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太上皇去后三月间,宣于雪于瑜王府西院佛堂内终日不出,录经文七七四十九卷,绘《羽化登仙图》一幅。延狩帝深感其孝,念及宏宣帝膝下少女,故将之认作义妹。

  此举惊煞世人,消息即出,有替宣于雪陡失凤座而扼腕叹息者,亦有为之幸甚无比者,觉“皇后”二字未必就能好过“公主”,毕竟再是富贵也不知要与多少女子分那一位,倒不如寻个谦恭驸马,终此一生只把她一人捧在手上。

  众说纷纭间,朝中大臣各个一头懵,憋着满腹疑思面面相觑。尤是圣旨昭世的那日早朝,乾清殿里腾起一霎哗然,似乱风穿林,扫过千重枝叶,唤出一片嘈嘈切切之声。

  李清珏在这片杂声里缓将首抬起,遥望向高座龙椅上明黄龙袍加身之人,胸膛里跃然之心先疾后缓,渐从眼底氲出笑意来。

  当日归家,连李氏夫妇都能瞧出他怡然情绪。

  李清珏不嫌路远绕行大半个京城,特地排着长队等来一只香酥流油的肥嫩烧鹅,回到府上直往厨院交代,为给晚膳加道好菜。

  素来闲不得的李家夫人揩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只及望见他转身前的半面神色,唇边俨然含着少见笑容,眼角亦星星点点地染着几抹光华。

  李家夫人心里拂过一阵和风似的,随之轻笑两声,过后把这场面同李瑞宁兴致满满地讲了,话里意思多是喜李清珏焕然一新,日子过得愈发像个快活自在的寻常人。

  李瑞宁自也听得欢喜,且能比他这养母想得更深,当即便知李清珏是缘何如此。

  京中传闻沸沸扬扬,皇帝天命不宜早婚,独身至此好容易寻得个“贤妻”之选,哪知耗过一载岁月忽又化为虚有。世人只知猜疑惊叹,可有几人晓得平怀瑱之所以这般折腾,都是为了一个藏在眉心痣里的李清珏。

  若换他是李清珏,他何尝不能觉出无尽真情。

  李瑞宁替他欣然,当日晚膳为李清珏斟酒入杯时未刻意提及此事,只与他笑谈琐碎。

  春灯五彩缤纷缀连在檐下,京街纵横交错,漫城琉光似烟雾蒸腾。

  蒋常自宫门行出,赶着初夜时分穿街过巷,呈口信至李府。这口信还不教旁人听去,非得他亲自送到李清珏耳边。

  李清珏方在府上园里漫过两圈步子,回寝院前意外把他等来,听他笑盈盈悄声转述:“李大人,皇上遣奴才问上一问,相思苦人,是您去,还是他来?”

  露骨之言道得李清珏面上一窘,不知如何答复,无奈笑了笑。

  蒋常还等着他的主意,在旁不作催促,不想片刻后没等着回话,倒把另一人给等来了。

  有婢女前来传话,告他府外正有位赵姓大人候着,门童原想将人请去花厅小坐,然而来人不肯进,说是与李清珏讲两句便走。

  李清珏脑里浮出“赵珂阳”三字,心想不巧,总不好教蒋常与赵珂阳打上照面,只好遣了婢女暂且回道:“待送走了赵大人,我随你入宫。”

  蒋常闻言颔首,如他之意在那院里亭下坐着等,目悠悠地望着院里参天之树,忆想多少年前曾随平怀瑱来那几回时,此树可有这般粗壮。

  却是想不清了。

  月透如玉,李清珏背承净辉独往外赶,未及迈出府门就见赵珂阳立在阶下石狮旁,手抚狮身利爪,目光静覆着爪下幼狮。

  “赵大人。”他顺阶而下,近前问候。

  赵珂阳未抬眼,手掌亦在原处未动,叩指敲了一敲。

  李清珏一头雾水,不知他有何要事会在此时寻来,因他动作也将视线望下去,旋即听他问道:“李大人可知此为何物?”

