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留君!不要啊!”白新茶嘶吼着。可许留君已经踏入寒潭,水面立刻浮起一层冰霜。谢为安和身后的一众掌门急忙同时输入内力,维持潭水不至马上结冰。

  白新茶的眼前一片模糊,唯一清晰的就只有那个天青色的瘦弱背影。许留君走得很慢,每走一步,他们就离得更远些,每走一步他们就离永别更近一点,往事转眼间成为陈迹。冰冷的水齐过他的肩膀。白新茶突然意识到他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好多事情还没来得及一起做。

  快说点什么吧,再也没有机会了,快说点什么!有个声音在他心里一遍遍地重复。他喊出了此生从未有过、最郑重其事的承诺——

  “我一定救你出来!你等着我!”

  许留君的缓慢移动戛然而止。他转过身,因为极度的寒冷而打着颤,脸上却竟是笑了。他会立刻死去么?还是只被困在这里,直到老死呢?曾经思考过无数遍的问题,因为白新茶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都不再重要。不,才不是虚无缥缈——他不再悲观、不再说服自己要清醒——新茶师兄说了要救他,就一定会救他的。永别变成暂别,这让他开心起来。

  反正最后骗一下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新茶师兄,我等着你啊。”许留君一派天真地笑着说。十分纯粹的、不掺杂一丝悲伤的笑,是他最本来的、少年人的样子。

  然后他向后倒去。

  “留君!!!”

  水漫过他的脖颈,漫过他笑起来弯弯的眼、漫过他挺直而秀气的鼻梁、漫过他苍白的脸、漫过他好看的嘴唇,最后漫过他永远冰冷的手。当他完全沉入寒潭时,众掌门同时收回内力。寒潭立刻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巨大的暖流从寒潭中央散发出来,那是水结冰时散发出的能量。当冻结的声音停止时,柳临风终于解开符咒。

  白新茶跑上冰面,一步三打滑地跑到许留君沉下去的地方。冰层厚得什么都看不到,只倒映出惨淡的天和痛哭的自己。再不会有人牵他的手,再不会有人送他一个有着浩瀚星空的梦。他跪在冰面,疯了一样用上半身撞、用拳头锤、用嘴哈气、用双手去捂,撕心裂肺地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没人能告诉他为什么。指甲被坚硬的冰折断,血滴滴答答地流淌,很快凝固,冰却没有化开一分。叶远、岳云和肖震从后面赶来,死命拉住他,肖震被吓得哇哇大哭,他们都劝他离开寒潭,不要被冻坏了。但白新茶并不觉得冷。留君被困在永世都化不开的冰中,他现在又该有多冷呢?他一直想告诉他,他的名字真好听。留君,留君,留君。可他留不住他。许留君于暮秋来到稻城,永远留在稻城的初冬。

  告别

  Part 84

  寒潭冻结所散发的热量让稻城的气候变得反常。本来是入冬的季节,却下了一场大雨,稻香河化了冻,连原本花期在春天的那几棵桃树梨树也稀里糊涂开了花。谢为安就在这场雨中离开稻城。走之前他去找白新茶,后者正发着高烧,头重脚轻、有气无力,并不想搭理他。

  “阿茗说,正则他……还留着我的笔记,你知不知道放在哪里?”

  白新茶闭上眼,过了好久听见门“吱呀”一声,以为是他走了。睁开眼却是叶远他们端了碗药进来,见到谢为安,纷纷绕过他,选择保持沉默。白新茶已经把事情的原委和师兄师弟讲了个大概,唯独隐瞒了师父说的,“创建稻城派是掩人耳目”这句话。对于叶远、岳云和肖震来说,稻城派就是他们的家,他不想让他们难过。

  “二师兄,我们煎糊了好几碗,终于有一碗能喝的。”肖震说。

  白新茶虚弱得手都在抖,一碗药磕磕绊绊喝了大半碗,谢为安还在那儿杵着,大有得不到答案就不走的意思。

  “册子被师父拿走了,我不知道在哪儿。你去他书房找找看吧。”

  他接着喝药,被苦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见了底,扭头一看谢为安居然还没离开。

  “还有事么?”

