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那晚的事谁都没有再提。

  关于那个梦,如果俞轻寒早十年开口问, 一切都会大不一样, 可惜她自己太怯懦,躲到现在才敢面对, 该错过的不该错过的早就都错过了。

  不知不觉间,俞轻寒已经为萧桐熬了十年的粥, 她年轻时十指不沾阳春水, 如今人到中年, 厨艺却很有一套,家里也打理得整整齐齐,看不出一点年轻时的飞扬跋扈。

  萧桐依旧会做噩梦,不同的是每次惊醒, 去阳台透气,总能看到俞轻寒已经在等着了。

  萧桐朝俞轻寒看过去, 俞轻寒总是微笑着问她:“又做噩梦了?”

  萧桐的冷汗还挂在脑门上, 惊魂未定地点点头。

  俞轻寒又问:“能跟我说说么?”

  梦的内容并不总是一样的, 所以萧桐有时会告诉她,有时不会。

  其实就算告诉俞轻寒,她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比如有时候, 萧桐的梦是小时候在路上被人堵着,往嘴里塞石子儿, 把牙磕掉了两颗,鲜血直流。

  萧桐描述得绘声绘色,俞轻寒苦着脸, 捂着腮帮子道:“那得多疼啊。”

  “挺疼的,疼得我晚上在床上直打滚,还不能跟我奶奶说。”

  俞轻寒感慨,“你能长大真不容易。”

  然后第二天早上,陈茴去买早点,就看见俞轻寒愁眉苦脸捂着腮帮子,陈茴问:“轻寒姐,你怎么了?牙疼啊?”

  “是啊。”俞轻寒郁闷道,“别跟我说话,费劲。”

  “昨儿不还是好好的么?怎么今天突然牙疼?该不会是牙髓炎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俞轻寒心情不好,语气也不善,“不去!”

  于是陈茴回到隔壁裁缝铺,跟萧桐叨叨,“俞轻寒也不知怎么的,捂着腮帮子说牙疼,跟谁都欠了她二五八万似的。”

  萧桐摇着扇子老神在在,“别理她。”

  俞轻寒觉得自己把萧桐小时候经历的那些苦全都经历了一遍,可她和萧桐的关系依旧不远不近。

  萧桐跟俞轻寒说的那些梦,都是很早以前的,早到那时候俞轻寒压根就不认识萧桐。

  有些噩梦萧桐不说,俞轻寒也不追问,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以前怪我不问,现在我问了你又不说了。”

  俞轻寒对萧桐也没那么小心翼翼了,像这样类似抱怨的话,搁以前俞轻寒是绝对不敢开口的。

  萧桐说:“有些事过期作废。”

  萧桐的烟瘾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开春的时候陈茴想起来,说:“师父,你是不是把烟戒了?”于是萧桐才想起来,自己是好久没想着抽烟了。

  “戒了。”萧桐点头道。

  “师父,你牛。”陈茴冲她竖大拇指,“我看人家戒烟戒了几十年都没戒掉,到你这戒烟容易的跟喝水吃饭似的,说抽就抽,说戒就给戒了,厉害,了不起。”

  萧桐笑说:“废话,能折磨别人我干嘛折磨自己呢。”

  那个笑,让陈茴脊梁骨发寒,“师父你笑得怪瘆人的,你可别吓我,你折磨谁了啊?”

  陈茴话音刚落,只见俞轻寒拿了条裤子一瘸一拐走进来,“小陈,帮我补个裤子。”

  陈茴吃惊,“轻寒姐,你这腿怎么了?”

  “没怎么,脚趾甲疼。”俞轻寒撂下裤子就走了。

  陈茴回头看萧桐,只见萧桐还在笑,笑容里有点阴恻恻的味道。

  萧桐觉得自己有往心理变态方向发展的趋势。

  开春之后,萧桐发现陈茴的心思有点飘,经常跟萧桐请假不说,还老是晚上十点多才回来,萧桐有点警觉,有一次从二楼窗户里偷看,发现是个男的把陈茴送回来的,于是当天晚上萧桐就问陈茴那男的是谁,陈茴说是男朋友。

  萧桐问:“怎么认识的?”

  陈茴支支吾吾,才说那人是她奶奶邻居,去年她奶奶生病了,就是那人把她奶奶背去医院的,一来二去就熟了,最近刚确立关系。萧桐又问他是干什么的,陈茴说那人是江禹大学的研究生,马上要读博了。

  萧桐让陈茴把那男生叫到家里来吃了个饭,萧桐觉得自己看人眼光不行,特地让俞轻寒也来了,把俞轻寒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饭局过后,萧桐才问俞轻寒觉得那男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俞轻寒不解。

  “人品,人品怎么样?”

