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无妖（三）

　　电梯门因为长时间未关发出了刺耳的鸣叫,张元一声不吭走了出去，珊瑚妖在渐渐合上的电梯门缝隙中，看着张元的背影,看着他明显和平时节奏不太一样的步子,低头轻轻笑了一声。

　　汨罗江救了张元那次,其实并不是珊瑚妖第一次见到张元。

　　几年前在一个沿海城市的海滨浴场附近,她曾经目睹张元在那里清场,并且单枪匹马杀死了一只在浴场作恶的吸血水母妖。

　　张天师每次一捉妖就总是不记得自己不会游泳这件事,不过那时候的珊瑚妖并不知道张元不擅水性，毕竟他当时杀妖时半身入水，可一点不像完全不会水的人。

　　她那时妖丹尚未炼成，还不能化人形,她的本体其实是一片色彩绚丽的巨大珊瑚群,不过她总是以珊瑚枝形状的拟兽态游荡在各个海域。当时距离远妖气又被海水遮掩，张元并未发现她和旁边另一只水母妖的踪影,她和这些以人血为食的水母妖并非同道,只不过都是海生妖物，此刻见着这般情景免不了交谈了几句。

　　水母妖：“这人太可怕了。”

　　珊瑚妖：“太帅了。”

　　水母妖：“？”什么毛病？

　　吸血水母被逼到化出巨型伞帽离开了海面，从上往下把张元整个人包裹在透明的伞帽之中，珊瑚妖和水母妖只觉得极盛的金光让他们出现了短暂的失明，等到金光散去，水母的伞帽已经被震碎，一块块散落在海平面上。

　　张元面无表情地吐了一口血出来，还不忘把所有那些残留着水母妖妖力的伞帽碎块全都收走了，海滨浴场的海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蓝色。

　　珊瑚妖只觉得自己每一个枝节末梢都发抖了,她着迷地看着张元的背影，旁边水母妖又念叨了一句,“太可怕了。”

　　珊瑚妖也念叨了一句，“好帅。”

　　水母妖觉得这珊瑚妖是个神经病，“你没毛病吧，那是个天师，是我们的天敌，发现你就会把你杀死的天敌。”

　　珊瑚妖知道水母妖没说错，她很难过地把自己初开就一辈子注定见不得光的情窦藏了起来。

　　她的本体生存于深海之中，不过她仍然喜欢以拟兽态离开深海，偶尔在海边徘徊，也会从入江口逆流而上，游到内陆江中，那日被汨罗江的密集妖气吸引想去看看究竟，没想到竟会遇上溺水的张元。

　　珊瑚妖觉得，这是命中注定，是命运的安排，如果这还不是缘分，那什么才是？

　　第二天一早，张元在酒店吃了顿自助早餐，离开前崔逸闻来送了送他，并且代表青凛门表达了感谢之情，“张师兄，合作愉快，特别感谢你支持我们的第二产业。”

　　两个人站在酒店大堂，张元的视线扫过旁边等候区的沙发椅，没什么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她的头发已经染了回来，变回了黑色，头发是没那么扎眼了，但她穿了条果绿色的印花连衣裙，对面旁边沙发上坐着的人都拿眼在偷瞄。

　　“张师兄？”

　　“好。再见。”张元抬步就往酒店外走，留下崔逸闻摸不着头脑，他说什么了张元就“好”了？

　　张元走到了酒店外，果然很快就有小跑步的声音追上来，“张天师…”

　　“哎呀，太好了，你还没有走。”珊瑚妖那句哥哥被人打断在了喉咙口，一个胖男人走到她跟前递了名片，“小姐你好，你别怕我不是坏人，这是我的名片。我们昨天在万妖杀2.0发布会上看见你，觉得你的形象非常好，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进娱乐圈发展一下，你可以上网查一下我们经纪公司，可以打我名片上面电话，来我们公司具体谈一下。”

　　珊瑚妖自从化了人形在人类社会生活后，对这种事其实驾轻就熟，但她看见前面张元明显慢下来的脚步，突然就改了主意，大声道，“这个要和我监护人商量一下。”

　　胖男人一愣，“你还未成年？”

　　“那倒不是，但我们这种种族，推荐人四舍五入就相当于监护人了吧。”

　　胖男人还没反应过来，珊瑚妖眼见张元快走远了，也跑着往前追去，还不忘对胖男人道，“我做不了主，我得听我监护人的。”