  “阿茗她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们。你们……愿意跟我回少阳派么?”

  叶远接过药碗的手一停,岳云、肖震看看他,又看看白新茶,为两个人即将产生的巨大分歧而感到恐惧。他们知道叶远从一开始就想拜入少阳派,此时正是绝佳的机会;也知道白新茶由于许留君的事绝不会原谅谢为安,更别提去做他的弟子。无论选择哪一边,四个人终究是不能在一起了。他俩突然更加讨厌谢为安,恨他提出这样的难题。

  白新茶倒有着另一番打算。除了他之外没人知道,稻城派不过是寒潭的“附属物”。如今寒潭也已经发挥了作用,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呢?或许是高烧让他失去了很多情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静静地等着叶远的同意。

  叶远端正地站起身,朝谢为安行礼。

  “多谢谢掌门好意。师父师娘虽然不在了,但我们还在,所以稻城派就在。”

  这让白新茶始料未及,岳云和肖震吃惊之余更加激动。在连日的阴霾下,叶远的决定让他们稍微振奋起来。两个师弟学着大师兄的样子,礼貌地拒绝。

  “今后若有什么需要,随时来少阳山找我。”谢为安撂下一句话后推门离开。

  “都看我干什么?”叶远平静地拆开白新茶的绷带,换上新的。

  岳云道:“大师兄,你一直都想……”

  “那是之前了。”叶远认真地说,“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作为稻城派的弟子被大家敬重。更重要的是,我们四个不能分开。”

  稻城派居然在叶远心中这样重要。白新茶决定永远不把师父的话告诉他们。大师兄在他的眼里曾是最固执、最不知变通的人,明知道不行,还是努力地折磨自己,真是傻透了。如今这份傻气却成了他们的精神力量。师父说过,“如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那么就万山无阻。”现在看来,叶远真的和杨正则越来越像——都在最艰苦、最崎岖、连尽头都望不到的路上,走得义无反顾。

  Part 85

  谢为安走时没有人去送他。白新茶也不清楚他是否找到了那本册子。煎糊了的药没有抑制住高热,连日来精神和肉体上的损伤让他陷入持续的昏睡。在间断的梦魇里,他被四面八方的冰凌困住、动弹不得,那冰却是滚烫的,烤得他喘不过气。每当感觉马上要去世时,许留君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留着眼泪说:“好冷。”

  然后他惊醒,在叶远、岳云和肖震焦急的呼唤中再次失去意识。也不知过了多久,灼烧感渐渐减退。他又梦见了许留君,他正一步步走进寒潭。白新茶拼命叫他,他回过头,微微笑着道:

  “新茶师兄,我等你啊。”

  白新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窗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寒潭的能量散尽,稻城的初冬总算来到了。李飞舟正在门口的小炉子上煎药,热气缓缓蒸腾,让他觉得恍若隔世。

  “都四五天了,你总算醒了。”李飞舟说,“几个人连药也不会弄,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多谢李掌门。”白新茶说着就起身,光着脚踩在地上,只感觉头晕目眩。

  李飞舟性子急,“咚”的一下把他推回床上,气道:“你干什么?”

  “我要去藏书阁。”

  “去藏书阁干什么!”

  “找解冻寒潭的办法。我答应过留君师弟,要救他出来。”

  李飞舟皱起眉头:“你师父和谢为安都束手无策,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可以找。”白新茶简短而固执地回答。

  李飞舟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冤孽……孩子,我不希望你走谢为安的老路啊。”

  “谢为安的老路?李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李飞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可知,十年前炎鸟为何成魔?”

  白新茶摇头。

  “是谢为安。”

  “什么!”

