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官司(四)327

  无论是皇上还是老祖宗,都是在旧都出生长大的,记忆里的元宵,一直都是旧都的味道。

  提起旧都往事。具是一番感慨,连楚维琬这个在旧都生活了几年的人都怀念起来。

  那碗元宵。皇上没有尝,全部赏给了老祖宗。

  老祖宗恭敬接了,吃了一颗,见小皇子也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在柳贤妃点头后,让柳氏喂了小皇子一颗。

  小皇子嘴巴小,只咬了一半。刚刚咽下,却见身边的老祖宗神色惊恐地捂住了嘴。整个人往后仰倒下去。

  一时之间,席面上再无欢声笑语,这般变故,让众人都回不过神来。

  柳氏扑到老祖宗身边,崇王世子醒过神来,一把拉过了小皇子,逼他张开了嘴,伸了手指进去想让他吐出来,却已经晚了,小皇子软倒下去,小小的身子不住抽搐。

  柳贤妃失声尖叫,哪里顾得上规矩礼仪,冲过来抱住了儿子,见他痛苦模样,几乎背过气去。

  柳氏看着那剩下的半个元宵,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问题无疑是在那碗元宵上头,皇上震怒,若非这一碗赐给了老祖宗,此刻倒下去的便是他,他冷冷看了皇贵妃一眼,皇贵妃跪下,埋首在地,一动也不敢动,这个当口,无论如何表清白,都是火上浇油。

  这样的变故下,任何人都离不了宫廷。

  老祖宗被抬到了慈惠宫,太医们诊了一夜,知道是中毒,却又素手无策。

  小皇子那儿,因着吃得少,性命大抵是无碍的,状况却也不好。

  楚维琳听得心脏砰砰直跳,无数念头在脑袋里盘旋,她有些理不顺了。

  “皇后和太后的元宵里,可有下毒?”

  楚维琬摇了摇头:“无毒,只皇上的那一碗里,才下了毒。”

  楚维琳抿了抿唇。

  前世时,圣上的死是一场阴谋,下手的是三皇子和皇贵妃,这一次,皇贵妃牵扯在里头,圣上却因为老祖宗而避开了,可这一切,真的是如此简单吗?

  楚维琳不信,她不信皇贵妃会糊涂到在元宵上动手脚,这实在太明显了,谁都知道,是皇贵妃让人准备了旧都的元宵。

  真要下毒,皇贵妃不用弄得如此复杂,便是人人一样,全是京城风味的,上元这样的日子里,皇上应景也会尝上一颗。事后追查起来,只要下手的人的嘴巴严实了,这事儿根本牵扯不到皇贵妃身上,而现在,即便是底下人抗了事情,皇贵妃一样惹得一身脏。

  而且,今生与前世有极大的不同了。

  前世时,朱皇后死了,太后娘娘亦是缠绵病榻,后宫由皇贵妃打理,柳贤妃协理,三皇子势大,皇上驾崩了,后头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谁能拦着朱皇后和三皇子的路?

  可今生,朱皇后在,太后娘娘康健,便是圣上出了意外,朱皇后能让皇贵妃牵着鼻子走?前朝里头,几位皇子具有根基,也不是三皇子能只手遮天的。

  皇贵妃之所以是皇贵妃,一定有她的城府和能耐,楚维琳不信,她会在这个当口上犯糊涂。

  楚维琳不由自主地回头,往偏殿方向看了一眼,想起老祖宗那濒死的模样,她的心重重一抽。

  老祖宗前夜里特特地与她说的话,昨日进宫前交给她的乌木盒子,这一切无不预兆着,老祖宗知晓自己会有去无回。

  楚维琳在袖中的手不由紧紧攥了起来。

  老祖宗为何知道会出事?分明冲着皇上去的毒,为何到了老祖宗跟前?

  巧合?楚维琳不信,这世间哪里有这么多巧合?

  楚维琳的目光挪到了内室的方向,她突然想起了初一那一日。

  老祖宗当日在慈惠宫里小憩,她和太后是不是说了些什么?

