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番外

  满目焦土, 连片新坟, 孤魂早散九秋蓬, 只余活人空吊影, 一杯浊酒祭枯藤。

  最后一滴酒挂在杯口欲滴不滴, 犹如离别泪。握杯的手, 背上青筋渐渐暴起,酒杯一声闷响碎成粉末。秦孤桐浑然不觉, 只怔怔望着眼前的坟茔。董歆然张口欲劝,话未出口自己先泪流满面。

  白灰石碑上刻着二十个字——

  “太和正宗羽化十七代掌门清虚逍遥真君叶隐子”

  秦孤桐俯身以额触地,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萧清浅弯腰扶她站起。秦孤桐轻拍她手背, 示意自己无事,慢慢转身环顾众人。

  深山夕照, 秋雨一番淅沥一番停,纸钱湿透了粘在地上, 偌大的山谷里好似覆了白茫茫一层雪。陆陆续续来了百余人个个麻衣丧服,如茕茕孑立在荒原的孤魂野鬼, 无依无靠不知归处。

  秦孤桐沉默良久, 涩然道:“大家早些回去,今日三七之期,别让……”她轻轻一叹,余下的话随着烧黄纸的灰烟飘远。

  武道大会一役伤亡惨重, 整个中原武林几乎无人能置身其外。硝烟脂火之下枯尸焦骨无法辨识, 身怀命牌的还能带回去修一处衣冠冢, 旁的只能就地竖碑尽尽活人的心意。故而今天三七送魂之日,各城各家皆聚于谷中为不幸殒命的亲友同门送行

  一旁有人出声:“秦大侠你伤病未愈快回去吧”

  “是啊,这谷里太冷,雨都带冰渣了。”

  正说着话,谷口一只矫健猫儿,眼大头圆,立耳短宽,赤金皮毛,似豹似虎。后面跟着一名少年,头缠黑布,身穿藏蓝短褐,脚踏芒鞋,正是竹寨少年洛伊。

  当日秦孤桐杀了纪南城翁大小姐带走好饿,本要和萧清浅前往流春城,不想途中惊闻“秦孤桐将携天书秘卷作为武道大会彩头”这等惊天谣言。两人当即纵马赶来太和宗,好饿没能随秦孤桐翻越绝壁,山中溜达找到竹寨。它虽然长大许多,洛伊却认得,便带它到太和宗找到秦孤桐。

  众人分开道,洛伊疾步走到秦孤桐面前,将一张字条递过去:“姐姐,城里来的飞鸽传书。”

  秦孤桐展看字条,与萧清浅一起看罢,又将之递给董歆然。周遭众人传阅,渐起议论之声。

  穆耶站在小钱侧后,弯腰耳语一番,小钱上前一步道大声道:“秦大侠,东君和万尊主一前一后进了太和城,过不了多久就要过来。我是个小孩儿,许多都不懂。你是大侠,我只信你,如今坏人都死了,事情也都完了,他们这些大人物来做什么?来给我家死去的兄弟上香烧纸吗?”

  雨声淅淅,小钱天真烂漫的童言在众人耳边回响。

  董歆然是个心思剔透玲珑的。太和宗遭逢大劫,师祖、掌门、师叔,皆魂归天地,如今宗门就如风中残烛一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天道好轮回,可太和城这才扬眉吐气不足一年啊。她心一横,搭了小钱的话:“哪有这好事,算了,你才多大,少操心大人的事。”

  话梯子搭起来,自有人顺着开口:“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呵,自然是来收拾残局。”

  “可别把咱收拾了。”

  “行了,说啥子呢。”武五五没好气的嚷嚷,“坟头上说这些,是诚心让人走的不安心哈?有俺大妹子……有萧女侠在,有然大侠在,咱老少爷们这么多英雄好汉在,还能让那老小子们趁咱病要咱命不成咋地?俺们可是真,刀山火海趟过来的交情。怕他个啥子,这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秦孤桐听得哭笑不得,武五五尽把她往火堆上架。

  董歆然却是暗赞一声,上前一步朝众人拱手:“惭愧,千言万语,太和宗难辞其咎。非我托词,但掌门被奸人所害,祖师爷又为救我等驾鹤西去。如今太和宗失了主心骨,只剩下些老弱病残,我……唉。”

  她这话说的极妙,引得众人想起太和宗道爷们性子真是刚烈,绝没有半个孬种。更有叶隐子神功盖世,力挽狂澜救下群雄的壮举。

  然老爷子是个热心肠,最见不得妇孺小辈的掉眼泪:“别都往坏处想,迦南邪教阴谋虽然被挫,只怕亡我中原武林之心不死。大敌当前,万亩田和十二城盟若还想什么二分天下,岂不可笑。你们也甭看不起东君和万尊主两位了。小秦,你以为如何?”

