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几时回

  这几日除了手还能动,身子其他各处好似渐渐冻上了,好在老天开眼,留了一只手让我举杯喝酒。

  嗯……我不知为何迷上了喝酒。

  景旭师兄起初担心我身体,每日只许我喝上一两杯,我颇觉不过瘾,对他说:“这副身体,还讲什么养不养生,每日痛快些便是最好了……”

  景旭师兄听罢说了句:“我陪你。”

  于是端方雅正如他,每日只陪着我从早喝到晚,一身微醺的酒香。

  他每每问我最多的,便是如何才能不疼。

  我便问他要酒喝,好令他少些心焦。

  身为紫微宫的大殿下,想要什么,便能要来天上地下最好的。

  于是晨钟峰的小院里飘出来酒香,赛过瑶池仙宴上的味道,连整个东水都薰薰欲醉了……

  景旭师兄或许对我感激抑或歉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只要我对什么东西稍稍多瞧了一眼,或是多尝了一口,即刻便有天底下最珍贵的极品被送上晨钟峰来。

  于是我尝到了仙桃园里唯一一株万年开花结果的树上采来的桃子。

  还有天山雪域绝峰上三千年才生一株的玉灵芝。

  山海魔域里的火凤髓,紫微天池里的银鲈鱼。

  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奇珍异宝,更是不要钱似的往院中送。

  一日慢慢师姐来寻我说话,看到我手边扔着的一块碧血石,惊得险些跪在地上。

  她说这是青龙玉胆,世间仅此一枚,被我这般随手扔在一边,实乃暴殄天物,难怪九重天上而今传言四起,说景旭殿下疼起老婆来,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我呵呵不语,一只手将吓到慢慢师姐的碧血石小心翼翼收进匣子里……其实我也吓到了……

  慢慢师姐突然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在软塌上,脸色有些发白。

  我忙问她怎么回事。

  慢慢师姐摇摇头,也是有些不解的说:“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在汴梁散播完心灯火种之后,胸口老时不时觉得有些异样。”

  景旭师兄端着茶自房内出来,将一杯递与慢慢师姐,一杯端在手上直接喂给我喝,慢慢师姐呆呆看着我,一脸叹为观止。

  景旭师兄说:“你心口的异样,大概是因为心灯的缘故,传灯使者散布完心灯火种之后,灯是留在心上的,留一簇光芒守护你终身,我也曾做过传灯使者,也曾像你这样过,后来渐渐就觉不出来异样了。”

  慢慢师姐点点头,我亦放下心来。

  头顶突然刮起一身乱风,我抬头看时,见是前阵子每隔几日便会给我送来一封信的雪鸮……

  它在我头上盘旋一圈,将个小盒子扔在了我腿上,旋即展翅冲进了湛蓝的天空。

  我迟疑着打开盒子看时,是一粒拇指盖大小血红的石榴籽,璀璨夺目鲜艳欲滴。

  我怔怔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慢慢师姐突然嚎了一嗓子,“你夫君还有完没完了,他从哪找来的血凰泪?”

  我茫然看着她,一半的心已随着雪鸮渐行渐远的身影飞远了。

  慢慢师姐激动的说:“凤凰的血泪,一滴能抵五百年的修为,娉娉,景旭师兄这是要把你宠出九重天吗?”

  我唇角动了动,捏起凤凰这滴眼泪,轻轻攥在掌心里……

  他对阿负说过,要找比内丹还好的东西给我吃……

  原来是真的……

  楚遥仙君这几日终于闭关结束,刚从师父的小院里出来,便被酒香引上了晨钟峰,上次在阿负那里与他一同过上元节时,他大伤并未痊愈,脸色十分苍白,今日一见可算又是从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小遥遥了。

  楚遥仙君见我身旁的人换做了景旭师兄,又得知我们二人大婚在即,整个人懵了好一阵子,连酒都未想得喝上一口,便失魂落魄下了山。

  过了半日又吊丧一般跑来,坐在我院中颇是一番伤春悲秋,怨我未在他闭关之时等他一等。

  他觉得景旭师兄与他相比,风流倜傥差了一截,我若蹬了星沉,下家应该是他才对。

  景旭师兄用一坛瑶池琼浆堵住了他的嘴,他喝到一半,突然非要向景旭师兄再讨一坛,说要给师祖送去。

  我对他说:“师祖已改了隐居之处,我们断然再也寻他不到了。”

  楚遥仙君怅然,问我这可如何是好。

  我神秘兮兮的对他说,“我有办法把酒给他,你放心便是。”

  于是楚遥仙君走后,我拜托景旭师兄帮我焚起三炷香,再把一坛酒倒在了地上,对着朗朗月光空空山谷说:“阿负,你徒儿请你喝酒了……”

