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仙宫

　　【终章】

　　清回本以为，翎鸢变成了执刀使，会像曾经的苏玖一样，在人间一呆就是几百年。

　　她原本还打算和他一起游历大好河山，珍惜自己成仙之前，在人间最后的美好时光。

　　打破这一切幻想的，是雪山上的一个夜晚，清回和翎鸢待在晶莹居收拾房子，准备过几天带小攸过来回想一下雪山的记忆。就在深夜的风雪之中，一个熟悉的亡灵敲响了晶莹居的大门。

　　翎鸢去开门，看见来客忽然会心一笑，招呼道：“好久不见了。”

　　清回心下好奇，从翎鸢身边探出头去，见到了站在门外，满身风雪的亡灵，不由大吃一惊。

　　“应千行！竟然是你！”

　　她早该想到的，如果兰白能留下一魂半魄的，化成种子，进入泥土重新长出兰草幼苗来，那么应千行一定也会以某种方式回来。

　　果然，应千行重新凝聚了魂魄，完好地站在了她面前。

　　清回欣喜之下大步跃进风雪之中，想要拥抱一下应千行，却扑了个空，从他身体中径直穿了过去。她这才反应过来，应千行已经是亡灵了，天下亡灵，除去执刀使，都是没有实体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清回乍见应千行的欢喜消散了大半，伤感之情接连而来。

　　翎鸢一手拉着清回，一手平伸请应千行进屋，几个人于烛火旁落座，三言两语互诉别离。

　　应千行面上浮出愧色，犹豫半晌终于对清回与翎鸢开口道：“我这次来，是来求翎鸢一件事的。”

　　清回心底一沉，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我想向妖刀求一个愿，代替翎鸢执刀使的位置。”

　　清回与翎鸢对望一眼，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是面对着应千行，又怎么都不好说出口。

　　应千行自然知道她的想法，只是微微笑道：“先别着急，且听我说完。我知道清回很快就要成仙了，兰述也有兰谷需要管理，我在人间唯一的牵挂便只剩千慎。”

　　“所以，你想求愿，求妖刀庇佑应千慎？”翎鸢问道。

　　应千行却摇首：“不。”

　　清回愣了愣，随后听见应千行说出一句她万万想不到的话：“我想求的，是给翎鸢一个轮回做人的机会。”

　　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清晰可闻。

　　翎鸢好大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嘶哑着声音不可置信问道：“你说，你求愿，让我轮回做人？”

　　“是。”应千行应道。

　　翎鸢不同于以往的执刀使，他是第一个以妖怪而非人类的身份接任执刀使的亡灵。所以，当下一任执刀使接替翎鸢时，翎鸢是否能够得到转世为人的机会，是说不准的，搞不好转世之后坠入畜生道，甚或还是妖怪。

　　应千行这一愿求，无疑给翎鸢带来了希望之光。

　　翎鸢忽然就想起雪女的话来，她让他不要为自己求愿，多为别人想一想，说不定福报会落在自己身上。果然，他为苏玖求了愿，接替他守护妖刀，很快便有应千行来替他求愿了。

　　应千行继续说道：“我是真的很想做执刀使，哪怕放弃轮回的机会，我也想做执刀使，好留在人间，能继续照顾千慎。只是不知，我的愿求能否打动翎鸢呢？”

　　清回鼻尖酸酸的，可还是望向翎鸢，扯了扯他的袖口：“翎鸢，你答应吧。”

　　翎鸢低头望着清回泛着泪光的眼眸，望了许久，忽然眼睛一眨，低头吻了下去。

　　应千行措手不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慌乱转过身去不敢看。

　　很久之后，翎鸢湿润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

　　“我答应你。”

　　*

　　人间时节渐渐转入夏季。山林生长，晴雨交替，山兽追逐野兔，大妖追逐小妖，除妖师游走四方，大除妖师坐镇京城。阎氏门第依然旺盛，花府地位愈加不可动摇，真翠山独留一个没有记忆的小攸，兰谷渐渐运转回正常的轨道。

　　清回在山巅遥望四方，在一片云雾渺茫中，回想自己几百年来遇到过的人、遇到过的事。她想雪暝、想翎鸢，舍不得花婉兮、舍不得兰述小攸，也舍不得这人间。

　　只是往昔已不可追寻，仙途仍旧要攀升，此时她站在山之上，多少会生出些人世渺小之感，也会有对于未来的忐忑，一时之间，清回思绪紊乱，烦扰不堪。

　　一声鸟鸣将清回拉回现实。

　　仙人乘黄鸟，自远方而来，轻飘飘降落在清回面前。清回行礼问安，恭敬地半跪在仙人面前。

　　她就要跟随仙人进入仙宫了。

　　她很快就能脱离妖胎，成功转为仙躯了。

　　妖怪修行，图得不就是这个结局么。

　　清回得偿所愿。临行之前，回眸最后一眼，看一看这个给人无数磋磨、却又让人无比迷恋的人间。

　　她知道，在那层层云雾山峦之下，有无数妖怪和人类都在为生存奔波、打拼，在苦苦煎熬。花婉兮在那里，兰述在那里，小攸在那里，翎鸢和苏玖也终将去往那里。

　　而她清回得到了机会，从这个人间熬出来了。

　　自此一别，怕是再见无期。

　　不知怎地，一滴眼泪忽然溢出眼眶，扑棱棱落下，坠入云海之中。

　　仙人问她：“还在留恋凡尘？”

