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2-严行视角

  (三)

  严行确实骗了张一回。

  一个谎言需要用更多谎言去弥补,久而久之,谎言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而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所以发生的一切,严行都认了。

  分开的那六年里,他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张一回,所以他常常在网络上搜索张一回这个名字。感谢伟大的互联网给他窥视的机会,也感谢张一回的父母没有给他起名叫张磊张强或者张勇。

  张一回去台北交换,严行知道这是学院为了保护他,帮他远离是是非非的中心。

  张一回获得推免名额,保送到重庆的一所大学读研,严行有些疑惑,怎么去重庆了?离北京那么远。

  张一回硕士毕业,严行在淘宝买了个知网账号,一口气把张一回的硕士学位论文和三篇期刊论文都下载下来。张一回的论文都是和商业有关的,说实话严行看不懂。有一天晚上严永宽又把严行狠干一顿,然后醉醺醺地抓住严行的头发:“你是不是恨我恨得想杀了我?”

  严行低眉顺目说:“没有。”

  严永宽哈哈大笑,笑完了,拨弄两下严行腿间始终疲软的东西:“你就是想,也不敢嘛。因为你怕我把你杀了自己亲爹的事情告诉那小孩儿,你还怕我再去收拾他……严行,我当年可没看出来,你是个情种呀。”

  严行低着头,不说话。

  严永宽继续说:“你拿我有办法吗?没办法。严行我告诉你,这人啊生下来就有等级,你这种贱.货,就是一辈子翻不了身。”

  他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了。

  严行觉得身后一裂一裂地疼,趴在床上起不来。他百无聊赖地抓过手机,打开张一回的论文。“abstract”是什么意思来着——摘要吗?当时他可是认认真真地学过英语,还买了一本《The Kite Runner》。可几年不学,到底还是忘光啦。不说那一行行英语,就是下面的中文也看不懂,利率市场化进程?净息差收窄?SWOT分析?这都是什么?

  严行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句笑话:那一个个字我都认识,可连起来它们在说什么呢?!

  我就是这样。严行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骗张一回,可是他愿意用他的——尊严?人格?通通没有——生命吧。他愿意用他的生命发誓,他是先爱上张一回,然后才欺骗张一回。也许爱情真的能蒙蔽人的眼睛,和张一回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严行真的以为自己能摆脱严永宽。他自欺欺人地找了很多理由:严永宽得了癌症,虽然据说是早期,可也许……严永宽已经没几年可活了?而且这么多年了,严永宽也该腻味他了吧?还有,还有苏纹,他走了还有苏纹在,苏纹是女人,她更像严永宽的小姨。

  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卑微的愿望——成为一个正常的普通人——那么难。

  严行面无表情地抹掉脸上的泪,他对自己说,满足点,起码张一回现在过得不错,起码还能通过这种方式,偷偷窥视张一回的普通人的人生。所以后来在北京西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身边的乘客都在议论那个神经兮兮的小伙子,只有他攥着拉杆箱的手在打颤。是张一回在喊他的名字,别说一句话,张一回喊一个字,他就听出来是张一回了。

  但是他已经认了。他是这个世界的背面的人,而张一回是这个世界的正面的人。他已经认了。

  (四)

  当张一回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严行脑子里“轰”的一声。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完了屋里还有今晚刚约的人怎么办?

  在严永宽倒台之后的半年里,严行约过七八个人,他干人,也被人干。说不上为什么,可能真的是空虚吧?严永宽就这么倒台了,连他的身体都像一个泄气的皮球软塌塌瘦下去,严行以为自己还会被折磨很多很多年,结果竟然,严永宽就这么大限将至。

  严永宽完蛋了,严行无所事事。有时候他会在床上躺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只安静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影,太阳东升西落,那影子长长短短地变。当影子消失时,夜晚降临。严行困了,喝两口水睡过去,如此度过一天。

  所以他去约了人,他想自己得做点什么,否则他可能真的会死在房间里。和那些人做.爱的时候他大脑空空,身体有快感也有痛感,总之无非是做.爱时会有的感觉。好像多年前张一回说“我还有一床被子你可以先盖着”时目光在他身上灼出的那个洞,至今仍然在。只是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柔软的器官和腔腺,他的身体是空的,风可以从那个洞灌进去。激情过后身边陌生的男人睡着了,严行抬起自己的手,骨节凸起的纤长的手,皮肤有年轻的光泽。没错他才26岁,但是他怀疑自己已经很老了,皮肤像蛇蜕,一摁就会塌陷下去,再摁,他整个人就碎掉。

  可见到张一回时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完了屋里还有今晚刚约的人怎么办?

  紧接着他就忍不住暗骂自己,什么怎么办,不需要怎么办,你是什么人张一回六年前就知道了。

  可是张一回抱住他,呜咽的声音仍像六年前——那个雪夜他被唐皓打进医院,张一回在电话里乞求他“你能不能离开严先生”,那是他最后一次乞求他,他是哭着说的。怎么六年了,哭声没有变。

  怎么六年了,再见面,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爱他。

  (五)

  可是爱是一回事,仇是另一回事。

  和张一回离开马平村,一路上严行都在想,为什么我的人生是这样呢?