  李清珏如实作答:“此乃石狮。”

  “此乃雌狮。”赵珂阳至此将眼抬起,“自古以来摆这对狮便有规矩,是为左雄右雌,雄狮戏球,雌狮抚儿。”

  来无问候,亦无前言,李清珏从这看似委婉实则直无顾忌的对话里品出真意,缓缓与他对上目光。

  “阴阳相谐,刚柔和中。

  “今天子为阳,无阴相调,此为天道紊乱;为刚,无柔相济,此为人道悖常。

  “无阴无柔以至江山后继无人,此为孽。”

  接连几句将李清珏一日欢喜打得无影无踪,更令他后知后觉,原赵珂阳早已知晓他与平怀瑱之间秘事。

  从前不讲不过是忍他一时,眼下平怀瑱已然登基为帝,却仍为他费尽百般心思不婚不娶,终教赵珂阳实难再忍。

  李清珏袖下掌心起了一层凉汗,忽而想不起今晨于朝堂之上听得那一纸圣谕时,究竟喜从何来。

  喜平怀瑱真心不假?喜少时荒唐誓言不渝?还是喜平怀瑱此生此命里,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名姓?

  然他为臣,分明应当知轻重。

  赵珂阳一句“江山后继无人”最是严峻,他知平怀瑱立后纳妃他绝不快活,但倘若平怀瑱身为帝王终其一生当真膝下无子,以令江山不固,他亦无法等闲视之。

  三十载心心念念,过刀山火海,斩妖魔邪祟,垫尸骨登高,好不容易行至如今,是要将万千心血都化作乌有么?

  李清珏答不出。

  身前赵珂阳将手自狮上收回,敛下少许怒气向他沉沉一叹:“你可知今日圣旨一出,我在署间听得哪般言论?”

  他依旧不曾开口,静待后话。

  赵珂阳稍作沉吟,直言不讳:“‘以色侍君。’”

  李清珏周身一震。

  想来也是,现已是延狩二年,自平怀瑱登基以来,他所为、皇帝所为,难道仅仅会给他冠上一个“佞”字而已?

  不过是同僚相见,留他几分薄面罢了。

  “我今所言,还望李大人能听进一二。”

  赵珂阳点到为止,拱手礼罢转身。

  李清珏立身狮旁望他远去,如被扒了遮羞衣物与人示众般难受。

  从来柔软的春灯瞧来无比刺目,他合了合眸,想起府中尚还有人在等,寻回力气踏阶而返。

  院里蒋常没候上许久,见他这样快便回来,远远笑着起身相迎,近前问道:“李大人现下就动身么?”

  李清珏摆首。

  蒋常不解,下一刻得他所言更是愕然。

  “劳蒋公公转告皇上,时已宫禁,臣恐入宫失仪,不合规矩。”

  话落不再顾他,只身回房拢门,室内灯烛不掌,透窗不过漆黑之色。

  李清珏在黑暗里久久坐着,不知蒋常何时离去,脑里一遍遍回想着方才赵珂阳予他之话,直想得头疼欲裂,窒气难纾。

  桌旁似有一人在伴着他,他虚眸借着微弱月光审视,竟是父亲眉目,似当年在狱中所见的最后一面,正以那怀着无数期望与关切的眼神将他望着。

  他被望得心虚至极,垂眸不敢回视,良久自嘲道:“父亲当年所教,身正、行正、心正,孩儿皆未从之……此身不正,此行不正,此心不正,有负所望。”

  何炳荣向他探手抚来,发顶掌心温热,惊得他一霎睁眼。

  身前熟悉人声传入耳廊:“这是梦见什么了?”

  李清珏逐渐拾回神智。

  平怀瑱等他不至,听罢一句“不合规矩”,竟是亲自出宫前来相见了。然而李清珏无从喜,分明想念此人,却还记着赵珂阳所言种种,偏头躲开他的手掌。

  平怀瑱面上笑容浅些,缓将手收了回去,问道:“清珏可是乏了?”

  李清珏不答,起身退离半步,与他行君臣之礼。

  “夜已深,皇上回罢。”

  平怀瑱假意不察他疏离,哄道:“白日时候还高高兴兴的,可有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

  “许是皇上会意错了,臣今日实难高兴。”

  “为何?”

  李清珏狠心:“为后宫久旷,江山后继无人。”

  室里骤无人语,李清珏躬身瞧不见平怀瑱,即便瞧见恐也难在这晦暗光影中瞧清他眸里情绪,只倔倔摆出冷漠姿态将他拒之千里。

  平怀瑱只字不予相应,良久之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行了出去。

第一百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山河怀璧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山河怀璧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