　　清回摇摇头：“没有留恋，人间很辛苦，没什么好的，只是让人舍不得而已。”

　　仙人微笑不语，清回又道：“我只是做个告别，只要我转过头跟您走，就再也不会看人间一眼。”

　　仙人没说什么，只是轻抚清回头顶，转身缓步登上黄鸟之背。

　　清回跟随其步伐，踏上黄鸟，归入仙途。

　　黄鸟振翅高飞，清回低下头，趁黄鸟鸣叫之际，微不可察地叹气。云雾山峰自身侧掠过，再没有风景可入她眼眸。

　　【尾声】

　　1.

　　有些事，是清回进入仙宫后才知道的。

　　原来是她想错了。仙人点化她，不是因为她身有功德，也不是因为她受百姓尊敬，不是因为一切原因，而仅仅因为，她本身就是仙种，只是流落凡间。

　　仙人告诉她，她和雪暝，本就是仙界梅园掉落下界的两束梅枝，在人间落地生根，长成大树，修成人身。

　　雪暝消散之后，脱去妖身，仙气显现出作用，凝聚起她的魂魄，桃姬亲自迎接她，迎她去桃源做仙子，好让她积累仙龄以便日后升上仙宫。

　　而清回则比较幸运，被下凡查看人间傀儡之乱情形的乐宫主位乐姬看到，认出是仙种，便给了机缘，令她积累功德，做出一个直升仙宫的敲门砖。

　　知道这一切的清回并没有因自己本就是仙种而感到高兴，反而有种莫名的失落，躲着乐姬偷偷哭了很久。

　　她从前只知妖怪修行难，此时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么难。除非是仙界掉落凡间之物修成的妖怪，否则其他妖怪几乎没有可能修成正果，升入仙宫。像是任职桃源的桃姬、与地府合作净化怨灵的雪女，已经是妖怪修行之中最好的结果了。

　　明明当世妖怪之中，论资历、论功德，怎么都轮不到清回受这个点化；明明翎鸢仁心仁德，修为高深，却只能落得个修为散尽、身祭名画的下场……

　　原来生来仙种，竟是如此让人望尘莫及的事情，生来就比普通妖怪高了一个阶位。

　　怪不得桃姬说她命好，不用努力便能得到她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一切；怪不得仙人点化她之前，说人间留不住她……

　　哪有什么“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她原本就不是做妖怪的命。

　　只不过是桥归桥，路归路罢了。

　　不过是纠正曾经的一个小偏差，帮助她回到她原本的位置罢了。

　　那么她在凡间所经历的一切，究竟又算什么呢？

　　清回想不出答案，心情却愈发低落，甚至想要从仙宫一跃而下，回到凡间做回曾经那个每天担惊受怕的小妖怪。

　　乐姬不忍见她难过，便嘱咐她，只要仙术精进一个台阶，便准许她去桃源看望雪暝。若是仙术进步地多了，回凡间游历一番也不是不可以。

　　有个念想总比没有好，清回收拾起破碎的情绪，开始认真跟随乐姬学习仙术。

　　乐姬作为乐宫主位，负责谱曲、演奏，掌管一切乐器。她曾问清回是否对某种乐器感兴趣，清回忽然就想起了花婉兮。

　　清回一直想跟花婉兮学琵琶，却一直都没有机会。于是清回指着匣中琵琶，告诉乐姬，此乐器她愿意一试。

　　乐姬带领清回挑选一把琵琶，将其塞进清回怀里，随后挑了几本书籍，供清回学习使用。

　　待乐姬走后，清回呆呆望着怀里这把熟悉又陌生的乐器，忽然间泪如雨下。

　　2.

　　清回坐在仙宫之外的云海之上，低头看着琴身，左手按弦，右手灵活拨动，嘈嘈切切练习着新编出来的忘忧曲。

　　弹着弹着，清回意识开始恍惚。眼前云海变得朦胧如烟，清回不知道自己的手放在了哪里，曲声也变得高远不可闻，恍然间仿佛走进了悠远的梦境……

　　*

　　清回是被人吵醒的。

　　她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熟悉的榻上，绛紫色帘帐被掀开，雪暝探出头来，伸手在她脸上啪啪拍了两下。

　　“做什么梦呢？叫了你半天都叫不醒！赶紧换衣服出来，今天小攸生日，大家都在呢，就等你了。”

　　清回迷迷糊糊地从榻上坐起来，顶着蓬乱的头发和惺忪的双眼，迷茫地望了雪暝许久，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死了吗？”