  我不知他是何时走的,也不知他是如何走的,就让师父和楚遥仙君只当他仍在这个世上,就像他希望他们认为的一样,同在一方苍穹之下,算不得生离死别……

  今夜星光甚好,想到很久没有去院子外面的孤崖上看看了,我便央景旭师兄将我抱到崖上。

  他将藤椅垫上软枕,又给我盖了一条厚毯子,本想坐下来陪我,我想独自呆一会儿,便让他先回去了。

  崖上静悄悄的,眼前是黑魆魆的深谷,记得我最初住在狐狸洞那两晚,整夜都梦见星沉独自一人坐在孤崖边,而我就坐在不远处的草丛里静静瞧着他,一瞧便是整整一个梦。

  也许那时我便是喜欢他的,只是被胆怯蒙住了心而已。

  或许更早时候,早在被迷阵里的大鸟抛进他怀里时便是喜欢他的。

  我仰望漫天繁星,点点烁烁都好似诉说着点什么……

  或许还要再早些,早到我在霜花殿初见他那一眼。

  窗外蓝天碧洗,白云如画,一大束明亮的晨光洒在碧青色的竹席之上,他孤零零坐在哪里,我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

  记得看他第一眼,我心中想的是如此妙人,为何今日才初见……

  隔了那么远的事,回忆起来却好似只在昨日……

  我慢慢抬起还能动一动的手指,学着他从前帮我摘下一片雨后天青色的样子,驱动指尖微弱的灵力,试着摘下一片星光。

  盈盈光点在我指尖渐渐汇聚起来,颇是有趣。

  我慢慢划动指尖,用流光写出星沉的名字。

  小小的两个字浮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我便久久望着……

  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是不是叫娉娉?”

  我艰难的转过头,看到一个近乎透明的影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那影子眉目模糊不清,看轮廓却是个纤弱的美人。

  我其实有些被吓到了,可她声音轻柔,影子也曼妙,我渐渐不怕了。

  我问她:“敢问这位姐姐是谁,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影子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挥手,夜幕好似陡然间物换星移,漫天星光婉转流动,最后凝结成两个字。

  “星沉……”

  我呆呆抬着起头,看着整个夜空都化作他的名字,星光映在眸子里,应是此生最流光溢彩的一瞬……

  影子的声音轻柔而遥远,好似与我隔了一层生死,“我叫冷眉溪,从前也是流波弟子……”

  “冷眉溪……”

  我心中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好似在哪里听到过……

  “原来是位师姐……”

  我亲切的说。

  影子转过模糊不清的脸望向我,我虽看不甚分明她的目光,却能感觉得到她在仔仔细细打量着我。

  我不禁好奇的问:“师姐在看什么?”

  影子淡然的声音好似起了一丝波澜,“原来他用星光写下的是你的名字……”

  我有些哑然的问她:“师姐说的是何人?”

  影子淡淡道:“星沉……”

  我以为自己已然冻僵的心忽的跳了一下,牵动全身的痛楚……

  我喃喃道:“师兄啊……何时的事……”

  影子轻叹一声:“前几日,我瞧着他夜里常坐在你坐的这个地方,偶尔会牵一丝星光,写下娉娉二字,我猜想这两个字应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我不是很想再听她继续讲下去了,便问她:“师姐认识我师兄?”

  影子淡淡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我一丝残魄时常不知怎的就回到这里了,大概是想看看他有朝一日会不会有钟情的女子,那女子长得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比我好看……”

  我哑然,原来师姐已不在人世,可与她聊了这么多话,心中也不觉得害怕了……

  我柔声道:“师姐……喜欢师兄吗?”

  影子点点头,淡淡道:“喜欢,所以我用星光写成了他的名字,挂在夜幕上……”

  我心中微动,觉得这件事听着似乎有些耳熟……

  影子继续淡淡的说:“我便坐在漫天星光下,等着他来找我,那时我生得极美,见过我的男子都倾心于我,我便觉得他自然也会倾心与我……”

  “冷眉溪……”

  我努力回忆着这个名字,难道是慢慢师姐讲的那个故事,初来流波时慢慢师姐便告诉过我,星沉从前辜负过一个极美的仙子……

  影子轻轻笑了笑,声音带着丝凉凉的缥缈,“我坐在星光下等他,后来真的有人来了,我起身看向黑暗中走出来的影子,登时心花怒放……”

  我冻僵的心,不知不觉又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影子凉凉的说:“他向我求欢,我便与他彻夜欢爱,一道结界为屏,幕天席地,足足一整夜……”

  “第二日我在霜花殿遇到他,他却好似与我素不相识……”

  “我愤懑不已,骂他是个禽兽,不曾想他听完我的痛骂,对我竟好似变了一个人,默许我走在了他身边,虽再没有那夜的干柴烈火,他连我手都再没有碰过,但我想,总归会一天好似一天的……”

  影子的声音渐渐在夜风中化作丝丝缕缕冰凉的碎片,“直到有一日,我听到一个名为元笙的同门向人炫耀他与我一夜风流之事,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夜是有人化作他的样子……难怪他第二日与我形同陌路……因为原本就是陌路啊……”

  我哑然……

  半晌之后还是哑然……

  影子凄婉一笑,淡淡的说:“我曾觉得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后来才知他是多好的一个人,他竟不忍将真相告知于我,于是默许我走在了他身边……

