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屋外的阳光一点点泻进来，落在黑漆木衣柜门上，照耀得柜门上的烫金刻花有些晃眼，烟灰帘帐挂在床边，韩零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被这一片烟灰轻帘包围着。
这是……杨今朝的房间。
她醒了，慢慢听到身旁有另一个沉重的呼吸声。
她转过身，看到了在她身旁的杨今朝。
他闭眼熟睡着，眉头却依旧皱得紧，没盖被子，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朝她这边侧卧着。
韩零有气无力地抓起身上的被子，使劲一拉，往他身上盖住。
她翻个身，躺平，听着身边这个男人的呼吸声，垂下眼眸。
过去五六年的事仍历历在目。
难以置信，她居然还活着。
在被抽走那段不愉快的记忆后，她情绪平稳地在学校读书，最后还拿到研究生保送资格，但她还是选择放弃，最后回到自己的老家教书。
失去记忆的她，养了一只狗，搬出来独自居住，生活平静又快乐。
而让她拥有这么短短一年多美好时光的人，就是躺在她身旁的这个人。
韩零又转过身，看着杨今朝。
他闭眼时，眉目依旧清秀好看，肤色和她一样白，没有斑点痘印，两片薄唇微张着，眉头紧皱，看起来，很是疲累。
她的内心翻涌着愧疚的悲痛。
她给他添了太多麻烦。
几年前麻烦他救她；几年后，又和他相遇，她总像个无赖般缠着他，一点点窥探到关于他和他家族的全部隐私，甚至他的姐姐，也是因为她的优柔寡断，而命丧黄泉。
韩零的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因为她，事情才发展成这个样子！
她为什么还活着？她这么没用，为什么还没有死掉？为什么还在继续打扰别人的生活？！
韩零越想越激动，心里燃起一团冲动的火，她突然有种想要立刻自杀的感觉。
她要出去，马上撞死在石头上，马上用刀片割腕，马上让自己这个讨厌的麻烦东西消失。
但她刚要起身，就被一只手拦住了。
杨今朝的眼依旧紧闭着，似乎还在睡梦中，他伸过来一只手，按住了她。
韩零愣住，不敢动了。
他要干什么？
他的眼仍旧闭着，身体往她身边凑了凑，另一只手穿过她的后颈，两手用力将她往他怀中一带，紧紧抱住她。
韩零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暖弄得不知所措。
她头靠在他胸膛，能听到他微微加快的心跳。
韩零不由自主也想抱抱他，可犹豫再三，还是没把手伸过去。
她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
杨蔼静是删除她记忆的人，是救命恩人，也是他的亲姐姐。她居然在救她的时候犹豫了，没按杨今朝的指挥按下蓝色键，杨蔼静的死，和她有莫大的关系。
她是个罪人啊。是杀死杨蔼静的间接凶手！
她有什么资格拥抱他？
他的下巴靠在了她肩上。
她发现他在颤抖，浑身颤抖，两肩也抑制不住地轻起轻伏。
不一会儿，她感觉到肩膀有些湿润的感觉。
杨今朝没有啜泣，只是一声沉叹，泪水默默涌出来，落在她的肩上，滑进她脖子里。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让他抱，让他哭。
“飞晓，你妈走了，你可要坚强啊，以后这个家，就要靠你和你爸撑着了……”
“你妹妹还小，你以后要担起做哥哥的重任啊……”
“你放心，你妈是去天上，当整个家族的守护者去了，她在用另一种方式看着你……”
“你妈其实没死，真的，她的能力都在系统中，以后每分每秒，时时刻刻都陪伴着咱们每一个人……”
“你妈死了，不是受罪，是享福去了，你要替她开心……”
“够了！！”杨飞晓控制不住地跪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大声吼道，“你们滚啊！都滚！你们说得轻巧！那是我妈啊！是我妈啊！她是怎么走的！她走的时候有多孤独啊！她有多害怕啊！你们知道吗！她是去享福的吗！你们都给我滚啊！——”
杨唐王三家的人们都被杨飞晓的大吼镇住了，大姐杨蔼勤叹声气，挥挥手，将屋内所有来探望杨飞晓的男男女女们全送了出去。
人走光以后，杨蔼勤蹲下来，看着面前这个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却一眨不眨，泪滴直直往下打去的十七岁少年，许久。
杨蔼勤伸手抱住了他。
杨蔼睿忽然打开门也跑进来，同样蹲下身抱住杨飞晓。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都在默默流泪，啜泣声小到几乎听不见。
好一阵儿，杨蔼勤和杨蔼睿才放开杨飞晓，起身离开，帮他轻轻合住房门。