  听得然老爷子唤自己,又见众人目光投来,秦孤桐笑道:“然大侠您这是让晚辈露怯,挥刀子打架您尽管叫我,琢磨这些事我可不行。”

  旁边有人喝彩:“秦少侠是咱江湖人!没那么弯弯捏捏的心思。”

  秦孤桐抿唇一笑,移目望向萧清浅。两人心意相通不必言语,何况当下局面早在萧清浅预料之中。那日一剑斩杀景亭,这副重担已然落下。仿佛宿命一般,年少时的夙愿,兜兜转转还是不曾逃开。

  秦孤桐见她默许,开口道:“承蒙然大侠看得起,只这事我实在不擅长。但我想东君是坦荡君子,特意赶来恐怕是担心大伙。至于万尊主,这次武道大会是万亩田极力促成,闹出这么大事,他老人自然怕大家伙误解。”

  秦孤桐清朗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人赞同,有人摇头,一时间议论纷纷。聪敏的、愚钝的、事不关己的,百人千般心思。

  众人往回走,不忘迎面奔过来,道诸宜宫扶槐宫主来了,正在殿里喝茶,让来请萧清浅说话。

  李昭雪跟着人群里,闻言想到扶槐急匆匆离开,自己还劝她多休息几日。扶槐当时一笑,只道“傻姑娘,可不能再晚,月听筠那好收买人心的狐狸精连夜都走了”言罢就急匆匆离开。如今赶回来,想必事情已经办妥。

  萧清浅微微颌首,朝董歆然道:“还请东道主引路。”

  董歆然知她是提携自己,忙上前一步对众人拱手:“太和宗已备好粗茶淡饭,大家稍作休息,待万尊主与东君俟进晚膳。”

  话已至此,纵然好奇也没谁好意思舔着跟进去,目送两人进了大殿,各自拱手抱拳离开。

  李昭雪想了想,抬步去找木灵药楼首席霜元。还未靠近,就听白鸢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忒小气了些!螃蟹又不能多吃,均我两只尝尝又能怎得。”

  白鸢原本在天汉寨好吃好喝等着秦孤桐和萧清浅回来,哪晓得却等来一个晴天霹雳。她火急火燎的赶过到,正瞧见萧清浅将秦孤桐从悬崖上抱下来。当时秦孤桐只余半口气,白鸢看着气得直跳脚,直怪她浪费自己的灵丹妙药。

  李昭雪迈进大殿,见霜元正给扶槐把脉,脚步一顿,却也不吃惊,上前向霜元问礼:“首席。”

  霜元是觅珍的师傅,真如觅珍所言,是不闻俗世的性子。听李昭雪说了爱徒投河,也无甚表示,低头便继续写药方。隔日李昭雪在她窗台上看见两只草蚱蜢,青色身体沾了露水,随风轻跃起伏好似要比翼而飞,却叫身后的细草绳拴住,不至飘零散落他处。

  没想成,霜元寄托哀思的两只草蚱蜢,却招来了白鸢这个仓促鬼。拿了人家草蚱蜢,非说自己捡的,要霜元编十个来换。挨了秦孤桐一阵数落,她越发来了脾气,硬要与霜元比试望闻问切。顿时群侠们什么不举、痔疮之类的毛病都瞒不住了,七尺的大汉老远瞧见她笑嘻嘻过来小腿肚都打颤。暗地里众人议论,说萧清浅是冷面仁君,白鸢是笑脸阎王,见都见不得。

