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前世番外)明月照积雪(二)

  陆玦后来总是想,也许, 就是因为他和这个孩子在冰冷肃杀的风雪里相遇, 这个孩子麻木地倒在雪地里的样子实在是在他心里扎根得太深, 所以到后来,他才总是下意识想把这个孩子永远放在明亮柔软又温暖的地方,即使后来这个孩子坐在那高位之上,成为喜怒难测的君王。

  陆玦将这个叫谢乔的孩子带离了肃杀寒冷的北境, 直接往草木常青的金陵行去。一路上, 这个孩子依旧是保持着缄默的模样,即使是饿了,渴了, 也从不主动说,只是抓着陆玦衣襟的手,哪怕是睡觉也从不放下。

  抛开一些经历,陆玦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少年, 于是他便想着法子逗弄对方说话。

  “乔儿,”陆玦把他抱到腿上, 掀开车帘指着外头小摊贩举着叫卖的糖葫芦, 道:“你想吃那个么?叫我声哥哥,我便买给你好不好?”

  小孩却连看也不看车窗外,只是静静看向陆玦的脸,摇了摇头。

  陆玦也不生气,他放下车帘,却将小孩抱得紧了紧, 接着像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根糖葫芦,他举到小孩跟前:“乔儿,要么?”

  谢乔看着自己面前的糖葫芦眨了眨眼,手指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陆玦注意到了小孩微微动了动的手指,心便软得一塌糊涂:这个孩子,也许不是不想要,他只是第一次碰到别人主动的好意,于是无措、警惕又紧张。

  陆玦将那根糖葫芦塞进他小小的手里,下巴轻轻抵在小孩的肩头:“乔儿,吃罢。”

  谢乔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终于咬了小小的一口,也许是真的喜欢了,陆玦便看到这孩子的眼里闪出一点光亮——尽管转瞬即逝,陆玦却第一次在他眼里瞧见实实在在的光亮。

  陆玦轻笑一声:如果能永远留住这孩子眼里刚刚那点亮光,他愿意买下世间所有的糖葫芦。但是,陆玦想,总要慢慢来,这个孩子紧闭的心门要一点一点慢慢叩开,急不得,他有耐心和时间,这孩子的哥哥,亦有耐心和时间。

  他这样想着,一回神,便突然见那根糖葫芦被伸到了自己面前——小孩的手握着那根糖葫芦,歪歪举到了他面前,最上面的那颗红果上,留着个小小的缺口,那是小孩刚刚咬的。

  陆玦睁大了眼睛,他看向小孩,小孩却还是不说话,只是将那根糖葫芦举得高了些,凑到他唇边。那一瞬间,陆玦觉得有一缕纯然的喜悦从自己心底破土而出,他忍不住一笑,便就着小孩的手咬下了那颗缺着口的红果,山楂的酸混着糖衣的甜在舌尖一起炸开,陆玦从小到大其实并不爱这个,此时却觉得无比美味。

  咽下果肉,陆玦轻轻揉揉小孩细软的发:“乔儿,剩下的是你的。吃罢。”

  小孩这才将剩下的红果凑到自己嘴边,一口一口吃着,吃得脸颊鼓鼓的,嘴边沾满了糖渣。陆玦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总算觉得他脸上多了些生气。

  从那个村庄离开后与小孩在外露宿的第一晚,陆玦便发现,小孩身上的伤远比他想象得要多:冻伤、棍伤、乌黑的脚印、甚至被火烫过后的伤痕……这些伤一层又一层覆在小孩身上,从手臂到后背,小孩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陆玦看着看着那些伤,心头便不可抑制地生出些戾气,他有些后悔,之前太过轻易就放过了那户人家。他上过战场,手中的利刃亦收割过人命沾过血,跟着谢铮这些年他也自觉见识过人心险恶人情冷暖。但他那时到底还是个少年,经的事到底还是少,于是他便想不明白,人心为何可以龌龊到这般地步,他们为何就能这般狠心,对这么小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下那样的狠手。