　　珊瑚妖追到了张元身边，张元想叫她的名字，但那个沙雕名字他愣是没能叫出口，“张家…我说过，我不杀你，但也不可能给你签名，你如果想要妖籍就最好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张家宝知道见好就收，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道，“我也要去点苍县，反正顺路，我们一起走吧。”

　　点苍县是丽海市下面一个县级市，因为5A级景区点苍山而得名，也是点苍派的大本营所在。张元哼了一声，“路又不是我的，你自己有腿，我还能不让你走怎么的？”

　　珊瑚妖走在张元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安安静静一副受气小媳妇的乖弱模样，倒是张元先开了口，“你想进娱乐圈？”

　　“啊？”珊瑚妖想了想道，“倒也没有很想，而且我一个黑户，现在想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

　　张元其实有些奇怪，“你朋友圈那些造型的照片，就没有人往网上传过？”张元觉得就按那些照片的颜值效果，是个人看见了都要惊为天人，但凡有个人往网上传一下，或者珊瑚妖自己微博一发，她早就该火了，像如此这样籍籍无名还是因为这次发布会出镜引来的热度，倒是有些令人费解了。

　　珊瑚妖一脸无辜，“你不知道，朋友圈有个功能，叫做只对你可见吗？”她还掏手机，翻出了几张曾经发过的照片，都是露了事业线的那种，“这种照能给别人看吗？我很保守的。”

　　张元心里骂了句艹，珊瑚妖还在翻着照片问他，“哥哥你一直没回答我你到底喜欢哪种？”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此刻起伏的胸部，“我原来一直以为你喜欢这种的。”她又把手机屏幕定格前些日子发给张元的那张仿佛被蹂︱躏过的美少年照片上，“但我后来又不确定了。”

　　张元在心里循环骂人，心道我特么一个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男人都快被一个不男不女的妖物撩成双性恋了你还好意思问我喜欢哪种？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适时地拯救了张元的尴尬，他飞快地按下通话键，是刘一昆的电话，“阿元，你还在石台市吗？”

　　“对，还没走。”

　　“你不忙回来，先走一趟黎山市，那里黎山派的掌门是我很多年前一个老朋友，他遇到了个难缠的妖物，你去看看，地址我一会发给你。”

　　张元要去黎山派，珊瑚妖巴巴地跟了上去，张元斜眼看她，“前一秒不是还要去点苍县吗？”

　　“给孩子留点面子吧哥哥。”

　　黎山派是个小门派，原本也属于北派天师门派，张元联系了刘一昆发过来的那位秦掌门，对方听起来就快老泪纵横了，“贤侄啊，你能来就太好了，你都不知道那只老鼠有多嚣张。”

　　“鼠妖？”

　　“鼹鼠，我整个门派都快被它打洞打对穿了。”

　　那鼹鼠妖在黎山派捣乱，打了起码几十个洞窟，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不小心一只脚踩进洞里，秦掌门几个徒弟接连踩空把腿摔折了，如今还卧床的卧床拄拐的拄拐。鼹鼠妖行踪难找，洞窟又多，他们试图用破字符炸鼠洞，结果炸塌了一栋小楼，都没能伤到鼹鼠妖一根毛。

　　张元让珊瑚妖在外头等他，他一到黎山派就开始封那些鼹鼠打出来的洞口，写上封字符的盖子盖住洞口，直到剩下最后一个洞口，他和秦掌门确认，“还有其他洞口吗？”

　　“没了，这些日子我们已经把整个门派翻了个底朝天，都在这里了。”

　　张元把黎山派所有的符纸都拿了过来，落下刺字符后点了火，然后将燃烧的符纸丢进了洞里。

　　这一招是从陆桐那里学来的，烟雾会带着镇妖力的威力飘散出去，对于不能确定位置的目标妖物，陆桐一直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逼它显形，那日对付数量繁多的榕树妖替身，也是用了这招。

　　刺字符的威力开始显现，地下通道中满是弥散着镇妖力的烟雾，鼹鼠妖被刺得到处逃窜，但是其他洞口全都被封，它很快就撞上了张元专门为它留下的那个洞口，一道血红色的妖气从洞口一蹿而出，没等那鼹鼠妖一双血红色的眼珠子看清外面情形就被一击毙命。

　　秦掌门在旁边看见张元杀妖干净利索的动作，夸他道，“贤侄真乃我北派传承人，可惜北派势微，哎。”

