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好,我进去试一试。”

  “要去一起去。”许留君坚定地说。

  可能是许留君在他旁边的原因,白新茶竟然没有很害怕。他握住许留君的手:“出不来的话,我们就在他的梦里数星星吧。”

  许留君笑了:“数星星也很好啊。”

  他们各伸出一只手来,悬在那伙计的双手上方。白新茶数道:“三、二、一。”,两个人再一次进入迷雾般的黑暗。

  Part 48

  白新茶被震耳欲聋的喧闹和呛鼻子的酒味搞的清醒过来。许留君还在他身边,刚睁开眼睛。他左右瞅瞅,四周摆着一张张四方桌,成群的人围着桌子大喊大叫,热闹极了。

  “这是什么地方?”许留君问。

  白新茶仔细听了听众人的喊叫声。

  “大!大!小!开!……”“七点!七点!啊又错了!”

  “是个赌场。”他断言道。

  “赌场是这个样子啊……”许留君新奇地东张西望,被白新茶一把拉回来:“我们还是快点找找那个伙计吧。”

  小伙计就在人最多的那张桌子旁,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费了半天劲,终于挤到了他身边,见他正得意地把一大把银子搂进自己怀里。

  荷官阴沉着脸,重新把骰子装回骰盅,愤愤地摇上几十下,赌气般地磕在桌上。

  周围的人催促起来:“小八,快说呀。大还是小?”

  原来小伙计叫小八。小八意气风发地喊:“十三点,大!”

  众人连忙下注。荷官掀开骰盅,围观的人爆发出一阵欢呼:“果真是十三点!小八神了!”

  白新茶和许留君看了几局。每局小八下的注都完全准确,怀里的钱马上溢出来了。

  “这就是他的梦了。”周围闹哄哄的,许留君怕白新茶听不清,趴在他耳朵旁道:“估计他平时成天想着发财,梦里头也尽是这些。”

  白新茶点点头,上去拉了小八一下。小八不耐烦地回头:“干什么?”

  许留君冲着他喊:“你醒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梦啊?”

  “留君师弟,你可真直接。”白新茶说。

  小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俩:“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神经病?”

  白新茶解释道:“这里不是现实,是你的梦。难道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你每局都这么准么?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

  “啊哈哈哈哈!”小八手指着他们,脸却朝着人群道:“他们居然说我在做梦,还要救我?我倒看看是不是梦?”他使劲用手捏着自己的脸:“啧……好疼啊!”围观群众大声哄笑起来。小八背对他们摆摆手:“滚远点,别挡着老子发财!”

  白新茶还想说点什么,一身横肉的赌场保镖已经分开众人,拉住了他和许留君。白新茶连忙卖乖,赔了好多笑脸:“熟人、熟人来着。开玩笑呢。”

  保镖冲他们挥挥拳头,走了。许留君皱起眉头:“看来这里的结界能量强到连痛觉都可以模拟。而且一旦干扰了他的梦境,就可能会有危险,比如刚才要打我们的人。”

  “他的梦和你的梦比起来,也太不友善了。”白新茶道。

  许留君被他逗笑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他的梦里除了赌就是赌,出不去的话,我们连星星都没的数了。”

  白新茶道:“我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许留君猛地抬头。

  白新茶冲他眨眨眼,运足了气,在小八背后大喊一声:“小八,当铺着火啦!”

  赌得正投入的小八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跳起来:“什么?当铺着火了!”于是转身就推开他们往外跑。

  猝不及防地,本来极其真实的赌场,连同这赌场里的人都模糊和扭曲起来。白新茶在短暂而熟悉的黑暗中睁开双眼——小八、许留君和他——三个人正躺在当铺的砖地上,大眼瞪着小眼。

  Part 49

  小八首先打破了尴尬:“哪里着火了?”

  “额……”白新茶指了指楼上。

  小八连滚带爬地冲出当铺的门,不一会儿提着慢慢一桶水冲了回来,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白新茶和许留君心虚地坐在地上,听楼上传来哗啦啦的泼水声,水桶扔在地上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小八骂骂咧咧地下了楼。

  “妈的,半点火星子都没看到!你们两个玩我是吧?故意搅了我的好梦!”

  许留君道:“小八,你也知道那是梦。我们不是故意骗你,是想让你从梦里醒来的。”

  “滚滚滚!”小八生气地叫嚷:“是梦又怎么样?梦里快活极了,不比现在好太多?”他威胁地指着两个人:“不许再叫醒我,听到没有?不然打爆你们的狗头,他奶奶的。”

  他边说着边绕到当铺柜台的后面,一弯腰不见了。白新茶和许留君来不及制止,再去看他时小八呼噜声已经震天响了。白新茶皱着眉道:“得,又睡了,前功尽弃。”

  “也不完全是。”许留君平静地说,“结界的平衡已经被我们打破了。”

  白新茶疑惑地看向他。许留君拉着他走到大街上,白新茶发现一直挂在地平线上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下去了。夕林镇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几扇窗户透出微弱的烛光。

  “但结界的制造者还是没有出来。”

  “我们多试几次。”许留君说。

  他们商量了一下,朝着有光的窗户所在方向走去。没走多远,白新茶似乎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等一等。”他拦住许留君。

  两人屏住呼吸。右边巷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此外还伴着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在悠长的巷子中回荡。黑暗是滋生恐怖最好的温床,白新茶汗毛都竖了起来,却强装英雄地挡在许留君身前。许留君紧紧靠着他,手里捏着一张符咒。

  脚步声和抽泣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白新茶终于看清了——从巷子里跑出来一个女孩子,瞧个子大约是十二、三岁,冲着他们边哭边喊:“哥哥,哥哥,求你们救救我爹娘!”