  素水在外头低低唤了一声:“夫人,常老夫人那儿不大好了。”

  楚维琳急忙起身,老祖宗原本就不好了,再说不大好了,分明与噩耗无益。

  楚维琬陪着楚维琳到了偏殿。

  楚维琳快步进去,在床前坐下,俯下身看着老祖宗:“老祖宗,是我,我在这儿。”

  老祖宗神情痛苦,可她似是听到了楚维琳的声音,眼皮子抖了抖,没有睁开,却泌出了泪水。

  楚维琳握住了老祖宗的手,冰冷的,无力的手。

  老祖宗干裂的嘴唇不住嗫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个音来。

  楚维琳靠过去想听清楚,却只听到了粗重、没有规律的呼吸声。

  楚维琳抬头看向曹大人,曹大人依旧摇摇头。

  楚维琳只好在老祖宗耳畔道:“老祖宗,我知道的,您前夜与我说的话,我都记着,我会交代给爷听。您交给我的盒子,我有收好,往后我会分给嫂嫂与弟媳,不会让几个哥儿姐儿受苦的。”

  老祖宗的呼吸又重了几分,胸口急急几个起伏,而后又平静下去。

  “老祖宗!”

  柳氏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她跌跌撞撞地进来,见楚维琳坐在床边,她三步并两步倒了跟前:“郁昀媳妇……”

  楚维琳缓缓抬起手,慢慢移到了老祖宗的鼻前,只有微弱的气息了。

  “老祖宗!”柳氏急急又唤了一声。

  楚维琳摇摇晃晃站起来,请了曹大人上前。

  曹大人检查后,没有再摇头,而是目光悲戚地看着楚维琳和柳氏:“请两位夫人节哀。”

  楚维琳身形一晃,柳氏脚下一软,摔坐在地上。

  楚维琬听见了动静,长长叹了一口气,往太后寝宫去了。

  太医们鱼贯退了出去,只留下楚维琳和柳氏面面相窥。

  楚维琳扶了柳氏起来,道:“六叔母,小皇子如何了?”

  提起小皇子,柳氏噙着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还未醒,便是醒过来了,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饶是有心理准备,听见这样的话,楚维琳还是心中咯噔了一声。

  她在床沿坐下,看着已经没有气息的老祖宗,心中不禁问着,这个结果,到底是谁的愿望。

  皇上?太后?亦或是其他人?

  老祖宗在这其中,以生命为代价,当真是心甘情愿?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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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章 求仁(三)

  一室静谧。

  楚维琳坐在床边,静静望着老祖宗。

  柳氏无声落泪,直到外头天色渐渐暗了,她才缓缓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这是太阳落山了?”

  楚维琳回过神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

  素水持灯台进来:“刚过午时,外头起了云,要落雨了。”

  楚维琳刚要说什么,殿外一阵嘈杂声。

  太后快步而来,甚至是挥开了几个想扶住她的宫女,她似是刚刚醒来就听闻了噩耗,只简单披了衣服,连头发都没有梳理整齐。

  太后看也不看楚维琳与柳氏,径直到了床前:“安阳?安阳!”

  老祖宗的胸口没有任何起伏。

  太后的身子晃了晃,伸出手去握老祖宗的手,已是冰冷一片。

  泪水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流下,太后喃喃道:“安阳,你竟然会走在哀家前头。”

  楚维琳嗓子一涩,她看得出,太后的那份悲戚不似作假。

  只有年老之人才懂生死,明明她才是一只脚进了棺材的人,却不得不看着安阳逝世。

  悲伤之情满溢,长公主进来的时候,几乎被里头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扶了太后在一旁的八仙椅上坐下:“母后……”

  太后摇了摇头,止住了长公主劝解的话:“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些话,这数十年,哀家听了无数次了。”

  长公主微微皱眉,垂下了眼帘。

  “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比这个更伤人的了。对你来说,安阳是你姐姐,也是一个四代同堂的老人了。但对哀家,安阳是哀家的侄女。”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经常想,为何要活这般久,留在这世上,看着一个一个人从哀家身边离开。先帝留下多少子女,可到如今。还在的都不超过一个手!哀家送了多少人!哀家不想再送了……”

