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坐在尤明言对面时,浑身都不自在,倒也不是说因为讨厌对方而恶心难受,而是他一直把对方当敌人,现在却是这样一种反馈,他感觉有些失控。

  尤仙君把桃子糕推到了他的面前,道:“这是山中小童做的,你若喜欢,就吃上几块。”

  “……”应无宿面无表情,企图挽救自己阴险狡诈狠毒的魔修形象。

  这里面放了迷药吧?尤明言故意隐下自己的怒意,还想用糕点来迷惑他……还真是心思缜密。可惜,像他这么聪明的魔修,怎么可能钻进这种圈套。

  尤明言却不知他为何坐着不动,以为少年是初次来此,心下有些拘束。

  小火。清茶。

  氤氲的白雾渐渐融散。

  尤仙君替应无宿沏了杯茶,道:“这是用初春消融的雪水煮的,仙门里唤作百花茶,还有些烫,你且等它凉些了再喝。”

  百花茶确实名不虚传,还未入口,应无宿就已闻到百花盛放的蓊葧香气,他再去细闻,又觉是三四月的春风,暖意氤氲,似有万千垂柳迎风而动,叫人心旷神怡,忘却世间纷扰。

  他被这臆想的暖风吹得晕晕沉沉,竟连尤明言说了些什么也听不清了。应无宿晃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再睁眼时那盘桃子糕又被尤明言往他面前推了些。

  到底是想做甚。

  他怎么看不明白?

  应无宿咽了口口水,抬眼又看了看尤明言。

  尤明言正垂眸端着白瓷杯品茶,并没有注意应无宿这边的举动。

  要是这仙君真的只是请他喝茶吃糕点,那他心里想这么多不是显得有些可笑?

  那……他就吃一块,应该不会有事吧?

  他犹豫了半刻,还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一块放进嘴里。仙童的手艺倒是见长,本就软糯的圆圆糕如今更是入口即化,唇齿留香。他吃完一块,意犹未尽,又跟往常一样舔了舔沾了粉的指尖,舔完才想起面前还坐着个尤明言。

  应无宿僵硬地抬头看了看,看见尤明言仍垂眸拿着那杯茶,并没有看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尤明言面色淡淡,问应无宿:“双修是如何个修法?”

  应无宿一时语塞,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尤明言又道:“可是像平日修行一般面对面坐着?”

  应无宿:“……”

  这当然不是啊!

  尤明言:“你为何会来找我?”

  应无宿:“……”

  来找你打架!

  尤明言:“你若是愿意,平日可在我的屋舍中歇息。”

  应无宿唰地又流下了两行眼泪:“……”

  尤仙君,我不是窥视你!我窥视你师兄啊!

  -

  仙童一:“为了仙君拿抱得美人归,苦练厨艺一周。唉呀。”

  11.

  应无宿突然语塞,无话可讲,又拿起了一块桃子糕放进嘴里。

  纪逢都不答应他,尤明言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同意?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沉默地坐着。

  单是坐在这什么都不能干,面前还坐着个一直被他视为仇敌的尤明言,连桃子糕吃起来都渐渐有些食不知味了。

  究竟是为什么答应啊?

  尤仙君你不管怎么样先说两句话好吗?

  他憋了一堆话想问,可尤仙君一直垂眸看着那把破木琴,根本没有眼神交集的机会。

  莫非是看他是个没什么修为的魔修,方才不过是随便说说拿他打乐?

  想来也不对,他观察这么多日,觉得尤明言虽没有纪逢那么难接触,却也是一心修仙,不问世事的冷淡性子,哪会和他开这种玩笑?

  ……而且为何专门放盘桃子糕在这,莫不是早就察觉他偷糕点的事了?

