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一 来归

  胡明骏今日收摊儿特别早。

  他穿着夹脚拖鞋,后背背着个空篓子,大短裤松松地挂在少年细瘦的两条腿上,随着他一溜烟跑下坡道的的动作空空地晃荡着,书包带松垮下来半边,胡明骏也未曾察觉,只晓得捏着手里两个大钱闷着头朝码头边的家门跑,小手把那一沓票子攥得汗津津的,生怕被谁抢了去。

  红日淹没在海平线里半个,看起来像个泡澡泡得浑身红彤彤的胖娃娃,离海湾不到半里的地方,逆光看起来黑黢黢的渔船们都在纷纷收锚,到了回家的时间了。

  胡明骏脚步慢了点儿,等到快跑到家门前了才想起来今天数学作业还没做完,想起来的契机则是看见他邻居大周家亮起了灯,他就估摸着周先生该是从学校回家了,那暖黄色的灯光从透亮的落地窗里透出来,照亮了大周家的小花园。

  满满的,都是大周亲手种下的白玫瑰。花团锦簇,枝叶缠绵地,将两人漆成奶白色的小木屋怀抱其中。

  可是这番美景却一点儿没能减轻胡明骏想尿裤子的冲动,他小小的脑袋里一直转不明白,怎么大周脾气那么好的人,就受得了周老师那么气焰嚣张的家伙。

  他摇摇头,拖鞋“啪嗒”地响在石板路上,孩子的背心被夜晚的海风吹得鼓胀起来,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阿爸!”胡明骏一蹦一跳地进了家门,脏兮兮的脚丫子刚踢掉拖鞋就挥舞着那两张大票子:“今天的货全卖出去啦!”

  可阿爸却不像平时一样,他刚跑进来就张着双臂抱他起来“开飞机”,他看见大人们都坐在小阳台里,围在一起盯着电视机,像是在讨论什么。

  “阿爸!”胡明骏对这种忽视很是不满,于是加大嗓门又叫了一声,“你们干嘛呢!”

  他爸这下终于听见了,皮肤黝黑的男人看见儿子就眉开眼笑的:“阿骏回来啦!今天货怎么样?”

  “我卖的特好!”小明骏得意地说,“货全都清了,不仅鲑鱼那些好卖的,连积压的冷冻大黄鱼也都出去了!”

  “好小子!”阿爸笑着,是眉开眼笑那种,真心的笑容。自从帝国人和邦国人打仗开始,小明骏就没见他这么笑过。自古以来都是神仙打架屁民遭殃,他们这块小小的岛屿,因为地处要塞,总是今天被帝国舰船登陆,明天被邦国海军惦记,天天过得如坐针毡。就算要来,好歹买两条鱼啊,那是小明骏这两年最深刻的想法。

  可他们从不来光顾他家的鱼摊,于是小明骏只能被阿爸抱在怀里,大气儿也不敢出地看着那姜黄色的军靴沉重地走来走去。

  大国人,还这么小气。小明骏默默地想。

  倏忽之间胡明骏已经被阿爸抱在了膝盖上继续看电视,电视画面挺老的了,有的时候声音还会沙沙地响,可是这几乎是胡家全家唯一的娱乐活动。胡明骏在学校里被人嘲笑过家里穷,连像样的电视机都买不起,他气得眼泪在眼里打转,可那个欺负他的家伙下一秒就被周老师一作业本打在头上,胡明骏挂着两行金豆儿看着周老师一张薄薄的嘴慢慢吐出刻薄的话:“有液晶显示屏怎么了,没用的家伙才天天看没营养的电视节目,我家里就连电视机都没有。”

  胡明骏难得感激他,感激之余还觉得有点儿奇怪,大周对周老师那么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从前天天带着亲手做的小点心来学校接周老师下班,直到周老师当场发飙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才恋恋不舍地作罢,怎么连电视机也不给周老师买一台呢。

  胡明骏对大周家里的经济能力非常有自信,虽然在这小渔村里,学校大概付不了周老师几个钱,可是大周却从横空出世以来就是这里最好的渔夫,他们刚来小岛上的时候大周就从阿爸手里买了渔船,那时候家里正愁没钱进新式捕鱼船,阿爸乐呵呵地把那只跟了胡家快十年的老渔船卖给了大周,还暗地里笑他傻。