  白新茶见不是鬼怪,好歹放松了些,稍稍偏过头问许留君:“会不会有问题?”

  “很可能。”许留君小声回答他,“先看看再说。”

  白新茶点点头,弯下腰问那女孩子:“小妹妹你别哭,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娘怎么了?”

  “我,我叫婉婉。”小女孩啜泣着,道:“我爹娘,还有镇上的人都睡着了。我怎么叫他们都不理我。”她扯住白新茶的袖子:“哥哥,你们是我看到的唯一两个醒着的人,求你们帮帮我!”

  他们俩没有立刻回答。小女孩见状哭得更厉害了:“爹……娘……我该怎么办?”

  许留君似乎很不忍心,安慰道:“婉婉,我们会帮你的。你身上有没有火折子?我们看不清路,没办法去你家。”

  婉婉说她也没有。于是三个人回到当铺,从柜台里翻出两根蜡烛来。小八还在那儿睡得昏天黑地。

  “怎么不用符咒照明?”白新茶对着许留君耳语道。

  “符纸不够用了。”许留君同样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点亮蜡烛后白新茶看清了那女孩,着实被吓了一跳。她半边脸上全是紫红色的胎记,嘴角奇异地歪到另外半张脸,头发乱糟糟结成一团。与其说是穿着衣服,不如说是披着几块破布。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婉婉的神情给人说不出的诡异感。白新茶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对小女孩道:“婉婉,我们走吧。”

  婉婉带着他们在巷子里七拐八拐。似有似无的风吹着蜡烛的火焰,他们仨投在墙上的影子时短时长。不一会儿她指着一扇门说:“到了。”

  Part 50

  他们走进里屋。婉婉的爹娘并排躺在炕上,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婉婉还带着哭腔:“哥哥,我爹娘已经这样子几个月了。我好怕……”

  白新茶低声跟许留君商议道:“怎么办?还是用‘着火了’那招么?”

  许留君想了一会儿:“不好说。每个人的梦境都不同,这招可能不管用。”

  “那就用婉婉试一试。做父母的总归怕孩子有什么闪失。”白新茶说着转头打量婉婉,“可她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她爹娘真的疼她吗?这大冷天的,都不怕她冻坏了。我们再想想办法,不能贸然尝试。”

  “都不怕她冻坏了……”许留君喃喃地重复着,神色从迷茫一点点变得警惕。白新茶刚想问他,他就一把拉住白新茶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白新茶察觉到他指尖的僵硬,也跟着警觉起来。

  “婉婉,”许留君开口道:“你娘手里是什么东西?”

  婉婉奇怪地歪了歪头,跑过去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呀。哥哥你不是说要救我爹娘吗,怎么还不开始呢?”

  “你娘手上好像有戒指。”

  “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呀。”

  “你去帮我们把她手上的戒指摘下来吧。她手上有东西,我们是没法帮她从梦里出来的。”

  白新茶瞬间明白了——许留君在试探婉婉。他开始怀疑她了。

  婉婉瞪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们,没有动。

  “快点。你不想救你爹娘了么?”许留君冷冰冰地命令她。

  婉婉没有回应,她沉默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来时,无助、焦急和悲伤的表情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阴森森的笑。白新茶一惊,连忙挡在许留君前面。

  “居然被你发现了。”婉婉的声音也从童稚变得魅惑,“真不简单。”

  许留君还是紧紧抓着白新茶的胳膊,道:“你的确很厉害,连痛觉都能模拟。我差点上了你的当。可是你没法制造出‘冷’的感觉。多亏新茶师兄提起,我才发觉这里根本感觉不到冷。”

  “你小看我了。”婉婉咯咯地笑起来,听得白新茶头皮发麻。“在梦里制造冷的感觉又有何难?只不过你的‘冷’与常人不同罢了。”她又幽幽地叹口气:“其实我已经快骗到你了。都怪这副身子,穿得如此破烂,被你——”她指着白新茶:“看出了破绽。真是不走运。”

  白新茶没跟上对话的节奏:“等等,你是说我们还在梦里?还有,你不是婉婉,而是附在了婉婉的身上?”

  婉婉,或者说是占用了婉婉身体的女人道:“这话不准确。你们在夕林镇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你们仍身处梦中。或者说,我就是梦境本身。”

  “你是魇魔。”许留君说。

  “没错。”

  “婉婉呢?你把她怎么了?”白新茶焦急地问。

  Part 51

  “婉婉她快死了。”魇魔毫无感情地说,“不过可不是我害的。要不是她,我还没办法变得这么强大呢。”

  白新茶突然记起,《魔道志异》里有讲到,魇魔会依附在执念很深的将死之人身上,吸取进入其梦境之人的精元,便问:“婉婉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执念?”