  “其实该叫他为安师兄的。”李飞舟望着窗外的雪,回忆道。“为安师兄、正则师弟、梧茗师妹,还有我,我们进入少阳派的时间相差不多。谢为安脾气古怪,从来不理人,整天不是在练剑,就是在藏书阁,再不就是躲到哪里去做他那些危险的实验。只有正则师弟能和他说上两句话。我和阿茗的关系很好,知道她喜欢正则师弟。那时她很苦恼,说杨正则对她客客气气,但也止于客气,似乎隔着层什么。学成后,我自创天星派,正则师弟去四方游历,阿茗则执意跟着他,让很多人十分费解。现在想来,他们一个是逃避自己爱的人,一个要紧紧追随自己爱的人……”

  提到师父师娘,白新茶心中一痛。

  “可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就是谢为安。以他的资质,自创门派、或者考入天机府,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却甘心留在少阳派,当起了符咒课的讲师。”

  “这是为什么?”白新茶连忙问道。

  “开始我们以为,他是舍不得少阳派,或者干脆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直到那场大火中炎鸟降世……”她的眼睛里依然存有十年前的恐惧,“那场火,就是从少阳派的后山烧起来的!”

  “您是说……”

  “没错。那场灾难中牺牲了许多人的性命,包括我们当时的掌门,整个修仙界百废待兴。谢为安杀死炎鸟有功,大家推举他做掌门,他也一步步再次壮大少阳派,声望甚至超过了原来。可就在几年前,我派的弟子在少阳后山发现有封印炎鸟的阵法痕迹残存,忙赶回来向我报告。我惊呆了,带上几位掌门前去质问谢为安,他这才说出实情……”

  “谢为安他为什么要驯养炎鸟?”

  李飞舟意味深长地看向白新茶。

  “和你一样,孩子,他的目的和你一样。极北之地有另一个寒潭,比稻城派的更大,冻结的时间也更久。不同的是,被困在里面的是他的父母。”

  Part 86

  “他的父母?”

  “对。谢为安的父母是专门研究异常现象的学者。二十几年前,他们闻说极北之地自然形成了寒潭,就带着刚十几岁的谢为安一同前往,谁知不小心失足落入。”

  白新茶想起藏书阁里有本《异象录》,其中作者之一似乎就姓谢。

  “年少的他亲眼看见双亲被困在冰中。从此,解冻寒潭成了他唯一的目的。后来正则师弟告诉我,在少阳的这些年里,他尝试过无数种方法,甚至已经可以如何创造极小型的寒潭,以及维持寒潭不至冻结的结界。但一旦寒潭冰封,就再没法化开。绝望之际,他突然在古籍中查阅到,以炎鸟之烈火或许能够融化寒潭的冰。于是他才在后山驯养炎鸟,却没想到被它冲破了封印,唉……”

  白新茶终于知道谢为安所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是何意,对他的恨意似乎消减了几分。事情发展到如今,每个人都如此痛苦,竟不知该怪谁。他怔怔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怎么会问出这句话。但李飞舟很好地解答了这个问题。

  “哪有什么为什么。”

  这就是最好的答案。两个人沉默下来。白新茶突然间想到了很重要的事。

  “李掌门,既然谢为安执意要解冻寒潭,是不是说明,被冻结在寒潭里的人并没有死!”

  李飞舟担忧地看着他:“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理论上来说他们还有生存的希望。但其实谁也不知道,孩子,连谢为安也不知道。”

  白新茶只听到“希望”两个字,不禁精神起来,眼睛里放着光。李飞舟慌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听我说!连谢为安用了十几年都毫无头绪,你又怎么能成功?新茶,你可千万别走上了歧途,做出什么傻事来!”