  可大周买到手之后也没立刻行驶出海,周老师豪气干云地出手在海岸边买了块地方,看这两人也像是不太差钱的样子,可周老师就是执意要买胡家旁边那块儿远离岛心的地,周老师说了,看起来熟悉,所以就买。

  于是大周就天天呆在那块地里改造他的旧船,原本汗流浃背地研究了半个月多也没弄出什么名堂,倒是周老师有天在家躺得嫌烦了,到院子里来转了一圈儿,跟着大周一起趴进船底蹭了一脸的黑灰,这才草草画了一张图纸出来,看着像是外行的模样,可大周有了那张图纸却如有神助,又不出一周就给那辆老船鸟枪换炮,配了七千瓦的马达,捞网绞机自动钓竿一应俱全,甚至还塞进了了一个小型冷冻库。大周穿着件黑背心,漏出健壮的肩膀和后背肌,来来回回一丝不苟地给焕然一新的捕捞船上色,等到把整条船漆成漂亮的深蓝色,他便缠着旁观的周老师要他起个名字,周老师一连说了好几个什么“飞鱼”,“白钓”大周都不满意,最后自己取了一个贼土的“大路丸”就浩浩汤汤地出港了。

  南国人世代依靠渔业为生,新船航行前都要讨个彩头,一般由船主夫人或是长女在船遁狠狠砸碎一瓶香槟酒,那瓶子越碎越好,意为美酒醇香布满船头,飘香十里,漂摇在海上的小船不会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按说大周一个光棍,也没有女儿,是该叫上朋友或邻居家的女眷为他完成这一仪式。冲着这事儿跃跃欲试的小岛姑娘可不少,光是大周那张脸在那儿一放,就多的是女孩子们前赴后继,更别提大周心灵手巧,能捕蓝鳍金枪鱼能种玫瑰花能做菜,要多讨人爱就有多讨人爱。

  可大周却没找人帮忙的意思,“大路丸”出港的那天不少人去码头上看,胡明骏也跟着阿爸去了,就看见大周提着一瓶有手臂那么粗的香槟酒,满脸兴奋地上下摇晃了一下,接着就跑进人群把躲着的周老师拉了出来,把瓶子递给他要他敲。

  全场的人都看见周老师的耳朵尖尖红了,他把香槟瓶子还给大周,气恼地说了句:“胡闹。”可大周不依不饶,硬要他去给敲了。最后周老师还是拗不过他,被大周抱着小腿,高高地够到了船头,接着那只瘦弱白皙的手臂握着酒瓶子朝船头栏杆狠狠一砸,香槟酒应声而碎。

  碎成了千千万万片,玻璃渣子在艳阳的天里折射着明亮的太阳光,显出五彩的光辉来。

  从此以后“大路丸“满身酒香,浓郁沁人的味道指向着他回家的方向。

  可当天晚上回家胡明骏却听见从所未有地传来了争吵声:“……你这样让我碎香槟,你不怕有人说你的闲话……?”

  那是周老师的声音,着急得变了调子一点儿不像平时慢条斯理的他,胡明俊听不见大周低沉的声音,只能听见周老师连忙又补了句:“我当然不在乎!可是你在外头跑……互相照应着总好过有人对你恶意相看……”

  可说着说着那声音却低了下去,胡明骏听见有个声音沙沙地叫着“哥哥”,却十分不确定是从哪里传来的。

  后来隔壁就没声息了,大周家的灯总是熄得早,而熄得特别早的日子里,周老师第二天往往就要迟到。

  胡明骏总是觉得奇怪,怎么都歇得那么早了第二天还爬不起来。

  事实证明周老师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周长得壮,捕鱼的本事也是无出其右,别人出海捕最值钱的金枪鱼总是十网九网空,他却总是次次能捉到比泡沫箱子还大的,再有人对他不满也只能噤声了。

  可周老师就不一样了,他刚刚来这村子里的初中教书,根基还没站稳,平时除了教学任务又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没多久就有学生拿他的瘦弱身材开玩笑,说周老师要是个女人肯定多的是汉子抢,看看那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睫毛长得怪惹人疼。

  更有甚者,有学生家长当着他的面就阴阳怪气地说话:天天不见讨老婆倒是跟个男人住在一块儿,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到底有没有资格教孩子。

  胡明骏听了这话其实是有些愤怒的,周老师冷淡是冷淡,可教书育人这块儿却做得可以算是无可挑剔,原本这小渔村里就没几个像样的数学老师,周老师来了之后一个人挑起了四个班五天的数学课,每天累得眼睛都红了,往往胡明骏好不容易做完他给的怪题回家了的时候,周老师还在办公室里改作业呢。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想新题折磨他们。