  “中规中矩吧,没看出什么大毛病。”

  “陈茴跟他会吃亏不?”

  “这我哪知道。”俞轻寒失笑,“你这么说,那人是陈茴男朋友?”

  萧桐道:“是啊。”

  “那男的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陈茴你就放心吧,她心里有谱。”

  萧桐不知道陈茴心里有没有谱,反正年中的时候,陈茴吞吞吐吐地来找萧桐辞行,说自己想去江禹闯闯,萧桐知道陈茴多半是真心实意想跟那男孩过日子了。

  萧桐也没留她,“出去闯闯是好事,遇事别一个人硬抗,多找景行商量,多听她的意见。要在江禹混不下去了就回来。”

  不管陈茴是出于什么原因,想出去闯荡总是好事,萧桐自己的徒弟自己知道,她是有那个能力的。再不济,江禹还有景行,有莫夕原,左右陈茴吃不了大亏。

  陈茴九月份和那个博士生一起走的,之前她在时还不觉得,结果刚一走,裁缝铺子就冷冷清清的了,萧桐还真有那么一段时间的不适应。

  陈茴走后,没人给萧桐买早点了,萧桐早饭也不好好吃,基本是冰箱里有什么吃什么,后来俞轻寒就每天早上把早点打包好直接给萧桐送到家门口去。

  第一天送去的时候,萧桐说:“我不要。”

  俞轻寒说:“你不要我也天天来敲门,再说又不是免费给你的,这早点我都给你记着账呢,一月一结账,以前陈茴买的时候也这样,你不信就去我店里翻账本。”

  萧桐想了想,有人每天送早点过来也挺好的,于是就接受了,到了月底,果然是一月一结账,于是她便心安理得起来。

  萧桐觉得自己和俞轻寒的关系有越走越近的趋势,不过她心里跟一潭死水似的,一点波澜也没有了,所以关系远近都开始没什么所谓了。

  人自私一点就会活得开心一点,萧桐如果往前倒十年,对于这么不远不近地吊着俞轻寒这件事,肯定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觉得自己既然和俞轻寒断绝关系了,断然不能这么心安理得享受俞轻寒的照顾。可她年纪大了,脸皮也见厚,也不觉得这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变天了,萧桐最近老是腰疼,萧桐一向怕去医院,觉得腰疼也不是什么大病,就一直忍着,结果有一天直接在裁缝铺子里昏过去了,俞轻寒一进去就看见萧桐捂着腰倒在缝纫机边上,俞轻寒吓得差点也背过气去,心跳都差点停了好几秒,掏手机打120的时候手指直哆嗦,救护车赶到时一瞬间不知道该抢救哪一个。

  医生给萧桐做了一个全身检查,发现她腰上长了个肿瘤,需要切片才知道是恶性还是良性,俞轻寒一听,握着萧桐的手,当时两行泪就下来了。

  医生见状,以为萧桐是俞轻寒亲妹子,于心不忍,安慰道:“您放心,这个位置的肿瘤一般都是良性的,手术切除之后基本不会复发。”

  可是凡事和萧桐有关,俞轻寒总忍不住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万一是恶性的呢?万一复发呢?越想越心惊,哭得止不住,把萧桐身上盖的杯子都哭湿了一大片。

  正好萧桐转醒,看俞轻寒哭的那样儿,故意拿话刺她,“我又没死,你哭丧呢?”

  “呸!”俞轻寒抹了一把泪,怒斥,“你胡说什么?”

  她好多年没用这种语气跟萧桐说过话了,眉毛一横,把萧桐吓得一愣,好半天才嘟囔,“不就开个玩笑么,你凶什么凶……”

  俞轻寒看萧桐带点委屈那样儿,心里正伤心极了,偏又忍不住被她逗笑了,板起脸道:“你还好意思说,让你定期体检你不去,现在好了,医生说你身上长了个肿瘤,不知道恶性良性的,你看怎么办吧。”

  “肿瘤?”萧桐又是一愣,把这两个字咂摸几遍,才嘿嘿笑了,“挺好,挺好。”

  “什么挺好?挺不好!非常不好!”

  萧桐却不以为然,“我这辈子,吃够了,活够了,也遭够罪了,这是阎王爷可怜我,要收我回去,不让我再遭罪,这不是挺好是什么?”