  白新茶冷静了些。

  “李掌门,谢谢你的提醒。再救人心切,我也绝不会牺牲无辜的性命。我不是谢为安。”

  李飞舟还是不放心,但终究没再多说。两天后她也离开稻城,秋筠来和白新茶告别。后者正在藏书阁废寝忘食地翻找文献,眼窝深深陷下去。

  “新茶师兄,我要走了。”

  白新茶从文献里抬起头,发现秋筠和他一样憔悴。他打开窗子,凛冽的风把书页吹得哗哗作响。叶远在超然台练剑,剑法越发纯熟了。

  “去找大师兄了么?”白新茶问。

  秋筠摇摇头,在难以落脚的书堆中找了个地方坐下。

  “秋筠师妹,你是不是不舒服?大师兄说你之前差点掉下悬崖,被吓到了。”

  “我没有被吓到。”秋筠道。这样有些反常。按她的性格,只回答“我没事”三个字就够了,不需惹人关注。没有被吓到,那是怎样了呢?秋筠低头不语,似乎在纠结。白新茶知道她还有话说,静静等着。

  “那天我和苏灵师妹落下悬崖,”秋筠慢慢说,“临风师兄和叶远师兄,他们,他们都先去拉苏灵师妹。把她救上来之后才……其实没什么,现在我已经不在意……”

  Part 87

  秋筠不经常向别人袒露自己的脆弱。一来旁人并不会太关心她的脆弱,二来她骨子里也很是要强,不想得到什么同情或怜悯。但白新茶此时更像是个同病相怜的沦落人,秋筠反而愿意告诉他。

  “秋筠师妹,”白新茶道,“你说出来就会舒服些了。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你千万别,别丧失信心。唉……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他为自己无关痛痒的安慰话而内疚。他也想说,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去救秋筠,但又觉得对苏灵不公平,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秋筠已经受了创伤,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他也想冲到超然台,揪住叶远的领子骂他一顿,可秋筠是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的,再说,叶远喜欢谁又与他何干呢?无论是师父、师娘、留君,还是大师兄、秋筠师妹,他对于每个人的痛苦都无能为力,这让白新茶觉得更痛苦。

  “新茶师兄,我明白。”她看着白新茶:“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足够强大,根本不会被打落山崖,等着别人来救。以后我不会再指望别人救我的命,更不会指望别人会喜欢我。”

  秋筠师妹最终也长大了,甚至似乎有些陌生。白新茶默默看她半晌:“你说得对,我们都要靠自己。谢谢你,秋筠师妹。”

  “杨掌门和留君师兄的事情,我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秋筠说。

  白新茶摇摇头。

  李飞舟走后的半个月里,白新茶在藏书阁和师父的书房里不分昼夜地翻书。看得眼睛花了,就去刻符咒、练剑,把对许留君的愧疚转化为对自己近乎折磨的严苛。叶远、岳云和肖震劝也劝不动,只好按时送饭,见他实在撑不住,就架着他去休息,空闲了也帮他一起找找文献。藏书阁的书虽然多,但有关寒潭的实在寥寥无几。当几乎翻遍所有藏书依然一无所获时,白新茶知道,他一直犹豫的事,是时候做决定了。

  在告诉师兄师弟前,他先回了趟家。因为稻香河已经结冰,磨坊的水磨停了工,工人们正卖力地凿开冰块。小虎只穿着件单衣,头顶在寒冷的天气里蒸腾着白气,见白新茶回来连忙跑去报信。他现在是一个很优秀的长工了。

  “茶茶儿!”娘亲叫着他小名,飞奔着出来迎接他。“孩子你可回家了!怎么瘦成这样?”

  “我……练功太累了。”白新茶垂下眼帘道。

  “唉,辛苦点也好,将来有出息!”白夫人很欣慰。“你爹在后街,一会儿就回来,娘给你留了好吃的,坐这儿等一下啊。”

  白夫人又飞向后院。白新茶随便坐在台阶上,他以前经常趁着太阳正好在这里晒书。熟悉和亲切感涌上心头,近日来积攒的疲惫猝不及防地爆发。刚开始他只不过是想在家多待上几天,胡思乱想到后来,破罐子破摔的本性失控地暴露,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到了放弃。

  “大师兄就去少阳派吧,这对他是再好不过的了。岳云和肖震呢,愿意跟着大师兄也好,愿意留下来,就和我回家来。爹和娘最喜欢小孩子,肯定会把他们当亲儿子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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