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神明

　　手指冰凉，指尖像冻结了霜。

　　顾愉眼睛还未睁开, 感到自己一觉睡醒, 被子不知踢到哪边去了。

　　她低笑。已经是好几十岁的人, 头发白了, 身体也不像年轻时那么健康, 需要身体和心灵同样火热的樊喵来给她捂捂手。

　　她蜷起手指，轻声问道：“樊樊，什么时辰了?”

　　黎樊没有回答她。

　　顾愉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摸索起她的黎·暖手宝·樊, 却摸到一阵空。

　　心头涌起一阵吃味，天还没亮，猫去哪儿了, 又去找钟青下棋了?

　　不，不对, 她并不是躺着的, 她坐在轮椅上，就如同从前一样。顾愉心头重重跳动，兀地睁开双眼。

　　睁眼的瞬间, 她听到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 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愉姐，你这穿越后遗症不行啊, 记忆还没恢复?”

　　这个少年声音，她似曾相识。顾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什么也看不清，眼前一片白雾朦朦胧胧, 隐约能感觉到几个人形轮廓。她往下触碰，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件。

　　轮椅把手么?

　　她尝试着从轮椅上站起来，两腿软绵绵的，似是没有肌肉，甚至感受不到膝盖以下的知觉。半分钟后，她放弃了，她仍然坐在她的神明为她打造的这把轮椅上，纹丝未动。

　　她想起了什么，张口唤道：“小八?”

　　名叫小八的女孩子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总算你没忘记我，我可不想给你解释一遍你干了啥。”

　　顾愉闭起双眼，双手无力地垂落。她的确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现在的这些，都是对她的惩罚，无论她是否甘愿，只能接受。

　　小八松了口气，走到顾愉跟前，张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撇嘴道：“没想到……顾姐，你凉了。”

　　凉透了。

　　小八看着顾愉从三个世界一路走来，本以为至少能换回一条好腿。然而救回来三个人，顾愉这腿脚也没好，眼睛也还是瞎着，再惨也没有了。

　　分明没做太过分的事，却受到了老天倍上又加倍的惩罚，不知应说公平还是不公平。小八看向顾愉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同情，幸好顾愉也看不到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顾愉反倒听到房间内的另外一人向她打招呼道：“顾愉姑娘，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听到这个淡然若水的女声和文绉绉的说话方式，顾愉愣了愣，飞快地回问道：“钟青，是你么?”

　　钟青点了点头，又回过神来，顾愉大概是看不见，便说道：“是我，多谢你愿意捞我出来。”

　　钟青又扭头喊了一声：“塞壬，你生气那么久，最后还是创世神的徒弟把你捞出来的。她功过相抵，你就别跟她生气了，好歹你们姐妹一场，过来相认，如何?”

　　塞壬的面子拉不下来，她在陆上城的世界里对顾愉如此信赖，却没想到名叫顾愉的这个女人正是把她抓来的人。

　　塞壬扭过头，哼了一声。

　　顾愉听出来了，这是来自傲娇的便宜姐姐塞壬从鼻腔内发出的不屑的声音。她感受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不安地缩起手，手却被人握住，对方悠悠叹了口气，不情不愿道：“若我之前就知道是你，才不会喊你妹妹，更不会与你联手。”

　　顾愉感到手掌上传来塞壬冰冰凉凉的温度，心头却热了起来，开口小声道：“塞壬，我……”

　　塞壬打断了顾愉的话：“道歉也没用，你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考虑过我们的感受么?但看在你之后表现良好的份上，我勉为其难不和你计较。”

　　她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生物插了话：“愉姐!”

　　这生物甚至还跳进顾愉怀里，仰头求抚摸：“你还记得我吗?”

　　顾愉困惑地眨了眨眼，手往膝头探，摸到一手毛茸茸。从耳朵尖摸到尾巴梢，顾愉的心一喜，又往下一沉。这不是黎樊。这不是她的……

　　她迷茫地问道：“你是谁?”

　　纯橘色的猫晃了晃她被顾愉摸过的大尾巴，扬声大叫道：“愉姐，我陆诚啊!!”

　　顾愉恍然大悟，如此纤瘦，原来是陆诚。

　　顾愉拍了拍陆诚的脑袋，轻叹道：“还好你平安回到了这个世界。”

　　若是陆诚出了什么意外，她和黎樊的心里终有那么一道坎。好在陆诚是带回来的目标之一，她在世界中行程的终点就是回归现实，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顾愉松了一口气。她冷静了下来，心道陆诚没有出事，黎樊也一定在某个地方，好好地过她的日子。若她不愿见她，那便不见，总归都是自己闯下的祸，哪怕黎樊不见她，她也能理解。

　　顾愉对自己说，至少她曾经拥有过，便已经足够了。然而无法克制地，心脏抽动了起来。她骗不了自己，这一颗真心，她想给黎樊，哪怕被她扔了，她也想双手捧着它，交到黎樊手里。

