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兰因絮果

  吴亥有时候会想,大抵只有北国那样的寒风烈酒, 才能养出那么桀骜不驯的人。

  九重宫阙里砌有一座高楼, 高可摘星揽月。某日通红雪夜, 吴亥坐于高楼,沏了一壶烧喉烈酒,想一个人。

  一个被他亲手杀掉的人。

  浊酒里印着月色,月随水波盈盈。吴亥扶着玉栏, 凤目微眯, 望着酒盏里虚影的圆月,伸手指进去,恍恍然以为能够将其捞上来。

  水中捞月怎么能捞得起?这么一搅, 月华碎成了星子。

  “圣上,您...可要搀扶?”

  宫人不敢大声,埋头叩首,低声提醒。

  吴亥侧首, 冲宫人微微一笑。宫人只觉惊艳,不敢直视又不舍移眼, 目露痴迷之色。

  这让吴亥不悦, 沉下脸冷然斥他:“这样就不像了。”

  不像。

  那个人才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宫人一瞬间清醒,万分惶恐,埋头在地,不敢再看。

  吴亥抬手揉了揉额角,手中酒盏于高台零落,破风而下砸进了雪地。

  宫人又劝:“高处孤寒, 夜深风雪大,圣上醉了,还是回宫歇息吧。”

  吴亥走近,伸手去摸这宫人眼角。指腹一团凉意,凤目迷蒙,呵气成白,沉沉念出了一个名字。

  “燕燎...”

  宫人一颤。

  “朕说了!不要露出这种神情!”从梦境中清醒,吴亥猛地收了手。

  宫人惊恐,慌忙磕头谢罪,烛火白砖,殷红血色如注。

  吴亥看也不看他一眼,摔了头上冕旒,独自下了高楼。

  烈酒醉人,摘星楼到后宫,一步一步仿佛都是劫数。路上所见的每个宫人,似乎都带上了几分那人的影子。可影子终究是影子,轻轻一触,就碎成了星子。

  直至走到寝宫门前,看见黑裳抱刀的正主冷然看着自己,嗤笑着表达着不屑,吴亥才明白,不是他醉到发梦发痴在旁人身上寻找影子,而是他又发病了。

  一错不错望着人影,吴亥喜极哽咽。

  ——

  发病时难辨虚实真伪。看到的尽是些死人。

  最开始犯病是三年前,是上朝时坐听臣子启奏,忽然看到了燕燎。

  燕燎出现在殿门前,站在自己弯弓拉箭那处,提着刀,披一身暖阳,明眸夹火。

  来得太真实,地上还投着他的影子。

  吴亥倏然扔开手中奏折,惊悚站起直直和他对视,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浑身血液冲到头顶,背脊发麻。

  像是奇怪的喜悦,让他毛骨颤栗。

  可立刻又觉出不对,死人怎么能复活?

  穿心而死,又被大火烧成灰烬,一丝一痕都不存于人世,被抹去地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怎么能再完好地出现?

  吴亥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时,燕燎还站在那处,只是手中刀举在了脖口,翻腕间一个细微动作,血溅金殿。

  吴亥:“!!”

  枯木逢春又枯,铺天盖地的红钻进眼底脑海,太阳穴突突直跳,吴亥错愕往后惊退,陷入了短暂地失明......

  满殿文武被这莫名的变故惊到了,不知圣上突然错乱是为何故,一时间顾不得尊卑,离得近的重臣赶忙上前欲要搀扶。大殿上一片混乱。

  “别碰朕!”

  复明后满眼所视竟然都是姑苏吴门子弟。

  “来人!速速将逆贼斩杀!”

  一脚踹开身前的人,吴亥高声呼唤禁卫。殿内慌乱成一团,殿外禁卫不知所以,手起刀落间,又是大片的红。

  ......

  等吴亥冷静下来才发现,这里既没有燕燎,也没有什么吴门子弟,有的只是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还温热着,横呈在他面前。

  离得远的那些大臣们惶恐失色,跪在地上两股颤颤,谁也不敢吭声。

  吴亥惊魂未定,猛地闭上了眼。

  而这只是个开始。

  自那日起,燕燎时不时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有时是在身边擦肩走过,有时是坐在宫阁檐角,有时是抱着通红的刀远远跟着...