  魇魔道:“婉婉这孩子,从娘胎里带的丑。她爹娘,我当然不是说躺着的这两个,她真正的爹娘,和她一样的丑。两年前他们死了。”

  白新茶和许留君静静听着。

  “婉婉爹娘死了以后,镇里的人更加肆无忌惮地嘲笑她、欺负她。她吃不好,穿不好,于是也快死了,就这么简单。”魇魔嗤笑一声,“要是我的话,就咒他们个个不得好死。这个傻子,还只希望镇子上的人都睡着。大家都睡着,她就能出来捡东西吃,不会有人笑话她。呵,真是蠢极了。不过既然这是她的遗愿,我就为她编织这样一个梦。”

  “可是你太贪心了。”许留君听完魇魔的话,冷静地说:“整个镇子都笼罩在梦境里,结界的平衡很容易就会被打破。结界能量虽然强大,但你本身是很脆弱的。”

  “我自然知道,你有本事打败我。”魇魔的声音更魅惑了,像是极细腻的丝绸一般:“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它朝两人走了几步,白新茶连忙护着许留君后退。

  “许留君,你就不想进入我为你编织的梦吗?你不会再感到寒冷,不用再担惊受怕……”

  许留君没有作声。白新茶看他像是动摇了,连忙道:“留君师弟,你不要听它胡说!在梦里的人,精元很快就会被吸干。梦里再好,也不是真实的!”

  魇魔哈哈大笑起来:“幼稚!梦境和现实,他们根本分不清!在我的梦里,他们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痛苦地活上几十年?倒不如痛痛快快只活几个月!小八的梦你们也看到了——”

  它一挥手,半空中显出虚影。

  “这是床上这对夫妻的梦。他们原本为了一点钱整天吵架,在梦里他们有了钱,再也不用犯愁。现在恩爱极了。”

  虚影里夫妻二人头碰着头,甜蜜地数着厚厚一沓银票。

  魇魔又一挥手:“还有这家人,他们的孩子得了不治之症,不到一年就要没命。在梦里他健健康康,三口人共享天伦之乐。”

  “所以我是在做善事,明白么?”魇魔收起幻影。

  Part 52

  白新茶一时无法反驳,只好求助地看向许留君。后者仍然直视着魇魔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被说动了。白新茶突然很怕失去他。

  “你能读取人的思维,自然知道,我的归宿只有一个。”半晌,许留君终于开口。

  魇魔看来是知道他在说什么。它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遇到一个傻子。没有人在意过你,你又何必在意他们呢?你就不为自己考虑一次?”

  “说是造化弄人也好,这就是我的宿命。”

  “宿命!”魇魔笑道,“既然你说是宿命,为什么还要跑出来?为什么不干脆接受你师父的安排?承认吧,你没有你嘴上说的那么伟大,无非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许留君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我承认,我是贪生怕死。”

  “这不就得了!”魇魔得意地说,“来吧,来我的梦里,我给你一个最快乐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但我不会在虚幻的梦里苟且偷生。有人会选择逃避眼前的痛苦。但也有人不会。痛苦和快乐相伴而生,没有痛苦,快乐是没有意义的。”许留君慢慢说,“你说是在做善事,可你有问过镇上的人,他们愿意在极致的快乐中死去么?”

  “这……”魇魔噎住了。

  “你要想清楚。我虽然受了伤,但还有新茶师兄。和你相斗的话,你没法占上风。”

  魇魔不可思议地看着许留君,长叹道:“罢了,看在你放我一马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白新茶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许留君没说什么,他们看着婉婉的身形模糊起来,像烟一样飘散了。周围的寂静突然被风声、虫鸣声等各种声音填满,空气也恢复了流动。黑暗随着魇魔的离开消逝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屋子里。

  白新茶问:“魇魔走了之后若再加害其他人怎么办?”

  “它在这里已经吸取到了足够的精元,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害人了。” 许留君疲惫地垂下眼帘,“况且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未必有胜算。”

  “魇魔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白新茶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是宿命?什么叫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许留君摇摇头,道:“我们先去找婉婉。”

  他们在一间没有屋顶的废弃屋子里找到了婉婉。细瘦的她缩在一堆湿漉漉的稻草里,身体已经僵硬,手里还握着半个馊了的馒头。

  婉婉被葬在镇子外的田埂边。小小的一个土包,连墓碑都没有。白新茶采了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半蹲下来,放在她的坟头。

  许留君也半蹲下来,两个人沉默着。太阳清冷地照着田野,许留君突然开口,轻轻地唱起一首歌 [注1],白新茶静静地听。

  爱哭的孩子要睡觉

  庄稼再多多不过草

  等待的人儿不知道

  远方的人回来了

  睡吧,睡吧

  夜漫漫路迢迢

  梦中人未少

  梦中人未老

  少年的声音很清澈,白新茶觉得自己又陷入了梦中冰冰凉,又深不见底的湖水。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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