夕阳西下，杨飞晓低着头，一个人，坐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往事一段段，清晰地像电影般，播放在他的脑海中。
每一次，他都在和自己的母亲较劲。
四岁妈妈没给他买玩具枪，他嚎啕大哭。
十岁数学考了一百分，妈妈表扬他，伸手要抱他，他执拗地走开了。
十四岁去网吧包夜彻夜不归，找了他一夜的妈妈从网吧揪他出来，往他屁股上狠狠甩了几巴掌。
十七岁因为妈妈要生妹妹，他生气、嫉妒，一气之下住进小舅家，整整三月，不接她电话，不理她发的微信。
原来一切任性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不理妈妈，妈妈最后也终于不再理他了，是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的妈妈，现在正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成了一具被吸光精气的干尸。
再也不能穿上她漂亮的衣服。
他还曾偷偷给她买过一串项链，银色的，上面镶着粉钻，是他某天下午花了许久才找到的五瓣花形状的项链。
本在她四十岁生日的时候给她，让她惊喜。
现在也用不上了。
门突然打开了。
满脸胡渣的吴渐新走进来。
他两眼周围挂着深深的黑眼圈，两鬓不知何时泛了白，眼角的皱纹更深更显了。
他的面色比起以往，失去了明润的光泽。
他蓬乱着头发，身上的棕色外套扣错纽扣。他驼着背走进来，看着杨飞晓，吃力地蹲下，坐在他身边。
杨飞晓依旧木然，两眼无神。
“唉。”吴渐新沉叹一声。
杨飞晓依旧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吴渐新再次开口，嗓音沙哑：“我和你妈，要飞寰的时候，太难了。”
杨飞晓转过头，看着吴渐新。
“她是高龄产妇，又有心脏病，医生们当时都劝，不要生，可她偏要，死了都要生女儿。”吴渐新沉沉道，“你大姨二姨虽然都有女儿，但统共三个，还是太少。如果她们这一代人的能力都让她们的女儿传去，那负担太重。一个家族，有四到五个能力继承人是最好的，多了能力会分散，少了能力集中，死亡能量的负担会更重，所以，你妈想生个女儿，减轻负担。”
“那不会让我大姨二姨生？”杨飞晓哑着嗓子问，“我妈年龄那么大又有心脏病。”
“唉，傻孩子。”吴渐新苦笑一声，“你妈年龄大，总比她的姐姐们要年轻吧？你大姨二姨都上四十的年纪，一个也是心脏病，比你妈的要严重得多；一个有癌，子宫都给切掉了。你说，谁生合适？”
杨飞晓瞠目结舌，看着吴渐新。
“如果没有能力，她们其实也是平凡人，死亡能量，加在她们这些平凡人身上，你觉得她们能好过吗？”吴渐新道，“你是没见过，你大姨、二姨、你妈受折磨的样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
“傻啊，”吴渐新看着杨飞晓，“告诉你能干什么？你能解决？”
杨飞晓低下头，鼻子一酸，泪水难忍。
“你妈一直不想生女儿，就是在逃避这件事啊。生个女儿，就是来受苦受折磨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吴渐新又叹声气，“飞晓啊，那阵你妈临产，把你送到你小舅家，其实是不想让你看到你妈痛苦的样子，你要相信，我和你妈一直是爱你的。”
杨飞晓拼命想忍住情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晶莹的泪珠滑在鼻翼，他终于抽泣起来，连嘴唇都在抽搐。
“我这人不会安慰人，”吴渐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放在嘴边，夹烟的手都是颤抖的。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杨飞晓道：“飞晓，我把这一切告诉你，是想让你明白，你妈是爱你的，没有一个孩子她不疼，她既然走了，我也该好好守着她的心愿。让你和飞寰健康地长大。你明白吗？”
杨飞晓低着头，不断颤抖哭泣，吴渐新看他许久，终于见他在一片泪水之中点头。
吴渐新吸口烟，打开门，走出去，吐出一串眼圈。
似乎是烟熏的缘故，他的眼眶中有了些泪水在打转。
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韩零坐在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发呆。
祁婕坐上驾驶位，朝窗外喊去：“杨今朝，好了没？”
杨今朝将行李箱放在轿车后背箱内，又向杨蔼勤和杨蔼睿，以及她们身后站着的老父亲挥挥手。
“爸，走了。”杨今朝对父亲道。
新丧女的老头面无表情，点点头。