　　身边围着三个人，怀里还有一只猫。在这静谧而安逸的气氛中，顾愉陷入了渺远的回忆。

　　那一日，她与她相遇，便知晓了自己一生的宿命。

　　****

　　创世神造万物，自身的意识也从虚无中诞生，不分黑白，唯有混沌。

　　她有一头如被烈日晕染过的橘色卷发，死白的皮肤，还有一双能造万物的丰腴手指。她日复一日地在那方混沌的世界里行走，周围荒芜一片，于她而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回荡着，萦绕在她耳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寂静得可怕。

　　一束黎明的光芒照在她的身上，她突然从混沌中脱离，有了自己的意识，还在冥冥之中感到了自己的使命。就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诵读女蜗造人的故事，她手指翻飞之间，天之间起飞鸟，地之上长草木，水之中有游鱼。

　　不用她点化，有了妖、有了人、有了千千万万的热闹的生物。

　　这片土地上总算不再只有她一人，声音越来越嘈杂，她能够看到的也越多。她试着把他们一一分类，却发现无论她用哪种分法，万物之间的联系无法切断，她能创造他们，却也不知今后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一旦生命产生意识，就纷纷有了自己的故事。这之后，就无须她再操心，也并不能干涉;顺自然者昌，逆自然者亡，她从缔造者变成了旁观者。自然达到了和谐的统一，她暂时不需要创造新生命，开始带着探究的兴味看那些生物之间的你来我往。

　　他们在灾难来临时共渡难关，产生矛盾时又爆发冲突，不管怎么样，被赋予生命的他们总是纠缠在一起，而非形单影只的一人。

　　创世神远远地伫立着，看着世人，逐渐催生出了某种奇特的情感，挠在她心上。

　　她望向河水，和水中那倒影，觉得自己有些讨厌水，像在嘲笑她，顾影自怜。她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不应当，她分明是冷酷狂霸拽的创世神。

　　作为至高的神明，她想要什么，那便应该立即拥有。只有责任，而没有一点点享受的余地，傻子才干。

　　老天似乎听到了她内心的声音，对她没有任何的干涉，她搓了搓手，决定用自己的方法找个伴儿。但她并不愿用强迫的法子，她想要的是心甘情愿。

　　创世神观察了一阵子，在一处人类部落的族群中，挑选出一名落单的少女。这是她认为最优秀的作品，将陪伴在她身旁。

　　少女听了眼前肤色惨白、笑容却如火焰般炽热的女人的来意，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把自己的手交给了对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早已不欢迎她的族群。

　　因这至高无上的神明找来时，与她说话时，那张脸上分明写着“寂寞”。

　　少女心道，神明也会寂寞么?

　　族里的人都骂少女是冷情冷性的怪物。少女难得对外界有了好奇，而找到她的人又允诺会将自己认知到的一切都教给她，对着她露出了这么脆弱的表情。

　　后来回想时，少女觉得，便是这个表情，才她把自己完全托付给对方。

　　少女的容貌和头脑都属一流，伴随着创世神，与她一同创造世界，打消神明的空虚和无聊。

　　创世神很满意，因为最重要的是，她像她。

　　少女无法赋予物件生命，但创造并稳固世界的能力出众。她是创世神的稚儿、学徒，也是她最得意的弟子。她慢慢长大了，成长为亭亭玉立的美人。美则美矣，却冷冷清清，安静而内敛，无论做什么，都不露出一丝波动。

　　经年累月的两尊雕像相顾无言，竟然创世神先被寂寞催生出了丰富的情感。她问：“小姑娘你是自闭吗?”

　　少女摇头，她的神明创造了她，是她和千千万万生灵的缔造者，她敬爱她，又畏惧她。

　　……尽管有的时候，她觉得她的神明傻乎乎的，用“傻乎乎”这个词形容对方是大不敬，她不敢说出口，只能心里想想。

　　她们二人的关系浅淡如水，创世神逐渐有了情感后，又制作了一方尘缘镜。以后，她不必四处奔走，在镜中就能知道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为她平静的日子增色不少。

　　创世神微笑：“总算不至于太无聊，我们来看看八卦。”

　　一成不变的日子多么死板，如果不找些乐子，她就算是神明，也是要发疯的。

　　她对少女说，哪边的树一夜之间全部开了花，树枝上还蹲满了长尾巴的雄鸡;哪里的海洋潮涨潮落，那些小鱼都洄游了几遭。

　　创世神讲故事的能力并不如同她造人那样出众，就连她自己听了也哈欠连连，想找个有太阳的地方睡上一觉。她索性将镜子往少女手里一塞，撇嘴道：“自己看，很好看。”

　　少女的目光落在创世神触碰到她手的肌肤上。明明是阴森森的惨白皮肤，怎么却那么柔软而火热?就像她的神明第一次来找她时，她将手放在对方掌心上，冰冷的指尖被暖洋洋的手掌催生出一点暖意，便不愿再放开了。

　　好想抱一下……

　　少女被自己的欲/望吓了一跳，镜子摔在了地上，碎了。

　　殷红的血液顺着被割伤的手指流下，滴落到地上，啪嗒啪嗒，逐渐汇聚成一朵血红色的花。

　　她呐呐道：“对不起……”

　　她弄坏了对方极为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