  长公主低着头。在太后跟前蹲下来,双手叠在太后的膝盖上,嗫了嗫唇。眼中聚了泪花。

  她是先帝的长女,她看着弟弟妹妹们出生,不管后宫里头有多少腌臜事情,也不管幼年时她和他们是疏远还是亲密。但那都是血亲。

  夭折、病故、服罪……

  这数十年,她站在太后的身后。太后送走了多少人,她就送走了多少人。

  如今剩下的,就只有她、圣上、崇王和德王,只有四人了。

  一只手都不全了。

  似是察觉到了长公主的心情。太后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哀家累了,哀家送过公婆,送过丈夫。送过亲儿亲女……”

  圣上一只脚迈过门槛时,听到的便是这“亲儿亲女”四个字。他脚下一顿。

  太后浑然未觉,低低喃道:“哀家曾与安阳说过,哀家心中最最羡慕的是昌荣太妃,太妃是真正的明白人舒坦人,含饴弄孙,舒心度日。可哀家,其实也很羡慕安阳。安阳那儿,素来是热闹的,京中多少姑娘都曾在安阳跟前玩笑说话,每年过年时赐戏下去,能有多少太太奶奶们聚在一块啊。那种热闹,和宫里头一个个端着拘着堆出来的热闹是不一样的。哀家年年赐戏,其实内心是恨不能去安阳那儿体会一番。安阳早先还抱怨,说香火不旺,可去年一年,常家添了多少人口?偏偏安阳却……”

  长公主眨了眨眼睛,泪水落在手背上,她想擦拭,却听见身边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赶忙回头,与圣上四目相对。

  太后亦抬起了头,红着眼睛看着圣上,道:“你也来送安阳了吗?”

  圣上默默点了点头,站在床前,昨日夜里老祖宗分明还与他回忆旧都风情,今日却……

  背着手,静默良久,圣上一字一句道:“母后可是在怪我?”

  太后看着圣上的背影,没有说话。

  圣上苦笑,言语里带了几分悲伤:“是我让您送了亲儿,三皇兄的命,是损在我手中的。”

  太后的心一阵钝痛,她软身瘫坐在椅子上,垂泪道:“哀家不送他,便是送你。这便是皇家。”

  皇家争斗,从来只有成王败寇,没有父母兄弟。

  圣上登基,永王妄图篡位,当时场面下,总有一个你死我活,对于太后来说,她懂政治懂皇权懂人性,她什么都懂,她从没有为了永王的死怪罪过任何人。

  她只怪她自己,是她的偏心和宠爱,让永王走上了没有回头的路,是她断了永王的生路。

  明明手心手背都是肉,却不得成了那么一个局面。

  作为一个后宫的女人,经历了先帝三位皇后数任四妃,她是宫斗的胜利者,可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圣上望着老祖宗,浅浅笑了:“是啊,这便是皇家。安阳,你也懂,不是吗……”

  转身回到太后跟前,圣上朝太后行了一礼,道:“母后,安阳的死,我会给常家一个交代。”

  太后微微颔首:“安阳是因你而死的。”

  圣上离开了慈惠宫,太后在偏殿里坐了一个时辰,才让宫人进来伺候老祖宗更衣荣妆。

  柳氏挣扎着站起身来,与楚维琳一道替老祖宗梳头。

  太后由长公主搀扶着来看了一眼,道:“一会儿就安排安阳回府吧。这宫里,连哀家都嫌冷清,何况安阳呢。回去吧,都送一送安阳。”

  楚维琳福身应了。

  上好的楠木棺材送到常府时,楚伦歆几乎摔坐到了地上。

  常恒晨压住心中震惊,低声询问送棺木的内侍:“我们老祖宗她……”

  内侍垂首,道:“很快便回府了,常大人,请节哀。”