杨今朝打开后座车门钻进去，正在关门，又听老父亲沉声一句：“常回来看看。”
他笑了一下，对父亲道：“肯定。”
杨今朝关上车门，这才对祁婕道：“可以了。”
“你外甥呢？不跟你回去？”祁婕问。
“他跟他爸走。”
“哦。”祁婕没多说什么，一脚踏上油门，车子飞快从正门口开离了杨家庭院。
韩零被猛地发动起来的车子颠了一下，向前一倒，杨今朝看她一眼，马上伸手将她揽住。
她愣了一下，神色忧郁，头靠在他肩上，一会儿，像是没了力气，她越来越觉得身体疲乏，最后支撑不住，半身倒在他腿上。
杨今朝什么话也没说，帮她撩去了嘴边的发丝。
手机铃声响起，韩零慢慢在车座上摸着电话，杨今朝微倾身子，拿过电话塞在她手上。
韩零看到来电人显示：张主任。
“喂！韩零！南京的研修会你还去不去了？群里给你发消息让你回复你不回，给你私聊你也不回，你怎么了？”电话那头的张主任，声音肃中带怒。
“不去了。”韩零有气无力。
“不去了？……你怎么了，生病了？”张主任问。
“嗯，生病了。”韩零答道。
“生病要提前一周请假的知不知道！明天就要出发了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行？”张主任气愤地在电话那头喊道。
杨今朝拿过她手中的电话，贴在耳上道：“喂，您好。”
“你……”张主任一听声音不对，忙又问，“怎么换人了？你是谁？”
“韩零得了急性阑尾炎，现在正往医院赶，等办好手续，可以给您发一份她的住院证明。”杨今朝道。
“阑尾炎？怎么这么突然！”张主任忙道，“那她现在还好吗？我怎么听着你们那边那么吵？”
“刚说过，她在救护车上，要护士和您对话么？”杨今朝冷淡地问。
张主任沉默一会儿，道：“那好吧，回头医院证明给我……对了，你是谁啊？”
“她男朋友，如果您没有其他事，我先挂了。”杨今朝道。
“哦……好。”张主任想了一阵，“那就这样吧，让她注意身体啊，一线教师，可不能轻易倒下啊。”
“谢谢，我会转达的。”杨今朝挂下电话，把手机放进韩零手里。
“对不起……麻烦你了……”韩零头枕在他腿上，痛苦地闭着眼，轻声道。
杨今朝看着她，眼神忧愁。
又来一个电话，韩零拿起一看，是老妈的。
当她看到“妈”这个字时，浑身一抖。
老妈打她的一幕幕，骂她的一幕幕，冷脸讽刺她的一幕幕，又迅速浮在她眼前。
她的身体开始不断颤抖。
她太没用了，拼死拼活考上北大，却还是选择回老家当老师，她对不起父母，尤其对不起她妈，那么一直心心念念，盼望女儿出人头地。
她妈，一定恨死她了吧？
所以才迫不及待想把她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吧？
她盯着响个不停的手机，迟迟不愿接起。
杨今朝感觉到了她的颤抖，见她不解电话，将手机从她手中拿过，看到来电人，神色一沉。
“喂。”他接起电话。
“韩零啊……你在哪……”韩零的母亲李芳泽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劲，“喂？”
“喂，李老师。”
“你是谁？”听到自己女儿电话里传出个男人声音，李芳泽马上警惕起来。
“我是杨今朝。”他道，“韩零在车上，她睡着了。”
“车上？”李芳泽急忙问，“你们在车上干什么？去哪了？我说这两天她怎么又不跟我联系了，原来又是你把她拐跑了！”
“对不起，李老师……”李芳泽一番话说下来，杨今朝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不起有用吗？你把我女儿怎么样了？你们在哪啊？干什么去了到底！”
“我们去长隆了，现在正赶回来。”杨今朝平静道，“她很好，就是玩累了。
电话那头的李芳泽沉默好一阵，才勉强道：“行吧，她没事就行。你看好她啊知不知道？我女儿要是出了事我跟你没完啊！”
“我知道，一定看好她。”杨今朝忙道。
“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啊？”李芳泽又想起什么，问道，“我给韩零说了多少次，她一直没带你回来，你俩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杨今朝，你不是在骗我吧？你到底对我们韩零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杨今朝道，“阿姨，我们没出什么事，过几天，一定到您那去。”
李泽芳话中略带不满，但好说歹说，终于放过杨今朝，挂断电话。
“对不起。”韩零听到母亲和杨今朝的对话结束，才轻声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杨今朝低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