　　张元将那鼹鼠妖尸体扔给秦掌门，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张元看他这里人手凋零，干脆帮他收拾了一下现场，把那些写着封字符的盖子一起撤走，秦掌门本来还说着话，突然发怔地看向他身后，嘴唇动了动说了声，“大妖。”

　　张元一回头，“你怎么来了？”

　　珊瑚妖道，“我等不到你出来就想来看看要不要帮忙。”

　　珊瑚妖走前了两步，洞口残存的镇妖力正随着烟雾飘出来，珊瑚妖没有察觉，站在其中一个洞口旁边，突然觉得全身刺痛，打了一个踉跄。

　　张元发现了她的异常，带着她很快告辞，留下秦掌门看着两人的背影感慨，“老刘还说他这个徒弟一定会是北派最后一根顶梁柱，如今看来，北派果然势微。”

　　烟雾中的镇妖力威力有限，按道理不会给像珊瑚妖这样修炼出了妖丹的大妖带来多大影响，她的反应很不正常，张元蹙眉问珊瑚妖，“看下你的妖丹，介意吗？”

　　“哥哥想看什么都行。”

　　张元探出了微弱的镇妖力感受她的妖丹，他小心翼翼控制着镇妖力以免给她带来不适，珊瑚妖只觉得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涌入了一道陌生的气息，环绕着她的妖丹走了一圈，命门都在他的手里，这种交互过于亲密，她难以克制绮思，全身都战栗了一下。

　　张元很快收回了镇妖力，“你…曾经时候未到就强行化人，导致如今妖丹不稳。”张元皱眉问她，“为什么要强行化人？”

　　珊瑚妖眼神躲闪，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想便化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张元看着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是两年前，在汨罗江对不对？”

　　珊瑚妖打着哈哈，”不记得了。“

　　但张元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他紧紧捏住了她的手腕，“强行化人后被打回了原型，养了两年才能重新化人，所以现在才来找我，对不对？”

　　他的视线咄咄逼人，珊瑚妖叹了口气才道，“我也没办法，因为珊瑚没有嘴，做不了人工呼吸啊。”

　　“为什么？”

　　珊瑚妖这次笑了，仿佛张元问了答案过于显而易见问题，她拉起了调子，声音黏腻，“因为，我心悦你啊。”

　　陆桐这天一早就收到了一条微信，“有没有温养妖丹的办法？”他看了眼发件人，惊得双眼猛睁，立马回拨了一个电话过去，“盗号的？”

　　张元沉默了片刻，想着自己有求于人，才没有用一贯的冷哼回复他，“是我。”

　　“张师兄你…没事吧？”

　　张元不理，只是问，“所以你那里有没有这样的办法？”

　　陆桐问他，“是什么情况需要温养？”

　　张元大致解释了一下是强行化人带来的后遗症，陆桐道，“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就自己慢慢修炼回来呗，不过在恢复前对镇妖力的耐受力大概会连小妖都不如，你多给挡挡就行了。”

　　“等于白说。”张元就要撂电话，陆桐喊道，“不是不是，别挂，张师兄什么时候会这么在乎一个妖的死活了，快和我说说？”

　　张元当然没和陆桐说，他只是问，“人和妖，当真可以共存？”

　　陆桐道，“能不能谁说了都不算，不若张师兄以身试道？”

　　张元撂了他电话，陆桐啧了一声，自言自语，“我就不信你忍得住不发朋友圈。”

　　果然一段时间后，陆桐在张元的朋友圈见到了那只让北派中流砥柱轰然倒塌的妖物，连着在张元朋友圈见过几次后，陆桐实在忍不住去问张元，“你到底直的弯的？”

　　张元回他，“我特么自己都不知道。”

　　在某一个黄道吉日，张天师做了一件他本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做的事，他签下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妖籍推荐人的签名。

　　妖籍上要有名字，张元拦住了珊瑚妖想要写下张家宝三个字的动作，他说，“换个名字吧。”

　　“我不，这名字多好，张家阿宝，一目了然。”

　　妖籍上的名字还是变成了张娇娇，张娇娇问，“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娇气。”张元道，“堂堂一个大妖，一点镇妖力都吃不住。”

　　张元一直都对当年家人的惨死无法释怀，他当天师，修天师道，为的就是除尽天下妖物。天下无妖，还世于人。

　　刘一昆说人妖共存是大势所趋，那他便逆势而行，可老天却让这个家伙生而为妖，一次次来招惹他，一点点在他那颗坚信人妖殊途的心上开出了一条路。

　　娇娇的娇，是心头娇的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