　　她话音刚落，雪暝一锤重拳便落在她脸上，将她打得天旋地转，随即而来的便是雪暝怒气冲冲的声音。

　　“原来你做梦梦到的是这个？我说怎么叫不醒你……把我给气的，你可真敢梦啊！我跟你说，要不是今天小攸生辰，我非把你打吐血不可！赶紧换衣服出来！”

　　雪暝一转身，几乎将衣袖甩在清回脸上，离开时带起的风吹得清回一哆嗦，恍惚感消散了几分。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东望望，西走走，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

　　那梦中种种，雪暝消散进入桃源、小攸重生失去记忆、兰述守护兰谷、翎鸢与苏玖轮回做人、应千行接任执刀使、而她受仙人点化升入仙宫……这些真实到可怕的事情，原来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吗？

　　清回的脑子像被浆糊团住了一样，怎么都想不清楚。其实她也不敢深想，生怕自己再想下去，睡着之后又会梦到那个可怕的世界，那个所有人都离开了真翠山的可怕的梦境。

　　清回换好衣服来到庭院，看见兰述正与应千行聊天，花婉兮和阎明镜坐在一起，等待雪暝煮茶，宜君和仙羽看见了清回，冲她大幅度挥手。翎鸢带来了一面铜镜，苏玖惊呼这是他生前的爱物，小攸知晓这镜子记录着发生过的一切事件时，吵吵着要开启铜镜看苏玖小时候的样子。

　　庭院里吵吵嚷嚷的，震得清回头疼。

　　清回走到翎鸢身边，好奇地看了眼铜镜，竟然与梦中梦到的一模一样。她又看了眼小攸，想了半天才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来着？”

　　“五百岁！昨天不是刚跟你说过吗？”小攸瞥了她一眼，把玩着铜镜说道。

　　“五百岁！”清回不由得想起了梦中的事情，“小攸，你要小心一点，搞不好雪女会来杀你的！”

　　苏玖好笑道：“你在胡说什么？雪女把小攸当亲弟弟一样，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小攸是净化怨灵的容器啊，容器每五百年都要被毁灭一次的，这事你总知道吧，小攸毕竟是你捏出来的雪兔啊！”

　　“小攸是我捏出来的没错，不过哪有什么净化怨灵的容器？清回，你莫不是去镇上听人讲故事听多了，把脑子听坏了吧？”苏玖说着，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

　　清回放了心，舒气笑道：“没有，我只是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而已。”

　　翎鸢从身侧揽住她，唇角贴近她耳畔缱绻细语：“怎么会做噩梦呢？我不过几日没有同你睡，你就做噩梦了？清回不怕，我今晚陪你睡就是了。”

　　小攸抱着铜镜起身说道：“走走走，小玖，我们离他们俩远点，一天天的没个消停时候……”

　　苏玖无奈笑着跟随小攸去了一旁。

　　雪暝煮好了茶，正与花阎二人笑谈，清回忽然想起什么，跑到雪暝身边，正言正色说道：“我可告诉你，那个虞良在，你尽早和他断了联系为好。”

　　雪暝不可思议地挑起了眉梢，说道：“你忘了吗，虞良在成亲了，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找过他了。你没发现我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出过门吗？”

　　清回锲而不舍问道：“你确定不会再找他了是吗？”

　　雪暝反而冷笑一声：“成了亲的男人，容颜都开始衰老了，我还找他做什么。”

　　清回这才放心：“这就好，这就好。”

　　花婉兮在一旁笑她：“怎么几日不见，你变得跟个忧心忡忡的老母亲一样。”

　　明明才几日不见，清回却觉得仿佛与花婉兮数十年没见了一样，竟然分外想念，一把抱住花婉兮的脖子，在她身上一边蹭一边撒娇道：“花大人，我好想你……”

　　终于，只是噩梦一场，梦醒来还是当年真翠山的样子。

　　入夜之后，清回久违地和翎鸢共同躺在一张榻上，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宁氏庄园的日子。

　　她将手肘抵在枕边，手掌托着下颌，低头看着躺在身下的翎鸢，认真问道：“你愿不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永远只做个妖怪？”

　　“愿意啊。”翎鸢笑道，“为什么这么问？好像你有机会成仙一样，仙宫哪里是那么好进的？”

　　“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以后有机会或成仙或做人，都不要去理那个机会，我不要成仙，你也不要做人，好吗？”

　　“好啊。”

　　清回满意地笑了。

　　翎鸢撑起身子，双臂环住清回，轻轻翻身将她压在榻上，低头吻下去，细致缠绵，难舍难分。

　　清回意乱情迷，趁着彻底迷乱意识之前，用力掐了自己一下。

　　手感软绵绵的，不痛。

　　她忽然就明白了，心凉了一片。

　　可是……又怎样呢。

　　至少在这里，大家都在啊，还是原来的模样。

　　真或假又有什么区别？到底是在仙宫做梦回到了真翠山，还是在真翠山做梦去到了仙宫，有什么区别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