  白鸢翘着脚剥核桃,见了李昭雪连连招手:“昭雪昭雪,扶槐给你带了临安核桃和粽子糖。我替你尝过,可好吃了。”她笑起来眼睛一眯,嘴角还带着糖渣,活像偷到鱼的猫儿,叫人没法子生气。

  “你多吃些。”李昭雪应了一声,见霜元在涂改药方。

  霜元虽然脸色平静如水,但眼中那抹专注却与觅珍灯下抓耳挠腮翻药书的炙热一般无二。李昭雪不忍询问取出落薰香的法子可有进展,于是转身去后厨替换看护药炉。

  临近十月,树木渐凋零。叶隐子不在,积了厚厚一层罗燕,加之冷雨凄风昏日昼,越发显得山中孤寂荒凉。

  自从那日武道大会上说出自己身怀落薰香,李昭雪就觉心中不安。觅珍说前任诸宜宫宫主为了落薰香血洗姑苏城,可见此物贵重异常。李昭雪也是靠它解毒,才能几次死里逃生。

  这样的秘宝,要早点还给扶槐才是。

  李昭雪叹了口气。

  霜元曾言她功力不够,现在要取出落薰香只能刨肉断骨。纵然以她的医术,也无法保证李昭雪一定能挺得过来。再则断骨之后,武道一途必然更加艰难。

  再说李昭雪前脚离开,后脚邵灵扣门。

  “门不是开着么。”白鸢一抬头,眼珠子咕噜一转笑嘻嘻的说,“少城主回来啦,这是来看病,还是找人呀?”

  迦南殿主虽死,但余孽犹在。邵灵受命带队缴捉各处迦南教众,一直奔波在外。她与白鸢在洛阳见过几面,知她是秦孤桐好友,微微颌首示礼,将手上一张药方递给霜元。

  霜元闻言搁下笔,接过方子扫了一眼,接着递给抓药童子。原本此等小事不必邵灵亲自,但师弟只是回城路上染了风寒,她怕空霜元不肯给药。因武道大会一劫伤员过多,而太和宗药物短缺。

  白鸢捏了块粽子糖扔进嘴里:“诸宜宫那个女人找昭雪,可别是要把她被绑回去吧。”

  邵灵眉头一蹙,却未多言,接过药包便转身离开。白鸢瞧见她玄青袍衫的衣角刮过门扉,带着门扉轻轻撞在墙上一声轻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了一声无趣,紧接着眼咕噜一转,拍拍双手起身踱出去。

  太和宗四朝十八代六百年基业,祖庭宫殿巍峨,渊蜎蠖伏无尽。然后不过短短五十年,唯有主殿前后几处还算周整,已经住得满满当当。又恐天干失火,药炉便统一放置在一处。

  邵灵兜兜绕绕找到熬药的小偏房。李昭雪正坐在小板凳上,捧一卷医书看得聚精会神。

  “李昭雪。”

  晚饭前的药汤都已经端走,李昭雪此刻不过是守着炉火不灭,闻声一愣抬头见邵灵健步走来。

  邵灵缠了一条竹叶青缂丝七宝发带,身着月白劲装,袖口三排银鲤子母扣。外罩青黛半臂袍衫,侧悬划江剑,剑鞘上隐隐有新染的血迹,衬得她稍显青涩面容有股气势不凡的威严。

  李昭雪见她颇为惊喜:“你回来了?”

  邵灵微微颌首。

  “要煎药?我来……”

  邵灵手往后避开,李昭雪脸上笑容僵住,慌忙低头转过身去掩饰道:“我,我给你找个炉子。”

  因她懂些药理,原本负责包扎换药照顾伤者。初几人焦头烂额无人顾及,不止何时传起她与扶槐的事。李昭雪心思敏感,脸皮又薄,哪里受得住那些探究的目光,这才自请负责熬药守炉子。

  邵灵拧起眉头,欲言又止。

  李昭雪看着邵灵药包打开倒进泥壶加水落盖一气呵成,便道:“你坐,我进去理一理。”

  邵灵往后瞧了一眼,偏房门开着,里面一览无余,就一顿干柴,码得整整齐齐。她抬脚一踢将小板凳推到李昭雪面前:“坐。”言罢自己勾了个小板凳率先坐下。

  暮色渐起,山风添寒,落叶昏鸦阵阵飞归。

  邵灵突然开口:“她说过吗?”