  “你想得美。”俞轻寒看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咬牙切齿道,“我不放你,就是阎王爷来收你也难。”

  萧桐冷冷地瞥她,“俞轻寒,过了二十年,你这秉性真是一点都没改。”

  “不是你说的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什么德性你知道,反正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萧桐想着反正自己也没几天好活了,也懒得跟她吵。俞轻寒向来就这样,不愿面对现实。

  两人在这脑补了一场生离死别的戏,结果过几天切片结果出来,是个良性肿瘤,切除之后基本没有复发的可能,萧桐看看俞轻寒,觉得挺无语的。

  俞轻寒不相信县医院的医疗水平,陪萧桐回江禹去做手术,萧桐想着,既然老天不让她死,万一在小医院碰到个水平差的,手术过程中出什么问题,没死成还白遭一回罪,也是够难为人的,于是同意和俞轻寒一起回江禹去做手术。

  手术当天莫夕原陈茴都到了,萧桐接受完麻醉就不省人事,等再次睁开眼,手术已经做完了,别的倒没什么,就是麻药劲儿过去之后刀口一阵一阵火烧似的疼,疼得萧桐夜里睡不着,和俞轻寒大眼瞪小眼。

  萧桐嘿嘿地想,自己这大概也算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想她这辈子也是福大命大,在鬼门关走了好几趟,愣是活过来了,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萧桐术后恢复良好,出院之后又在莫家休养了一段时间,等刀口长好了,和俞轻寒回上榕,俞轻寒居然登堂入室,以照料萧桐为由,住到了萧桐家,就原来陈茴的那间屋子里。

  “俞轻寒,你别得寸进尺。”萧桐警告。

  “你恨我打我骂我都随便,萧桐,我不能看着你再在我面前出事了,真的,我年纪大了,心脏不好。”

  “我没允许你照顾我。”

  “算我倒贴,自找的,你就把我当佣人、保姆,行不?”

  “我才不找你这么恶心的保姆。”

  往后退十年,俞轻寒听到这话得心里疼得直抽抽,现在也算练就一副金刚心了,萧桐这样骂她,她竟然还能笑嘻嘻,“恶心也总比没有好不是?要不然这样,你这病不是还没好么?你先试用一个月,不满意退货,怎么样?你这人我知道,要没人看着你,什么医嘱都抛到脑后去了。”

  陈茴不在,萧桐一个人拗不过她,就这么引狼入室。

  俞轻寒住进来的第一天,萧桐就做噩梦了。

  梦里一下是俞轻寒非让自己跟她好,一下是俞轻寒抛弃她了,一下又是俞轻寒年轻时和别人乱搞,气的萧桐掀了被子起来,大半夜的就去踹俞轻寒房门,“俞轻寒!你他妈的王八蛋!你给老子滚!”

  俞轻寒还没睡,等萧桐骂完了就去开门,门一开,就被萧桐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把她都打懵了。

  “又做噩梦了?”俞轻寒白挨了一巴掌,也没生气,倒是先给萧桐披了件衣服,“梦见我了?”

  “俞轻寒你怎么能那么脏呢?跟那么多人睡了,你也不怕得病是吧?你在我隔壁住着,我都觉得恶心。”

  俞轻寒就知道萧桐梦见什么了。

  俞轻寒任萧桐骂,等她骂够了,才说:“可我已经这样了,萧桐,这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

  俞轻寒逃避萧桐的过去,也逃避自己的过去,现在想明白了,逃避了几十年,总得有正视的那一天。

  萧桐看着她的眼睛道:“俞轻寒,我这辈子甩不掉你,也不爱你,我一想起你在我身边,我就得提心吊胆地提防着你再次伤害我,俞轻寒,我早就扭曲了,这辈子我们只能相互折磨到死。”

  “不用相互折磨,萧桐,你折磨我就好。”

  “可是你的存在本身对我就是一种折磨。”萧桐哂笑,“俞轻寒,你说你在这又算什么呢?我不会爱你,也不会感激你,因为我一想到要和你拥抱,甚至亲吻,我就觉得恶心,我会想到,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还用身体拥抱亲吻过数不清的陌生人。”

  萧桐说:“俞轻寒,你看,你在这,只能忍受这样的我,自私、恶毒,只会用话不停地刺伤你,直到我们之间相互无法忍受为止。我对你已经产生不了任何正常的感情了。”

  “那就直到我们都忍受不了对方的那一刻好了。”俞轻寒道,“萧桐,反正你的情绪宣泄总需要一个出口,在那之前,你只用把我当成那个出口,行么?”

  “萧桐,你难道就不想报复我么?”

  萧桐觉得,俞轻寒才是需要看心理医生的那个人,俞轻寒已经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以为这章能完结,结果完结不了……那就下一章完结吧……

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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