  早知道为何不说,这尤仙君大约是专等在这看他笑话的,就等着他来这说出这句挑衅的话。

  应无宿越想越糟心,觉得自己就是被这面上看着正正经经的仙君摆了一道。

  对着石像他还能吐口水,对着活的尤仙君反倒什么都不敢做了。茶已经微凉,他咬了咬牙,又抬头瞪了尤明言一眼,想着对方哪怕说句反悔的话,他也好赶快离开这个尴尬之地,然后去找别的仙君双修。

  他要早知道尤明言这么难搞,当初就不该看上纪逢……的修为。

  灵气晕成的青烟弥散在池面之上。

  茶已经全凉。

  尤明言终究还是开口了:“我早便知道了。”

  应无宿有了心里准备,听闻此言也并不惊讶,只是蔫蔫道:“你早便知道,就该早些告诉我。”

  尤仙君讷讷:“因为此前未曾有人向我提过此事,我……想了许久,前几日才想通。”

  ……想通要如何拆穿他拙劣的藏匿技术?

  作为一个修为很低的魔修,听到这种话,真是莫大的羞辱。

  幸得应无宿还有些涵养,硬是扯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没有搓个灵力小球去打尤明言的脸。

  “你想吃糕点便来取,我可吩咐小童再多做些。”尤仙君顿了下,又道:“山中还有一处闲置的小屋,本是留给我师兄住的,不过他前几日已经来过……你若是不嫌,我替你重新取床被褥,你住进去便是。”

  “尤仙君有此心意,我自然乐意至极。”应无宿牙齿有些发酸,“但你师兄……大约是会介意的。”

  他想与纪逢双修不得,如今却被纪逢的白月光怜悯,心下堵得难受,又是一阵委屈。

  尤明言却不懂他话中意,仍旧认真道:“我师兄面上虽冷,其实待人十分亲切,也不会介意的。”

  待人亲切……

  应无宿想起自己被扫地出门的倒霉日子,觉得纪仙君就是因人而异,区别待遇。

  但这个态度也不是全无道理,他毕竟只是个死皮赖脸凑上去的魔修,尤明言才是他的心头好。

  他对纪逢求而不得,纪逢对尤明言求而不得,也算是因果轮回了。

  应无宿心中难过,面上更是一片惨淡,他端起杯,将杯中的冷茶尽数饮下。

  12.

  仙果林离尤明言住的屋子还有些距离,它在山南,而尤明言住在山北,来去只有一条不知何人修筑的石板山路,弯弯曲曲地绕过那些奇石异树。

  送糕点其实是仙童修行的一部分,借以磨练心志,顺带感应山中灵气。

  不过仙童一最近的修行相对从前要更辛苦了。

  因为他不仅要做桃子糕,有时还得学着人间的那些菜肴的做法做些清汤小菜,在此之前,他们山上是没有打野味这种概念的。

  他倒也没觉得有甚奇怪,只道这被尤仙君藏起来的佳人竟不是仙者,还需这些凡间吃食饱腹欲。

  不过吃饭是常情,要是修仙之人都不能吃好吃的喝好喝的,修仙还有个甚么意思哦。

  仙童一走了一个时辰,总算将装着小菜糕点的竹篮放在了尤仙君木屋门口,他抹了抹脸上的一层薄汗,心下有些失望。门仍是禁闭的,他今日也是见不到仙君和仙君藏起来的美人了。

  想着送糕点的时日还多,将来也许还有机会能打个照面……要是能见那个姑娘一面,他回去就可以跟阿二阿三瞎吹了。

  这胡思乱想间,他竟不小心走错了路,拐到了一片仙草及腰的奇林中。

  他在这过了这么多年,走错路也没甚么,大不了扭头回去便是。仙童刚准备转身回去,就忽的听见前面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他年纪尚幼,难免有些好奇心,心思一动,就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慢慢地往声音的方向蹭了过去。

  然后,他看见了尤仙君。

  尤仙君面前,是一座尤仙君的石像。

  尤仙君竟然在给刻着自己的石像抹色膏!这色膏已经抹了大半,若不是尤仙君的手还在动,他都快分不清哪个是活的仙君了!

  可是,为什么仙君要做这种事情!

  而且这个石像未免做的有些太好了!