  这些独属于少年时期的不解加剧了他的愤怒,也加深了,他对那孩子疼爱的决心。

  少年时期的陆玦下定决心,他一定一定,要让这个孩子眼里,留存住不灭的亮光,要让这孩子的脸上有一天绽出纯然的笑容。

  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这孩子身上的各种伤口,只是,不管是处理多么狰狞的伤口,这个孩子从来不叫疼,脸上也只是纯粹的漠然,仿佛这些伤口长在别人身上。如果不是这个孩子说过话,如果不是处理伤口时,这孩子额角会渗出汗滴,陆玦几乎要怀疑,他是个不知疼的哑巴。

  于是在这不长不短的路程里,陆玦便养成了仔细体察小孩情绪的习惯,因为小孩就算疼了,也从不主动说,他想他绝不能让小孩默默地疼、以后的时光里也不能让小孩默默地受委屈,这样,他便只能自己去看、去体察。

  这个习惯后来太过深入骨髓,以至于,那个孩子有一天成了高高在上喜怒难辨的天子,他几乎还是会下意识去想:当年那个孩子,此时是不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忍受着什么疼呢?

  小孩养了一路的伤,等到了金陵,他身上的冻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积年累月攒下的伤痕,要慢慢细养,才能消失不见。陆玦想,没关系,这个孩子还有很长的时间,他身上的伤总会好,心上的伤也总会好。

  金陵是这个孩子的家乡,在往皇宫走的马车里,陆玦掀开车帘,看着那温暖的人间烟火问他:“乔儿,金陵好看么?”

  小孩扒着窗框往外看了一眼,便点点头,只是依旧不说话。

  陆玦有心逗弄他,便又将他抱到自己腿上,挑了眉问他:“乔儿,那你说是金陵好看呢,还是我好看呢?”这般问,这个孩子便不得不说话。

  小孩睁大了眼睛看向他,半晌,嘴唇动了动,却到底没能说出话。

  陆玦一笑,也不逼他,只是揉了揉他的发,便又看向车窗外那被阳光浸着的热闹的街道。他想,这座城是这孩子的家乡,这里这般温暖,这般明亮,这般美丽,这孩子总会爱上这里。

  ……

  陆玦带着谢乔进了宫,带着谢乔见了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哥哥自然要留他在自己身边,陆玦虽觉得不舍,却也觉得该这般:陛下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他也希望,乔儿能早日接受他的兄长。

  那日走时,天子拉着那孩子的手送他,他不舍地揉了揉那孩子的发,便要转身离去,那孩子的小脸儿上那时候还是如往常般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转身的一瞬,他晃见小孩的手猛然朝他伸出来,仿佛要抓住他的衣衫,却到底,还是慢慢放下。

  陆玦的心那时候又一次被戳得一塌糊涂,他想,没关系,进宫对他来说并不难,他日后经常入宫看他便是。

  后来,陛下要厉鸣悲做那个孩子的老师,陆玦想,厉鸣悲虽性情奇怪,却学识渊博,这样很合适,可没想到,进了金陵入了宫乖巧懂事的孩子却想方设法折腾黄了这桩事。

  再后来,那孩子在宫里出了事,当他从混沌的池水里抓住那个孩子的手将他拉上来时,他只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颤着手将他抱在怀里,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出声。那个孩子面色苍白,剧烈又痛苦地咳嗽着,终于,他缓缓掀开眼皮,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

  “怀瑜哥哥。”

  陆玦听到那孩子哑着嗓子轻轻叫道。他睁大了眼睛,这是这个孩子,第一次这样叫他。他把他抱起来,哑声道:“乔儿,别怕,我们去找大夫。”

  小孩刚呛了水,面上还余惊惧痛苦之色,他却抓着陆玦的衣襟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陆玦那时候便想,这个孩子如此脆弱,他叫他一声哥哥,那他便该保护他,从此之后不该再让他受一点伤害。