  只是每当吴亥想要靠近,那无比真实的人就会拔刀自刎,决绝撒下一团血液,炽烈如火,却烧的吴亥手脚发冷。

  接踵而至的是更多已死的人,他们同样会以无比真实地的姿态出现在吴亥眼前。吴亥的记忆跟着这些人,一次又一次重新回到那段不能称之为人生的人生。

  他已经登峰造极身临绝顶,却日复一日被这种逼真的虚妄幻境折磨到几欲疯癫,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宁静。

  禁卫不知斩杀了多少“已死的人”,越来越多的尸体被送出宫外,越来越多的大臣看到吴亥温和面貌下突起的暴虐。

  这还只是白日。

  到了夜晚,整夜整夜卧不能寐。好不容易入睡,又是连篇噩梦。梦里千万支箭矢,射杀的不单单是漠北王燕燎,更是他自己......

  幻境此起彼伏,虚实交织,白天黑夜前仆后继,追咬不放,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试过所有安神醒目的名药,丝毫不见起色,愈演愈坏。

  吴亥再也没有心思去扮演一个贤君明主。他已经登临绝顶,万人跪拜仰望他,尊他是天子,敬他是天下第一人,他何必还要披着伪善的皮?

  不再粉饰,所有的阴暗破土而出,每当看到幻境,吴亥都会折腾所有美的事物。

  他要全天下的人陪着他一起经历苦楚。

  于是乱世刚平,又起波澜,满城军伍,满地狼藉。

  谁也别想好过。

  第二年秋末,狼烟荒诞里,有一鬓白老者走进宫中,突兀出现在了天子眼前。

  老者像一阵春风般温润,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的,更没有人拦得住他。他走进金殿,走到吴亥面前,用一种让吴亥毛骨悚然的通透目光注视着吴亥。

  那时吴亥更分不清虚实,只以为是幻境里的某个死人,冷眼看着他淡漠道:“已经排到朕不记得的人了么。”

  老者长叹:“妄由心生,虚实难辨,无中生有,圣上妄症已入膏肓,药石无可医。”

  妄?

  吴亥薄唇勾起,深幽凤目里带着笑意,问:“什么是妄?”

  老者反问:“圣上有何妄?”

  金殿上回音寥寥,吴亥一声轻笑,身上泛起的冷意引得两侧宫人跪地,慌不撤地垂下了眼眸。

  老者视线落在宫人脸上,慢悠悠收回,又长长叹出一口气。

  老者问:“圣上登基两年,可感受过一丝的满足?如今屠戮无数生灵,罄竹难书,又可感受到了一丝满足?”

  吴亥冷笑不语,目中毫无波动。

  老者又问:“圣上心中空茫,终日活在死人堆里,千般折磨万种苦楚,又为何能坚持到了现在?”

  毫无波动的眼眸闪了闪,眸色陡然沉了下去。

  老者摇头:“百苦妄为最,你最苦苦在妄而不知,亲手断了妄念,以为得到一切,实则一无所有。”

  吴亥问:“你是谁?”

  老者不答,他只是叹,带着痛色:“你于一霎之间顿悟,又于一霎之间落回红尘,瞬息弹指,那时便埋下了妄症。”

  莫名其妙的老者,莫名其妙的话语,可吴亥偏偏生不出半点不满。这个老者仿佛天生带了一种气质,春风一样和煦。

  吴亥懂了:“你是风后传人?龙无且?”

  老者颔首应下。

  吴亥浅笑:“你徒儿因我而死,你却想来度我吗?”

  龙无且摇头:“道不度人,我也只是道中沧海一粟,只是个看客。”

  “那你为何而来?”

  “为天下而来。”

  “你来劝朕向善?”

  “不,我来劝你看清。”

  “看清什么?”

  “变数。”

  “变数?”

  “你就是变数。”龙无且又叹:“你曾领悟过握奇之术,真正的握奇秘术。”

  “那是什么?”吴亥低笑出声,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龙无且面上露出悲悯:“你忘了。你斩断了所有机缘,陷入魔障,这才生了妄症。”

  “满嘴荒唐言......”

  可吴亥好像有些清醒了,他好像被什么点醒,暂时从种种梦魇中脱身,久违地耳清目明起来。

  只是唯有一处幻影依然没有消散,站在殿门处,傲然与他对视。

  “你为了这一道影子,沉浮在千万鬼影里挣扎。”龙无且指着殿门方向:“你还不知道你所妄为何吗?”

  吴亥摇了摇头。

  他已经得到了一切。

  他登峰至极,高凌绝顶得以俯瞰众生,何妄之有?

  当真是荒唐。

  吴亥冷淡道:“他不过是棋盘里一枚出色好用的棋子,利用完了,便和其他废子一样,失去了价值。”

  龙无且放下手,向吴亥走近,沉声道:“你从皮至骨都是腐烂的黑,身负重孽罄竹难书,却从没亲自动手杀过人。”

  “为何因他破例?”

  “为何亲手取他性命?”

  “为何要向他报上身世姓名?”

