头做他的早餐。

  这一天是孙迟羽将孙晓鸿扭送去学校的,孙晓鸿这时候就像是一个被征入战场的男人,咬牙含泪对妻儿挥别,孙迟羽眼角一抽,将人一脚踢过了大门。

  回到车上的时候郑骥归递过来块毛巾,孙迟羽佯装擦了擦汗。

  这一场离别,每个人都是心知肚明,每个人都企图瞒着另外的人,然后装作坚强,自己舔舐自己的伤口。

  这样做,很卑鄙。

  “可能不是永别。”

  “什么?”孙迟羽没有听清郑骥归说了什么,接下来的回答都被打乱在隧道的回音中。

  孙迟羽和郑骥归最后再去了一趟东璜山,拜访了母亲,还在那里买了一个位置,本想刻下季骐乐的名字,来表示埋葬自己的过往,但是忽然想到了浪费国家资源这一条大罪以及身份手续一大类的,不了了之,只能转手给了下一个顾客,免费赠送的那种。

  离开东璜山的时候,孙迟羽突然想起什么,把身上的平安香囊放在了母亲的墓前。他起身的时候,身边忽又靠过来一个人——郑骥归将自己的香囊留在了孙迟羽那个的旁边,紧靠的那种。

  二人又去了乡下孙父的家,正好瞧见银杏树下老头子混迹在七八十岁的老人堆里耍宝卖乖,然后一片银杏叶落在老人的头发上,被暴躁地抓开,毫无美感可言。他恍然想起在叶思朝的那个世界他也曾见过那样的银杏树,然后低头搜了下手机,对郑骥归说:“我们去苦单寺吧?”

  “为何?”郑骥归没有从孙迟羽的嘴里听过这样一个寺庙。

  “那里有桃花树。”

  “……怎么走?”

  二人驾车来了苦单寺,但并未在桃花树下看见池子。不过,好兴致的二人山下的餐馆里买了一瓶不怎么正宗的桃花酿,孙迟羽一边喝还一边指责现在的产品质量低劣。

  郑骥归只看着他笑。

  “骥归。”

  “先生有何吩咐?”

  “这才是我的骥归啊……”

  明明没有池子,池子的水却皱了。不知道是谁先喝醉,也不清楚是谁先抓住另一个人的手,疯子似地跳进世界的裂缝,然后像个疯子一样看着世界的景色在背后扭曲,那些人、事、物都糊成一团,故人们的脸一闪而过,再也逼不出任何眼泪。

  孙迟羽看着前与后再次导致,他离三千世界越来越远,心中竟莫名快意。

  好像觉得以前在那些世界中寻找存在感的自己有些傻里傻气?

  他是不是越来越少地参与那些世界的主线了?

  好像,是有什么无所谓了。

  他是为什么突然想通的?

  好像……是在已经长大了的骥归给自己盖上毛毯的时候?

  不对,好像在看见郑骥归出现在那个世界的时候才是。

  穿越时的光芒陡然盛放,遮住了两人的视线,在一片白茫茫中,身边只剩下了对方的手可以接触。孙迟羽曾经一个人穿越过数千个世界,每每伸出手,能够抓到的,永远是一手干冷的空气。他伸出手抓过千次万次,终于在某一抓住了一双冬天会有些凉、夏天会出手汗的手,然后握了一次、两次……还没到一百次,他前面一千次构筑的城墙就轰然倒塌,脆弱在那瞬间将他的脆壳击碎。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上个世界他为何会同意与谢至近乎疯狂地追杀魔族,会时不时失踪,然后一声不吭地回来,甚至在大战过后一声不吭地离开,只为了跟随十兽穿越空间裂缝。

  他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其实,都藏在心里呢。

  心里有415卖萌的几个小表情,有每次都自虐似地等着看的至交的墓碑,还有为什么不愿意再与世界一起老了,为什么变得那样脆弱。

  记忆和依靠都是使人脆弱的原因。

  所以孙迟羽会想要和郑骥归一起年轻帅气,所以他再也受不了哪怕只有一个世界那么长的孤军奋战。

  孙迟羽的双手被郑骥归一拉,他睁开双眼,便就看见了那些圆滚滚的大眼睛,和不知道藏着什么的天幕。

  那些眼睛在看见他们的第一时间就用眼神勾住了它们的食物,但事物却笑了声,对他们朗声道:“我们回家了,不欢迎吗?”

  番外

  “早。”孙迟羽睁开眼时坐在床头的人还没离开。他睁了下眼,又扭了扭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继续睡。

  对方俯下身,略带温暖的气息包裹住他。

  “还不起来?”

  没法子,孙迟羽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起床。只是起来后,一下子倒进对方怀里继续舒服地眯眼休息。

  “先生……”郑骥归无奈,叫孙迟羽起床总是一件让他头疼的事,不是不配合,而是配合得比较缓慢。

  “唔……你今天没有去练剑?”孙迟羽头也不抬地问。

  “嗯,蕊音的事情需要处理一下,天君早就离开了。”天君算是孙迟羽的哥哥也是师父,是个总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情需要操心的人。

  “真不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

  “三师妹是他第一个女弟子,入情劫的时候受了点伤,现在那小子又追上天界来了,他自然劳心劳力。”

  “他已经进化成小说里的恶毒长辈了?”

  听见这个不留情的比喻,郑骥归也忍不住笑出声:“这倒不算是,三师妹是他第一个没有断袖磨镜的弟子,自然也是上心的。”

  “一共也才两个弟子断袖好吧?”某个让师父偷心疾首的人不要脸地说,“何况五师弟还小,四师弟和黄师叔那事情估计要成。”黄师叔是一名女子,算不得同宗同源,但上一辈人向来感情不错,也就这么称呼。

  “但辈分总是差了一点。”郑骥归不自觉忧虑到。

  孙迟羽混不在于地摆手:“他说说而已,按师承关系,你还得叫他师爷,他不是照样找了个借口把你丢出师承关系外吗?算起来,他只是有些别扭而已,所谓的纲常,在他眼里,还不如至亲的心情重要。”

  又腻歪了一会儿,孙迟羽才好不容易从床上把自己拔起来,拖着浑身的睡意出了屋子。

  这一日的原定计划是去地狱维持一下秩序,给冥君搭一把手,顺便向冥君请教一番道法。

  二人如约来到了地狱的安魂殿中,果然见到了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的冥君丢下的一大堆公文,二人叹了一口气,只能坐下来先批完了这一堆公文。这件事对于两个走遍三千世界的人来说是小菜一碟,真正的难点还在后头。

  沉浸在工作中的二人无人敢于打扰,但不代表所有鬼魂都知道二人的身份以及现在的情况,外头的吵吵嚷嚷很快挤进了殿中,最后终于有一个修为不浅的鬼魂乘乱突破了兵将的封锁,跑进殿来指着二人说:“这不是你们的阎王吗?!”

  孙迟羽按了按太阳穴:“第一,道友,你已经破坏了地狱的规则,我想你也不希望直接被锁在柱子上烤不是?第二,我不是阎王,这个世界也没有阎王。”就是有,也消失在千万年前了。

  那鬼魂还是抓着二人不放:“即便如此,你二人还是这里的主事人不是?我便说,外面的那小子偷奸耍滑抢占了我的富贵胎,你是管——还是管?!”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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