  幸好周老师也不知道是神经粗还是真的不在乎,听了这些流言只是置之一笑,每天该上班上班,该去码头找大周就去码头,夹着厚厚的作业本脚步如飞,胡明骏看见过一次,那两人以为夕阳已沉,码头上不会再有逗留的渔船,胡明骏却因为贪玩将将归家,只看见周老师夹着他们刚写完的作业本,整个人狠狠撞进站在码头尽头的大周怀里,大周两条手臂在他薄如蝉翼的脊背上收紧,两人站在落日余晖之中,影子被长长拉开,宛若一幅暖调油画。

  胡明骏托着腮偷偷地看,他想,不讨老婆又怎么样,他看过太多家中不太平的夫妻两人了,明明朝夕相对却视对方如同蛇蝎,离周老师和大周差好大一截。

  话说回来,胡明骏盯着电视里一男一女,均着盛装出席,只是女方衣着稍显低调,一顶黑色的女士帽盖住了流金般的发色,那女人稍微上了年纪,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正执笔签字,胡明骏听见阿爸在他耳朵上方爽朗地笑:“帝国人投降之后,不仅邦国,连咱们也有好日子过啦!”

  胡明骏听大人们说话似懂非懂,他只见一家人难得的喜气洋洋,便也相信父亲所说从此以后日子会好过些的说辞,也跟着振臂欢呼。

  “阿俊,走,今天是好日子,爸爸带你去码头边上放烟花去。”胡明骏一听这话便高兴得蹦起来了,赤着脚三两下便拉着父亲往家门外跑,他母亲在后面满面笑意:“唉唉急什么,烟花还没拿。”

  拉扯一番总算是到了海边,今日老天爷也像是要和他们同乐似的,天空一丝云气也无,漫天的星光璀璨夺目,粼粼地倒映在海面上像是细碎的灯火,一闪一闪地夺人目光。

  小明骏到了码头边才发现有此想法的不止他们一家,这处早已经熙熙攘攘地挤满了赶来庆贺的村民,有见了几个欺负过他的小孩拿了仙女棒正对着摇晃海水玩得不亦乐乎,当场便有些兴趣寥寥,硬是哄着父亲往沙滩反方向走,可天有不测风云,走了两步父子两人却走散了。胡明骏一人走在黑黝黝的草丛堆里,那一株株低矮的灌木此刻看起来都张牙舞爪得吓人,他越走越是背脊发凉。

  鼎沸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离他远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种细微的声音,胡明骏头皮发麻,听起来像是某种喘息声,不会是什么野兽正潜伏于黑暗之中,伺机准备咬断他的脖子吧。

  “小朋友。”那声音的主人终于按捺不住了,伸出一手便拍上了胡明骏肩头,小朋友汗毛倒竖,猛然回头,只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放心是人型生物,就被那人的脸吓得七魄出了三魂。

  只见一条长长的瘢痕,从这人的脸上开始一直蔓延至脖颈,接着藏进了那人的长袖衫之下,但胡明骏大概知道那道疤痕之可怖,只心道此人必然是亡命之徒,惹不起的,于是转身边逃。

  “等一下……”后面那人没料到胡明骏逃得如此果决,多年军人本能让他想要去追,却忘记自己已经在秦岛被烧断两根脚趾,走路都已不便,又怎可能跑得过这活猴子似的少年人?

  那根焦黑的手指又巍颤颤收回来,男人已经在这小岛上转悠到了天黑,却依旧没见到想见的人。

  可能是找错了地方,男人长叹一声,拖着残疾的脚艰难地想要移动去另一处。可真等到这人挪出灌木丛,却发现自己找了一整天的两人却正依偎在灯火阑珊之处,手挽手望着夜空中炸开的烟花,硝烟的气味弥漫在鼻息之间,火光如同流行划过天边,男人心有恍惚,相同的气味相同的景象,这却不是在战场。

  这是他此生之幸。

  他愣怔当场,却已经被岑路看见侧脸,惊讶神色在岑路银灰色瞳孔如同烟花绽开,他揉了揉眼睛,拍了拍周浦深的肩膀,周浦深闻言望去,只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正傻乎乎地面对漫天亮色,像是看入了迷。

  周浦深拉着亲属走近两步,接着低呼出声:“看松!”

第116章 番外一 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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