  这件事情让天子震怒,也让天子知道,宫里竟连块可供弟弟安睡的净土都未清出来,于是,他只能暂时将自己的弟弟送到陆家。

  与那个孩子一同在他院中度过的时光里,陆玦手把手教那个孩子写字读书骑马射箭——陆玦觉得痛快又欣喜:这个孩子的一切,几乎都是他手把手教的,这个孩子的举手投足,都带着他的痕迹。

  他亲眼看着他从一个瘦弱的孩子长成一个清挺的少年,他教会他笑,教会他表达,教会他接受亲情与别人的好意,教会他试着体味世间的美好与温暖。他为这个少年甘之如饴地做着这一切,他乐在其中,总觉得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毕竟,院子里的这棵海棠,一年又一年地开着花,仿佛每一个春天都会按时开放,永远不会有尽头。

  那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处里,他已经把那个少年看得太过重要,也许,重要得过了界。

  这个少年十六岁那年,天子便下令为他开府——厉鸣悲身死、天子新立的小皇后身死,从此后,天子的心死了一半,另一半,靠弟弟填着和撑着,他给弟弟封王,之后自然要给弟弟最好的。

  少年已经十六岁,就要离开了,陆玦却找不出任何理由留他——他是天子的弟弟,他是小王爷,十六岁了,总该有自己的府邸——甚至,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留他。最近,少年总是会有意无意看着他流露出让他看不懂的表情——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会看着他流露出这种表情。少年自以为在偷偷看他,自以为他不知道,但是——被用那般执着而哀伤的眼神看着,谁会察觉不到呢?

  陆玦几乎下意识地想,是不是,他也不想离开呢?只要他说不想离开,他自然有法子将他留下来,天子疼爱弟弟,只要他不愿,陛下也不会逼着他离开。

  可少年还是什么都未说。他还是要,走了。

  少年离开前那日,陆玦将他叫到了自己房里,桌上摆了各色小菜和桂花酒。

  “乔儿,”他道:“今日算为你践行。”

  少年看他一眼,便捏了酒杯,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喝酒容易上脸,一杯饮尽,面上便浮了胭脂似的红,眼里虽无醉意,却已浮了水光。陆玦看着少年的模样,心里便一动,他那时候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好像不对了。却到底像蒙了层纱,他看不清。

  少年饮尽那杯酒,便向他看过来,突然道:“怀瑜哥哥,我记得我兄长封后大典那晚的宴会上,你在屋顶喝了一夜的酒。”

  陆玦眉头微皱,他不知少年为何现在会提起这件事,若不是因为第二天发生的悲剧,这桩事他根本不会记得。天子封后举国同庆,按礼当大宴三天,第一天大典后夜晚当盛宴,他一向不喜被那群武夫灌酒,便去寻了个清净处喝酒,这天顺顺利利,他一直以为天子会与他真心爱着的皇后一直走到最后,却不成想,在第二日要进行的典礼上会有那个疯子一般的宫女,毁了这一切。

  当年少年还是个孩子,第一日在,第二日却不知为什么发了烧,便回了陆家修养——陆玦后来庆幸过,幸好,那个孩子那时不在,没有亲历那场悲剧。

  陆玦虽不解少年为何会提起这桩事,却还是道:“是。”

  少年闻言低垂了眉眼,又将一杯酒饮尽。陆玦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终究想不明白。

  少年饮尽这一杯又要饮,陆玦便捉了少年的腕:“乔儿,莫要喝了。”顿了顿,又道:“日后你去王府,照顾好自己,这样我才放心得下。”这话说得黏糊,并不像他能说出来的话,可在少年面前,却还是忍不住说了。

  少年抬眼朝他看来,漆黑的眼眸里划过一道奇异的流光,他道:“怀瑜哥哥,我不照顾好自己,你便会放心不下么?”