  仙童一想着尤仙君揽镜自怜的模样,竟是吓得自己全身一震,惊起了一堆鸡皮疙瘩。

  这应该是仙君的秘密吧!?难道是送给那个姑娘的礼物!?还是仙君喜欢的人其实就是仙君自己!?

  最后一种的可能性很大啊啊啊啊!

  他明知此时应该赶快离去,脚底却像抹了胶,死死地黏在了原地。他看着尤仙君温柔地晕抹石像脸上肉色的色膏,就好像看着一个尤仙君摸着另一个尤仙君的脸!太可怕了!他,他觉得自己脑袋里的东西都炸成了一团,从前看的各种话本内容都浮现出来……

  呃啊啊啊啊!!!

  他回到南山时,心下的波澜仍未平息,好像得知了什么巨大的秘密,又偏偏无人可说。阿二和阿三问他时,他找不出理由好讲,就随便编了句:“仙君说要我打只兔子,明日炒了后送过去。”

  仙童二:“仙君竟然会碰荤味!”

  仙童三:“兔兔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

  -

  托石像的福,应无宿已经能将尤明言的样貌模仿个七分八分了。他准备找个机会,用这个模样去见纪逢一面。

  这几日他还从尤明言的一堆放着不用的杂物中发现了这上色的色膏,想着没什么事,就回来给石像上了色。

  别的他不敢夸口,但他花了一月有余做的这个石像,绝对连尤明言本人都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不过平心而论,确实还是尤明言本人长的要更温和俊逸。

  改日再来修修好了。

  13.

  山上四季常春,惠风和煦,亭下的池水如初酿之酒般清绿,漾着浅浅的金光。

  一袭白衣的仙人立于亭中,面色淡然地背手看着池中往来翕忽的红鲤。

  人也见到了,该说之话也说出口了,可不知为何,他仍觉得心中堵闷。

  尤明言站了一会,又在亭中徘徊了几圈,最后还是停在了石桌边,看着那盘完好无缺的桃子糕,轻轻地唉了一声。

  他们仙门并不传授双修之法,他只知这是门有点邪派的功法,却不知具体内容是为何物。既然不明白,他就虚心地向那位魔修请教,可少年听了他的问话,不仅没有喜悦之色,还气鼓鼓地走了。

  尤仙君来回踱着步,思索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莫非是他的话显得很没诚意,才惹恼了对方?

  这件事似乎又不好告诉师兄,师父就更不行了,既然如此,他又能从哪里得知双修的方法呢?

  令他稍稍宽心的是,少年离开时虽生着气,最后还是搬进了他收拾的那间木屋。

  只是近几日总见不着人,也不知去了山上哪里……

  尤仙君想起自己送的那条青花鱼,又忍不住想那魔修知不知这鱼是谁送的,又有没有好好将鱼养起来……

  养的如何倒不重要,只是尤明言第一次送人礼物,总想知道对方能不能了解他的心意。

  恩。

  少年以往住在洞穴那边,石像也放在那里,也说不定是回去守着那尊石像了。

  这般想着,尤仙君长袖一动,人已飘飘而起,往那洞穴处去了。

  -

  等他的身形远去之后,应无宿才慢慢从某处钻了出来,轻手轻脚地上了石亭。

  他现在仍用着尤明言的模样,也不怕此时有别人看见他在这里。

  尤明言的琴还放在这儿。

  他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后,才挪到仙琴前,试探性地按了一个音。

  弦有点难按,不过还是能弹的。

  应无宿拍了拍沾了几根野草的衣袖,轻咳一声,开始装模作样地抚琴。

  他会弹琴吗?

  他当然不会啊!

  他十多年都在漂泊流离,拜的师门还那么不正经,怎么可能有学琴的机会?

  但这,都不妨碍他摸这把仙琴。

  说是抚琴,其实他更多的时候是在唱。

  唱的东西也很是奇怪,大约就是“蒜头香葱芝麻油,大米白面做馒头”“仙山仙池仙果果,仙树底下你和我”……弦是不太好弹,但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把手放在上面摸一摸,也没傻到把自己白嫩嫩的指尖勒出红痕。

  然而,应无宿唱了半个时辰后,这把仙琴就裂了。

  裂了。

  应无宿:卧槽?