  什么都落空了。

  十三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杀了人渣父亲,结果根本没杀;十九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和张一回真心相爱,结果张一回说他恶心;二十六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这些年罪有应得,结果只是被骗;就连那个在杭州的晚上,他和张一回看过的西湖,都是凄风苦雨中的一片晦暗——连他看过的西湖都不是西湖。

  什么都落空了,严行想,我的一切苦难都没有理由。这就是命运吗?可凭什么我的命运这么——这么不讲理。

  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掉严永宽。杀掉严永宽,起码能给那些苦难一个交待。什么都落空了,他需要一个交待。

  在商洛的那天晚上他和张一回做了,他决定第二天就回北京杀掉严永宽,那么这一晚——将是最后一晚。

  每一次身体里的冲撞都让他觉得灵魂摇摇欲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说疼不是疼说爽不是爽,只觉得身体满满的,像被风鼓起的帆。他抚摸张一回的脸,张一回的鬓角,张一回的汗水。他和很多人做过这件事,但是只有和张一回——他突然反应过来的,原来只有和张一回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把自己当作一个人。身体都差不多,但只有和张一回做这件事的时候,不仅两个身体在纠缠,还有两个灵魂在撕扯和哭嚎。

  然而第二天,醒来时,他没有看到张一回。

  几个小时后,他知道,张一回险些替他杀人。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害怕过什么,那一刻他两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害怕了。无畏者无爱,他还是害怕了。他不得不承认“险些”两个字如此美好,他不得不承认他愿意放弃,不杀了,谁也不杀了,只要张一回没事。

  他没有放下仇恨,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原来在他心里张一回比仇恨更重。六年里他恨过张一回也试着忘记张一回,最后还是爱他。

  还是爱他,愿意为他再试一试。

  活下去,就算这个世界仍会带给他伤害,但他与之抗衡,并心甘情愿。

  【全文完】

  第77章

  (一)

  今年的四月四号恰好是个星期四,张一回没课,而周五就是清明节,连放三天假。这样算下来,张一回能连休四天。

  他早就和严行商量好了,趁这假期去峨眉山玩一圈,反正从重庆到峨眉山开车也就三个来小时。峨眉山在乐山市,乐山又是出了名的好吃——乐山甜皮鸭,严行已经馋了很久了。

  只是没想到临到四月一号,博导叫张一回一起去开会。

  要是在别的地方开会也好,带严行一起去就是,可这次学术会议偏偏在北京举行。要是这会议由别的高校举办也好,可这次,偏偏是由他们的母校举办的。

  会议手册上写明了开会地点,逸夫楼一楼学术报告厅,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张一回只要闭上眼,就能轻而易举地回想起母校的画面:走出宿舍楼,穿过一片小树林,经过两个食堂、文学院、体育学院,就是逸夫楼学术报告厅了。需要多长时间?走路的话,最多二十分钟。

  在那所学校里,有太多鲜活的记忆,或快乐或痛苦——都太鲜活了。教学楼门口,严行曾等他下课;田径场上,他们曾一起慢跑;食堂里,严行曾陪他一起吃最便宜的饭菜……当然,当然也有他们虽然不提却谁都忘不了的,在宿舍楼的楼下,严行曾被唐皓凶狠地殴打,而张一回在窗前目睹了全程;也是在那个大风大雪的夜晚,张一回挂掉严行的电话,独自倒在雪地里痛哭……太多了,这些痛得几乎能撕裂身体的记忆,太多了。

  所以他甚至不敢问严行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开会。

  “老师,不能不去吗?”张一回硬着头皮说谎,“我还想趁着假期再改改我的项目书……”

  “项目书又不急这几天!”博导把张一回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说,“这次开会,扈教授也要来的,我帮你介绍介绍。你和扈教授联系好了,你想申请的那个课题,问题就不大啦。”

  张一回正着手申请一个重点课题,而扈教授正是这一领域的权威学者。

  “……老师,”张一回还是不想去,但博导热心帮忙,他也不好直接拒绝,“我回去看看时间,好吗?我尽量……参加。”

  上午的第二节 大课,课堂上一片安静。这会儿已经十一点过了,学生们大概是饿了,一个个都蔫蔫的,有些支着下巴听课,有些则低头玩手机。

  翻过最后一页PPT,张一回说道:“大家注意一下,按学校的安排,17号那周有期中考试,我这门课就在17号随堂考,到时候我会把题目打在PPT上,你们把答案写在纸上交上来。”

  学生们总算抬起头,很不情愿地:“啊?”

  张一回笑了笑,继续说:“给大家划个重点范围,就说一遍啊,认真听,过后别在群里一直问。第二章到第五章,四道简答题,每题十五分,第六章、第八章、第九章,两道论述题,每题二十分,一共一百分。”

  “老师,”坐在前排的女课代表哭丧着脸,“这范围好大啊。”

  张一回点头:“范围大,但是题不难,考的都是基础知识,你们——”

  教室里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男声:

  “嗯,我的貂蝉是半肉装,庄周解控,好——我们可以进场了!”

