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功德

　　忽然闪烁起来的使役妖印记；忽然失去行动力的傀儡；以及忽然升腾而起的巨大的悲痛感……这些都让她不知所措，让她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心里扑通直跳，仿佛要把心脏跳出来一般，只剩一个空荡荡的胸腔，才会好受……

　　她简短向杜蘅若交代了一声，便忍着心痛跳上云头，片刻都不耽误地向京城的方向而去。

　　清回到达京城，已经用尽了她平生最快的速度，可是，似乎，仍然错过了什么。

　　京城的坊间，有人击节高歌，有人欢呼雀跃。花婉兮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望着前方，瞳孔中倒映着此起彼伏向她高呼“谢花大人解救！”的人们的身影。

　　名画浮生则散落在地上，轻轻瞥一眼，仍能看到其中傀儡们挣扎着不愿失去灵魂的样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再也没有傀儡可以挣扎了。一个个浅色的透明的魂魄从画中飘出来，趁着夜色飘向城外。那里有地狱使者静静等候，随时准备带着这些可怜的亡灵回归地府。

　　清回半跪在地上抚摸画卷，颤抖的双手投映出的影子像是枯藤乱枝，在夜色中格外诡异。

　　清回开口问话时，发觉自己连嗓音都是颤抖的。

　　她问：“花大人，翎鸢在这里面，是不是？你叫我回来，是为了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是不是？可我还是没能赶过来，我还是错过了他……”

　　花婉兮轻轻摇头，用毫无血色的嘴唇说道：“我叫你来，是他有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清回不解。

　　“名画浮生的本质是幻境，你还记得吧？”花婉兮轻声问道。

　　“记得。”清回回答，说罢她猛地一愣，诧异道，“难道我们现在在‘浮生’制造出的幻境中？”

　　花婉兮闭上眼睛，轻轻点了头。

　　“可我根本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中的幻术！”清回不敢相信道。

　　花婉兮却笑了：“能让你看出来什么时候中了幻术，它就不是‘浮生’了。”

　　“所以，刚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吗？傀儡没有被收回，他们体内的人类的灵魂没有被放出来？翎鸢也没有事对吗？”清回问出这话时，眼神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花婉兮不敢看这种光芒，不自在地别过脸，也没有正面回答清回的问题。

　　“‘浮生’收回傀儡的时候，是正对坊间百姓的，翎鸢尽管是宿主，却不能控制它施展幻境，只能眼看着一众百姓陷在幻境中。而我，早在守城时和傀儡战斗就已经耗尽了所有体力，我破不了幻境，只能靠你了……”

　　清回敏锐问道：“只要我打破了幻境，所有人都能得救，包括翎鸢，对不对？”

　　花婉兮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没有回话。清回却当做她默认了，当即站起身来，四处寻找幻境的破绽。

　　渐渐有血色笼罩了四周。天空上，树梢上，房檐上，所有地方都逐渐被血色浸染，一点一点的，红透了一整片天地。花婉兮心里知道，那是“浮生”正在吞噬宿主，却什么都不能说。

　　不知是清回心中强烈的愿望激发了她的潜能还是怎样，清回忽然之间力量暴涨，像是将长时段的修炼给浓缩到了眼下的一刻一样，外界的雷声滚滚而来，一声接一声，皆是为了清回的劫数。

　　名画浮生的幻境再怎么厉害，自然是敌不过天雷的。当花婉兮听到雷声的那一刻，她就放下心了，不管清回能不能找到幻境的出路，幻境都一定会被破开，因为天雷终是要劈开幻境，降落在清回身上的。

　　可是在天雷降下之前，清回竟然也出人意料，真的找到了幻境的出口。

　　名画浮生有自己的自我保护机制，一旦有人找到出口，可能会破坏幻境而出，保护机制便会发生作用，化生出几个守护使者，紧紧阻拦在出口处。这些守护使是名画浮生用自身几万年的灵力积淀幻化出来的，战斗力可想而知。

　　而清回与他们对战，几乎是堵上了毕生功力，拼了性命在交战。

　　花婉兮想她或许打不过，硬撑着站起身来想要帮她，却发现自己根本连半刻时间都撑不下去，只好默默地坐回去。不给清回添乱，已经是她最大的帮助了。

　　花婉兮看着清回的身手，从手足无措，到游刃有余、从容应对，眼神里的欣慰几乎满溢出来，完全止不住嘴角笑容，对空气说道：“你看到了吗，清回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妖怪了！”

　　“很快她就不是妖怪了。”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清回过来破幻境、救人类出来，就是为了帮她渡劫、让她的修为更进一步？”花婉兮问道。

　　“不是。”那个空中的声音愈发地虚弱了，“这本就是她的功德，我不过是做一缕东风，助她登仙。”

　　在听到“登仙”之后，联想起不久前翎鸢说过的“仙宫”，花婉兮忽然就明白了。

　　“清回的机缘来了。”她说道。

　　隔了不久，花婉兮又道：“你后悔吗？凭你的修为，只要按部就班修炼下去，想要升仙转正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个声音沉默了许久，不知是没有力气说话了，还是因别的什么。