  节哀两字,压倒了心中最后的期冀。不知是哪个先哭了出来,一时哭声不断。

  楚维琳和柳氏相互支撑着,扶了老祖宗上了软轿,一路到了宫门口。

  常恒翰和常恒淼迎了上来,他们刚刚亲眼瞧着棺木出宫,又怎么会不知道情况,双双在软轿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常恒晨与常恒逸亦赶到了宫门外。人过中年,却各个哭得如个孩子一般。没有让内侍抬轿,四兄弟一道。抬了轿子迎老祖宗回府。

  从宫门到常府,一路行来,人人都知,常家的老祖宗过世了。

  垂花门处。涂氏、楚伦歆领着晚辈们跪了一院子,啜泣声一片。

  灵堂支了起来。伺候老祖宗更了寿衣,送入了棺木之中,又往各府发了讣告,看起来有条不紊。却是人人都心神大乱。

  柳氏这两日损了心神,静静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楚维琳便与众人说起了老祖宗的死因。

  来龙去脉。楚维琳不敢隐瞒,楚维琬如何说的。她便如何转达,只是那些推断和猜疑,她一个字也没有提。

  事关皇室争斗,圣上既然会给常府一个交代,她有何必多逞口舌?

  况且,真相从来不是她猜什么,也不是圣上和太后明白什么,而是圣上最后决定了什么。

  等稍稍空闲下来,楚维琳提笔给常郁昀写了信,本以为年后她该启程去金州,可到了最后,却是常郁昀要从金州回京了。

  远远的,她听到了灵堂中念经的声音,楚维琳放下笔,缓缓往灵堂去。

  常府里已经换上了白灯笼,丫鬟婆子具是素衣,灵堂里,密密跪了人,楚维琳寻到自己的位子跪下,抬头看着那灵牌。

  停灵七日。

  数年没有来过常府的常恒熙跌跌撞撞地进来,跪在灵前痛哭出声。

  叶语姝的事情,她恨过怪过怨过,也体谅过原谅过,她懂老祖宗的选择,她又何尝不是在母亲和夫家女儿之间做出了选择?

  老祖宗亦懂,她们都知道,就此断了往来,对常恒熙的立场是最有益的,常恒熙依着老祖宗的意思,与娘家断得一干二净,可直到听闻母亲的死讯,她才恍然大悟。

  什么脸面,什么立场,什么里子,都换不来生命。

  她失去的是承欢膝下的机会,她前一回和老祖宗说话,竟然是数年前!

  常恒熙在灵前哭得晕了过去,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楚伦歆抱着她哭了两刻钟,常恒熙才稍稍回过了些神。

  何氏来上了香,她低声与楚维琳道:“老太太一直念着,分明是她拖不过这个冬天,怎么反倒是常老祖宗先走一步。你是因着老太太回京的,却是送了老祖宗。”

  楚维琳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想,这便是命中有数。

  七日后,男丁们送了老祖宗上山。

  等回来时,宫里有了些讯息。

  小皇子醒了,却痴痴呆呆的,数日没有休息的柳贤妃受不了如此刺激,生生吐了一口血。

  也许是愧对,也许是补偿,圣上连下了几道圣旨,晋柳贤妃为皇贵妃,柳氏子弟但凡在朝中为官的,都得了好处。

  楚维琳在老祖宗的灵位前点了香。

  皇贵妃,与皇后只一步之遥,可就是这一步,历史上能跨过去的寥寥无几。

  皇后只有一人,皇贵妃也只有一人,柳贤妃晋位,那原来的皇贵妃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皇贵妃倒了,三皇子不可能独善其身,小皇子失智,柳思琼即便成了皇贵妃,又能如何?

  小皇子再无荣登大宝的可能了,柳思琼和柳氏如今想再为难常家,想替柳思璐复仇,皇上也不会听那等枕边风,毕竟,老祖宗是因他而死。

  老祖宗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常氏一门生存下去的砝码。

  “置之死地而后生,”楚维琳执香拜了拜,把香插在了香炉里,而后低声道,“老祖宗,您一定是算计好了这个局面,不是吗?”

  这条路,绝不是老祖宗一个人能走出来的,她再是有体面,也不可能通过御膳房在元宵之中动手脚。

第三百章 官司(四)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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