  紧接着,又是一个极其妩媚的女声:

  “快来欣赏妾身的舞姿吧!”

  很快,声音戛然而止。

  张一回:“……”

  学生们哄堂大笑。

  后排一个高个子男生站起来,战战兢兢道:“老师,对不起,我……呃,我手机坏了,就……”

  张一回摆摆手:“没事,以后认真听课,坐下吧。”

  中午回家,张一回刚关上门,严行已经张着手臂扑上来。张一回揽住他的腰,直接把人抱起来放在门厅柜上。严行坐在门厅柜上,两条白生生的长腿就勾住张一回的腰,双手也捧着张一回的脸,向他索吻。

  两人黏糊半天,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张一回捏捏严行的小腿:“怎么又穿这么少?”严行的下半身只穿了条宽松的运动短裤。

  “家里又不冷。”严行的脸红扑扑的。

  “你上午一直坐那儿直播,一动不动的,还是得多穿点,这边湿气大。”

  “怎么就一动不动了,”严行下巴一扬,“我做饭了!”

  “不是说等我回来做吗?”张一回迫不及待地走进餐厅,果然看见桌子上摆满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盘豆芽炒肉末,一盘炒油麦,一大碗豌豆苗肉丸汤。

  “宝贝儿厉害。”张一回又摁着严行的后脑勺,在他嘴上吻了一下。

  吃过午饭,两人歪在沙发上小憩,张一回把严行的手抓在手里,轻轻揉捏他的手腕。这半年来严行在做游戏主播,播的是王者荣耀,已经和B站签了约。严行脾气好,游戏也打得好,涨粉很快,只是他每天要直播至少五个小时,张一回心疼他的手和颈椎腰椎。

  “今天上午,下播前打的那把貂蝉,”张一回笑着问,“赢了吗?”

  “嗯?”严行睁圆眼睛,“你怎么知道?你那会儿……不是在上课吗?”

  他一脸疑惑的神情,像只抱着松子歪着脑袋的松鼠,张一回故意说:“我上课的时候偷偷看的,手机没开声音,放在讲台上。”

  “什么?”严行一下子把手抽回去,“你怎么能上课……”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了,伸手拽拽张一回的耳垂,“又糊弄我。”

  张一回笑着歪在严行肩膀上:“我学生在看你直播,一不小心外放了。”

  “诶,”严行顿了顿,“这小孩……不行,下午我得在直播间说一声,上课这么重要,怎么能看直播?”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张一回听在心里,却忽然觉得不是滋味。严行受了严永宽那么多折磨,好不容易有机会上大学,却还是……因为他,半途而废了。

  他一直记得,那时候严行是很努力的,开学第一天他就在读《追风筝的人》的英文原版,每次上课他都早早去坐第一排的位置。

  张一回知道自己能一路读硕读博并最终留在高校做学术,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足够幸运。而严行呢,严行那么聪明又那么努力,哪怕是做游戏主播都能在半年内就积攒起十万粉丝,他如果能一直读书的话,一定会有比张一回更高的成就。

  然而——

  张一回侧身揽住严行的腰,额头抵在他手臂上,闷闷地说:“想好到乐山吃什么了吗?我听我同事说,那边好吃的特别多。”

  严行伸手,揉揉张一回的头发:“你不是要去北京开会吗?”

  张一回猛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今天早上买菜,碰见老师了,”严行笑得温柔,“他问我你最近是不是很忙,说想带你去开会,又怕把你累着了——他说现在高校的青年教师压力大。”

  张一回愣愣的,没想到会有这茬:“他是叫我去开会……那个会不去也行的……我跟他说最近忙,去不了。”

  严行戳戳张一回的脸:“干嘛不去啊,老师说那个会挺重要的。”

  张一回摇头:“他那人就那样,你知道的……真不用去,真的。”

  严行却笑了笑:“正好清明假期我也有事呢,今天网站刚通知的,直播区要办活动,让我参加。本来也不差这几天嘛,乐山不远,咱们五一再去,或者找个周末去,一样的。”

  (二)

  张一回回到母校开会。

  毕业之后他就没有回来过了,是没机会,也是出于某种逃避心态。

  好些年过去,母校的变化倒不大——在北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学校难以扩展校园面积,只能在已有的设施上做一些翻新和维修罢了。经管学院门前的草坪上,立起一座新的铜雕,是2000级校友会送的;主干道的路灯换过了,变成颇具中国风的灯笼造型,挺别致。

  张一回和其他老师一起往逸夫楼走,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边走边说话,张一回却独自一人,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出神。他看见扎着双马尾的女生,觉得那女生像多年前的杨璐;他看见戴着耳机慢悠悠走路的男生,觉得那男生像多年前的沈致湘;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小胖子,甚至觉得这人有些像唐皓。当然他也在某个削瘦的男生的背影里瞥见严行的影子,在路过超市时想起严行下了体育课总来这里买水,在一片簌簌的风中,想起严行长长的大衣和露出脚踝的牛仔裤。

  原来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敢带严行回母校。他在这所学校里亏欠了严行太多,已经没机会补上。

第76章 番外2-严行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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