　　“我们做妖怪的，当然都以转正为毕生所求。可是……”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道，“有的人天生就是仙种，自然是我们这些天生妖胎不能比的，我只愿下辈子能做人，生生世世都能做人。”

　　花婉兮忽然笑了一下，而后敛去笑容，说道：“你可知道人和人也是不能比的？”

　　“我知道。”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那个声音才继续说道，“做人总比妖怪好。我成全清回，她也成全我。”

　　刺目电光一闪而过。

　　倏然之间“啪”的一声爆响，清回竟然活生生劈开了幻境，与此同时一道天雷硬生生砸在她身上，将她打得天旋地转。

　　花婉兮从幻境中掉出来，看到坊间百姓也逐次回到现实世界。

　　再看地上的名画浮生，血红的卷面被拦腰劈成两截，这个从古成国便流传下来的幻术古物，终于在这一刻结束了它的一生。

　　鲜红的血迹从画中流了出来，染红一片砖地，有几片鹰羽掉落在画卷四周，如同一个残破的梦境。

　　雷声滚滚，带着要将天地劈得四分五裂的气势，一道紧接一道砸在清回身上。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在耳边撞击，电光照亮了四周不明原由的百姓恐惧的脸。

　　花婉兮收好羽毛，也收好自己破碎的情绪，面向清回的方向，大声说道：“感谢真翠山清回大人，打破幻境邪术，于千难万险之中救下吾等性命！”

　　周围的百姓尽管不明所以，却还是知道自己曾陷于死生交替之中。此刻见到他们的除妖师花大人都在感谢这个被天雷劈得死去活来的女子，便知道眼前的女子于他们有大恩，便学着花婉兮的样子，向清回行礼，大声呼喊：“感谢真翠山清回大人，打破幻境邪术，于千难万险之中救下吾等性命！感谢真翠山清回大人，打破幻境邪术，于千难万险之中救下吾等性命！感谢真翠山……”

　　天雷整整劈了五天五夜，花婉兮带着周遭百姓暂时迁居别处，眼睛一睁一闭睡了好几觉回来，天雷才终于劈完了。

　　花婉兮把几乎昏死过去的清回捡回去时，看到她额头的九重云印记中多了一道浅浅的红光，那是功德的象征。

　　花婉兮忽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仿佛昨天她才收了清回做使役妖，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小妖怪，谁知道转眼间，就得了机缘即将飞升了。

　　时间真是太快了，快到世间事全部变了样，本以为会活得比王八还长的妖怪，眨眼间消散在了画卷里；而曾经活蹦乱跳的小妖怪，如今被天雷劈得半死不活，却身披红光，前途无量。

　　花婉兮向来自诩是个冷淡的人，此时却抱着清回哭得撕心裂肺，哭到把虚弱的清回都吵醒了，又哭睡着，又哭醒过来……

　　清回无奈问道：“你到底在哭什么？我都还忍着没哭，你怎么就比我先哭了……”

　　“我怎么就不能先哭了，我才二十岁，和你一比我还是个孩子！你快要成仙离开人间了，我舍不得你啊……”花婉兮泣不成声。

　　清回轻轻拍着花婉兮的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其实她知道的，花婉兮为了避免戳到她伤口，一直忍着不说翎鸢的事。任谁都接受不了的吧，曾经以为自己死了他都不会死的人，眨眼间就没了，怎么能让人不难过……

　　阎明镜大约还未回京，若是他知道了这个噩耗，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

　　至于清回自己，大约是遇到的这种事太多了，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只有胸腔里一颗心在汩汩地冒鲜血，血流尽了就重新把血塞回去，然后再流一遍……

　　清回实在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在花府里躺了半个月养好伤之后，一出门被兜头灌了一脑袋冷风，才猛然惊觉，那个随巨风而来的少年，再也不会出现了。

　　积雪被扑簌簌吹落枝头，清回伸出手，感受融落在掌心的点点凉意。

　　“起风了，翎鸢。”

　　*

　　傀儡之患根除之后，除妖师并没有空闲下来，善后的工作仍有很多。

　　花婉兮给了清回病假，让她好好休养。可清回休养也只能待在花府，没有地方可去，整日看着宜君等人跟随花婉兮鞍前马后，心里觉得空空荡荡，想去填补，却不知拿什么填补。

　　兰白知道傀儡已除，带着珍贵礼物携宋雨时上门拜访过多次。兰述知道清回难过，也特意跟着过来，借机进入花府来安慰她。未免清回想不开，后来的日子兰述干脆住在花府，一来在花婉兮面前为兰谷挽回一个好印象，二来时时抚慰清回心头的伤痛。

　　兰述在安慰人方面也不甚擅长，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么几句话，大意就是：尽管雪暝、小攸和翎鸢都不在了，可是还有她和苏玖，还有应千行啊，要珍惜还在你身边的这些人啊。

　　本来是一句抚慰人伤痛的话不错，清回也是能想明白的，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失去的沉痛之后。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清回再回想起这日兰述对她说的话，才终于知道什么叫世事无常。兰述、苏玖、应千行，这三个她身边仅剩的人，也终将如同枯叶离枝一般，纷纷随风落入水面，飘向远方，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