  李昭雪甚是不解:“什么?”

  邵灵紧抿唇角,神色甚是严肃:“三书六礼娶你过门。”

  李昭雪一怔,忽然想起这话是秦少侠说过。当时只顾庆幸劫后余生,待回过神才觉惊涛骇浪,可事后全无人提及,仿佛自己幻听一般。

  邵灵见她不答,反而心中一块石头落下,垂眼端详着药炉:“听说你医术不错,不妨去南郑城,我给你安置个差事。”

  她东一句西一句跳转太快,李昭雪来不及思量缘由,忙推辞:“使不得,治病救人是生死大事,我这些末技艺如何能胜任。”

  邵灵扭头打量她,见她神色不似推脱,脸色方才好看了些:“你大可放心。既定下禁武的法规,就是她诸宜宫血洗南郑城,只要我南郑还有一人能持剑,绝不会让她将你掳走。”她理所当然般平淡陈述,却透出凛然骁勇的气派。

  李昭雪未料她会说这些,顿觉有些窘况,可心头有涌出一股暖意。这江湖虽是血雨腥风人命如草,但不缺英雄儿女侠骨柔情肩担苍生。

  邵灵见她怔楞不言,难不成自己猜错了棒打鸳鸯?她不由暗恼,横目看向李昭雪。那积年累月的倨傲配上紧蹙的眉头,仿佛下一瞬就要发怒。

  李昭雪却觉着这少城主真真可爱,坦然道:“我打算过些日子,等大家好的差不多,就起身回家。离家太久,阿爹和小妹定然十分担心。至于扶槐,她决计不是坏人,只是性子肆意了些,我已经同她说清楚了。你不必担心,你还愿和我说话,同我做朋友,我、我心里很高兴。”

  邵灵见她眼圈发红像极了小白兔,心中竟替她觉得委屈,忙撇开眼扬起下巴:“江湖儿女,何必在意旁人风言风语。既是朋友,我手有三尺青锋,自能庇护你一方天地。”

  她说着,抬手扶住腰间划江剑。

  青铜剑柄冰凉,但不及后背一丝寒意。

  “——铮!”

  “铛!”寒光一闪,划江剑跃鞘而出,荡开突袭而来的雷公钻。

  邵灵手腕一翻,人随剑转,将李昭雪挡住身后。她目光锐利扫视四周,口中不屑:“哼,宵小行径。”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奔袭而来,势如闪电。当头的蒙面人出手凌厉,招招皆要致人死地。邵灵不敢退避,手中长剑疾点如浪花飞溅,忽地一招乘风破浪猛向对方肩头刺去。

  那人矮肩避开,顺势横扫一腿。邵灵抬脚踢向他膝窝,岂料对方变招迅猛劲道非凡,屈膝一顶竟将她逼退一步,带着李昭雪一同撞在偏房门框上。邵灵右腿发麻,心血翻腾,心知此人拳法厉害,而内力尤在自己之上。当即提起一股气,挥剑下劈一招江崖分涛逼退对方。

  呼吸之间俩人过了三招,皆知对方不好应付。此时蒙面人同伙赶到,两个黑衣巨汉一刀一斧左右夹击,邵灵顿时险象环生。

  李昭雪来不及拿出匕首,提裙抬脚蹬翻药炉,霎时间热汤四溅,木炭飞射。左边持斧的黑衣人不曾留意,霎时烫的嗷嗷乱叫,双目一蹬冲着李昭雪杀过去。

  邵灵得了喘息之机,拼的肩头受伤一击毙了使刀巨汉。本想一对一与蒙面人过招,岂料又冲出三个黑衣巨汉。她以一个敌四,叮铛叮铛一阵乱响,眨眼拆了四十余招,额头渐起汗渍。

  突然一阵细微的破风之声,邵灵连忙挥剑格挡,但听铮铮之声不绝,数十枚暗器被打飞,紧接着身后一声低呼传来。邵灵心头一惊,知道不妙,必定是李昭雪受伤。以她的武功,挡住一个黑影人已经不易,哪里防得住暗器突袭。

第184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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