  等等,等一下,怎么就裂了啊!?他又没有强行去弹,怎么就裂了啊?

  不不是吧?那他岂不是要被尤明言打死??

  14.

  应无宿正对着这裂了的仙琴不知所措,忽见那送糕点的小童不知从哪跑了出来,心下一慌,险些把石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他这化形术尚不成熟,可不能叫人看出他在冒充仙君。略一思索,应无宿很快冷静下来,淡然地坐回琴边,双手轻轻搭在弦上,做出状似凝思的神情。

  仙童不敢惊扰仙君,也真的如他所愿没有多做停留,匆匆地就离开了此地。

  应无宿这才松了一口气,也无心思去整琴了,干脆起身绕着这石亭看了看,深入了解一下尤明言的居住环境。

  清风徐来,水波漾漾,晕起的雾气迷迷蒙蒙,隐隐约约能瞧见其中的红鲤。他眉毛一挑,又想起了上次从尤仙君这偷的鱼,也不知尤明言发现了没有,不过过了这么多时日,想来一条没什么用的灵宠而已,尤明言应当不会放在心上。

  就算找他算账也没依据啊,吃都吃了,还能给他吐出来不成?

  他倚在亭柱上,突然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若是再见不到纪逢,他不如直接让尤明言杀了,得个痛快。

  前次尤明言答应他双修的那句话他根本就没有当真,甚至还觉得对方不过是不屑于跟他比试,才用此言来讥讽他。

  应无宿哎了一声,瞅见旁边飞来一只鸟,正好心里燥的慌,就一把将那鸟逮到了自己怀里。

  他一边给这只倒霉的白鸟撸毛,一边又开口唱了起来。

  “富贵不可求,仙君不可期,人间世事皆难许……”

  白鸟:¥%!……%!?*&*%……?

  -

  仙童一已经被尤仙君刺激到无话可说。

  他为了做道菜,追着一只灵物跑了半座山。灵物没追到,他竟然又在这个地方撞见仙君。

  这实在太尴尬了。

  为什么仙君又在这里看自己的石像啦??

  而且他刚刚不是才在石亭那里见过仙君吗??仙君跑的这么快的吗??

  仙童一跑动的动静太大,被惊动的尤仙君微微一怔,便扭头望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仙童一:“……仙君?”

  尤明言:“恩?”

  仙童一:“您真的是仙君?”

  尤明言温和一笑:“是我。”

  呃啊啊啊啊近看更恐怖!那个上了色的石像看起来就跟仙君一模一样啊!!仙君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要做这样一个石像啦!!

  仙童很疲倦,他越来越觉得那个所谓的美人是不存在的,仙君怕是一个人在山待太久,都寂寞出病了……

  尤明言自然不晓得仙童此时迂回婉转的心思,只是淡淡笑道:“你来此有何事么?”

  仙童一哽,道:“我,我来追灵物。”

  尤明言指着另一旁的溪流的方向,道:“方才似乎是往那边跑了,你可以去看看。”

  “那便谢谢仙君了。”仙童说完,心中还是有些梗塞,到底没按捺住心中的疑惑,又开口问道:“仙君,这石像……”

  “栩栩如生,是不是?”尤明言倒不觉得有什么,十分坦荡地答道。

  “是挺栩栩如生的……”仙童讷讷,“可是仙君你雕这石像有何用呢?”

  尤明言这才将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向他,脸上仍带着清浅的笑意,“这是一位……与我相识的人雕的。他为人比较腼腆,就将它放在了此地。你也不必太过在意,若是在山上见到他也不必慌张,他不是坏人。”

  仙童挠挠头,又道:“可是,我又不知仙君相识的人是什么模样。”

  尤明言抿抿唇,想着有些道理,又不知如何描述。

  一个魔修,个子不高,喜欢吃桃子糕,哭起来像一只小兔子,大约是比较胆小的,见到他老是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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