  “我那时每日心中幽怨,恨他面冷心更冷,许我在他身边,却与我形同陌路,却不知他对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已是交出了所能交出的全部温暖……”

  我呆呆听着影子的话,眼泪不知不觉顺着僵冷的面颊淌下。

  想起他在紫微宫仙祠被景旭师兄拿鞭子抽得半死,却不肯吐露一个字,想起他倔强的倒在血泊里……

  原来他心底藏着那样一份从未宣之于口的善良……

  影子说:“后来我去找了元笙,我活着无趣,想约他一同下地狱,他修为高我一层,我终是孑然一身去了……”

  我突然开口说:“后来师兄在霜花殿赤手空拳将元笙打死了……他直到今日都不肯说是为什么……”

  那影子微微一怔,继而嫣然笑了……

  我虽看不清她的脸,却知她定是嫣然而笑的……

  她伸出雾一般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

  凉凉的,又好似有些温暖想要交托给我。

  她说:“所以你要好好待他……”

  我点点头,说会的。

  影子柔柔的说:“你真好看,难怪他喜欢……”

  我向她笑出一个甜甜的酒窝,“谢谢你……”

  她渐渐淡去,轻飘飘的留下一句话,“我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我想我也是……

  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

  晨钟峰上群芳渐次绚烂,小院里却只剩窗前一丛修竹,院中亭亭一树。

  好在我已看不太清什么了,故而不觉十分可惜。

  一双温暖的手抚了抚我的额头,我朝床前模糊的身影笑了笑。

  景旭师兄的声音温和如故,“外面阳光很好,要不要出去呆一会儿?”

  我偎在软塌上,闻到一阵淡淡的芬芳。

  勉强动了动手指,摸了摸他放在我枕边的东西,“是花吗?”

  景旭师兄嗯了一声,“有桃花,还有杏花,桃花是粉色的,杏花有白色,也有粉色,还有几朵浅黄色的。”

  我心中有些想笑,自从眼睛不太好用以后,景旭师兄明显比从前话痨了许多,事无巨细都要向我念叨一番,其实我还没有全瞎,眼前的事还是能看个大概的。

  我闻到淡淡酒香,继而被人小心扶起来,靠在一方温暖的胸膛上。

  耳畔传来景旭师兄温柔的声音:“我自己酿的杏花酒,你尝尝好不好喝。”

  我浅尝辄止,因为着实不怎么好喝。

  虽看不太清景旭师兄的面孔,耳朵却能清楚听到景旭师兄略略有些紧张的呼吸。

  于是我说:“好喝,好喝,这酒有三春天的味道。”

  景旭师兄淡淡笑了,“父皇从前喜欢自己酿酒喝,他酿的杏花酒比瑶池美酒还要醇香……我那时该向他学一学的……”

  我连忙捧场,“再来一杯。”

  景旭师兄摇了摇头,然后似是有些怅然的笑了。

  他扶我半靠在软塌上,为我裹好毯子,然后温柔的说:“你等我酿出更好喝的……”

  我嗯了一声,“等你酿出更好喝的。”

  院子里除了偶尔有小鸟的叫声,就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响,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声音了。

  一静下来,便觉身边少了什么。

  我说:“不知小石榴和天青在慢慢师姐那里听不听话……”

  景旭师兄说:“她们两个乖巧可爱,你莫要担心。”

  我心中有些愧疚,眼看着再难瞒下去了,只好跟慢慢师姐说我与景旭师兄要出门一阵子,拜托她帮我照管几日小石榴和天青。

  我说:“给她们两个做的几身小裙袄在卧房柜子里,每人四身,春夏秋冬都有了,回头你让她们自己挑吧,天青心眼窄一些,让她先选吧。”

  景旭师兄在我模模糊糊的视线里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说:“楚遥仙君上回来时说扇子丢了,我画了一幅扇面给他,不怎么好看……作画这门课业……他教的着实不怎么样……”

  景旭师兄大概不习惯背后妄议师长,不过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说:“慢慢师姐和霁月师兄大婚的贺礼还要烦请景旭师兄日后代为转交,东西亦在柜子里,是两件婴孩的小肚兜,一件绣着朵浪花,一件绣着个月亮,愿他们儿女成双,欢欢喜喜。”

  景旭师兄点点头,一滴什么东西悄然落在他衣襟上……

  我自看不到之后,耳朵似乎好用了许多……

  好在看不到了……

  景旭师兄忽然开口说:“有什么要交给他的吗?”

  我忽然无言,半晌才喃喃的说:“没有……”

  耳聪目瞎了几日以后,耳朵似乎也渐渐不好使了,景旭师兄每每要凑到我耳边说话,我才能听到大概的意思。

  我想,快要结束了吧,终于……

  再也不疼了……

  我躺在初夏的晴天里,暖风拂过面颊,冰凉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包裹着。

  我问他:“景旭师兄,唤他回来的信寄出去了吗?”

  温热的鼻息吹过耳畔,我却听不到他的回答了。

  不知他写的是什么……

  不知他几时回……

第95章 几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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