  这不是什么不能承认的事情,陆玦点头一笑:“是。”所以,你定要照顾好自己才好——尽管无论什么时候,我总会下意识牵挂你。

  少年面上便浮出一个让他觉得分外违和的笑,他放下酒杯,道:“好。”

  第二日,少年便走了,他走的那天,陆玦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空了。他那时候想,也许只是因为,他习惯了少年这么多年陪在自己身边,对方一时走了,他这般也正常,少年的王府离这陆府并不远,他去看他也方便。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难过的事情——可是,想是这般想,他心里的空缺,却总是没办法消失。

  那时候他大部分时间皆在军营,恰逢这月休沐,他便想到少年的王府里去看看他。

  那日金陵很冷,城里的梅花都开了。陆玦想,少年的王府里种着许多腊梅,他们可以同赏,再喝些酒。

  他拎着酒进了王府,府里的下人从不拦他,他想看少年看到他时惊喜的模样,便未叫下人通传,直接踏进了少年的内院,一踏进那院子,他瞳孔便一缩。

  只见荒芜的冬日的夕阳下,少年只穿着单薄的亵衣,黑发散在肩头,就那么赤着脚踩在地上,旁边是一丛花朵繁茂的腊梅。少年鼻尖冻得通红,却毫不在意,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那片腊梅,接着伸了根骨分明的手,挑起一朵花轻轻放到鼻尖。

  太监站在少年身后,满脸为难地拿着披风,道:“殿下,您、您穿上罢。现下这般冷,您、您生了风寒便不好了。”

  “你懂什么,”陆玦听到他放在心头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摘了朵花,放在被冻得通红的掌心,他喃喃道:“这般,他才会牵挂我。生病有时候是一件好事。”

  太监根本听不懂自己殿下在说什么,只是面上更加着急,他正要说什么,眼睛不小心扫到门那边,便睁大了眼睛:“陆……陆……”

  “啪”

  一声清响。

  陆玦干脆松了手,酒壶便碎在地上。他皱着眉,紧紧看向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有怒火燃烧——太监看得瞠目结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金陵城里光风霁月出了名的陆大人这般生气。

  少年听到声音动作一顿,便朝他看过来,陆玦对上他的眼神,便睁大了眼睛,想说的话也被堵了个彻彻底底。

  那少年,在一枝腊梅旁朝他看过来,他鼻尖通红,黑发散在肩头,便衬得眼珠更加漆黑,他的眼神那样平静,那眼里却埋着无底的孤寂和漫不经心又让人惊心动魄的爱意——陆玦的手轻轻颤了颤:这个少年看向他的眼里,有爱意,那是爱意……

  “砰、砰”陆玦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突然觉得,他快要看透什么危险的东西了,他却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见过陆大人。”太监连忙朝他行礼,接着苦着脸道:“大人,求您,劝劝我们殿下罢……”

  陆玦深吸一口气,他看向那太监,道:“你先下去罢。”

  那太监叹了口气,还是答了声‘是’,便出了院子。

  陆玦解了披风,大步走到少年身边,他静静看着他,少年也由得他看,面上泄出几分幼年时期的倔强。陆玦微微皱了眉,便不由分说将沾了自己体温的披风披到少年肩头,少年也不挣扎,只是垂了眼眸。

  陆玦已经在尽量克制,声音里却还是沾了火气,他紧紧盯着少年,道:“乔儿,你真是不听话。”

  少年低垂着眉眼,只是由得他说,并不答话。

  陆玦眉头皱得更狠,他干脆微弯了身子,手臂从少年膝下穿过,不由分说将少年稳稳抱起来,接着大步往屋里走去。

  少年瞳孔一缩,似乎没想到陆玦会这样做,手也下意识环上对方的脖颈——陆玦只皱着眉抿着唇抱着人看着前路,于是他便没看到,他怀里的少年用一种怎样怎样可怕、怎样□□、怎样惊心动魄的眼神紧紧盯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乔儿第一世真正的孩子时期和少年时期就是这样的,孤僻淡漠而笨拙,第二世的乔儿已经是心里有了热的状态了,所以才会那么有人情味。这个故事看起来好像是乔儿攻略小陆将军,但其实是小陆将军先把乔儿的心暖起来,他先教会乔儿体味作为人的各种感情,他先教会乔儿怎么爱人,他先教给乔儿爱人的能力,乔儿才会这么爱他。

  还有最后一章,比心,看文愉快,爱你们

第93章 (前世番外)明月照积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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