  逐步逼近,一连三问,字字诛心。

  吴亥霍然起身,看龙无且的目光带了杀意。

  龙无且:“你留在身边的人都像他,你所思所想都是他。”

  “你所妄便是他。”

  “荒唐!”

  说他心中空茫他信,说他腐烂无救他信,可说他所思所妄是一个人,他不信。

  “你心中充斥歹毒恨意,连天下都不放在眼里,一心只想成就大业。你才智无双,心智无双,堪破握奇之表,玩弄天下枭雄于鼓掌。然而天道不容你。你杀戮太深、罪罚太深,在你悟透握奇秘术的那时,本该死去的。”

  “可你...你于一霎之间顿悟,又于一霎之间落回红尘。”

  “只因你看到了一个人,便捡回了一条命,却生了妄症,活如死人,终日与鬼影相伴。”

  龙无且摇头:“你是变数。”

  然而这变数无人能料,谁也奈何不得他,只能任他居于尘世间最高贵位置,祸乱生灵。

  龙无且再也坐不住,来到了咸安皇城。

  龙无且走到了吴亥面前,他手中握着红线,虚虚套在吴亥指尖,抬眼问吴亥:“你还记得初见他时的场景吗?”

  吴亥面庞清冷,指尖微动,却没有躲开。

  龙无且的术起了作用,吴亥混沌的记忆像被钝物凿开。

  龙无且的声音幽幽响起:“你为何要亲手杀了他?”

  为何呢?

  明明讨厌沾染上血污,又为何要亲手杀一个人?

  吴亥忽然忆起,忆起他曾于一霎间顿悟,一霎间看清了天地玄妙、知晓了宇宙晨星。

  那是他利用天下乱世格局、利用漠北王燕燎攻进姑苏屠尽吴门后的事。

  他在千军万马中倏然顿悟,灵台清明,双目通明。

  可又于一霎那被打回尘世,深深跌进了一双锐色明眸。

  ......

  吴亥颓然坐到龙椅上,抚上了额头。额头是一层冷汗,冷白面色更白了几分。

  “难以想象,一个提刀杀戮污血满身的人能有那么一双眼睛。”吴亥淡淡说:“就像是世间最明烈的火焰,在夜色里惊心灼人的亮。他临于此间,提着通红寒刀,踩踏最龌龊的肮脏,却一尘不染,卓然而立,烧尽万种污垢。”

  于是刹那眸深,再移不开眼。终没能走出万劫红尘。

  吴亥在这一刻懂了,为何初次看到燕燎幻影时,心中席卷的是枯木逢春般的喜悦。

  他太想再见到那个人了。

  吴亥喃喃:“我必须要杀了他,我利用了他一辈子,在他身边埋下无数线人,我不杀他,他须得杀我。”

  龙无且见他发痴,不忍道:“可你后悔了。”

  “悔?”

  吴亥不明白啊......

  他那时只知道他的棋还没有下完,他需得继续走下去。于是继续操纵着早埋下的棋子,隐藏在光的暗色里,终于离至高无上的巅峰只差一步之遥。

  那一步,便是燕燎。

  可是如燕燎这样的人,该落得怎样收场?谁才配为他收场?

  “这世间没人配杀了他。所以我要亲手杀了他。”

  一生浓黑血污,一生虚伪干净,一辈子都没亲手沾过血污,却在燕燎身上破了例。

  吴亥亲手杀了燕燎。

  只是当箭羽疾风穿堂而过时,所有的念想都从“只有我配杀了他”变成了“想让他看到我,想让他知道我。”

  于是报上名姓,“姑苏吴门,吴亥。”

  燕燎惊愣回首。清冷的声音哑在他双眸里,光火随之熄灭了。

  吴亥亲手杀了燕燎,跨过那一步,登临绝顶。燕燎的尸身被咸安城的大火焚烧,就像那句不足人道的姓名,连同着萌芽生根的不知名情绪,一起埋进了坟冢。

  现在想想,也许是那一天就开始埋了发疯的念想。说不清道不明,萌发生根,日夜滋长。

  吴亥问龙无且:“这是情吗?”

  龙无且:“也许吧。”

  吴亥苦笑:“我动不得情...我满眼都是鬼影,并非只有他一个。”

  龙无且:“你离疯癫只差一线,一旦你彻底疯魔,九州大地又要陷入更可怕的生灵涂炭。”

  吴亥冷漠:“干我何事?”

  “唉...”长长的叹息,良久,龙无且问:“我替你遮去虚影,你继续做受人敬仰的明君,如何?”

  “遮去虚影,他的身影也会跟着被遮挡吗?”

  “会。”

  “那我拒绝。”

  被毫不犹豫的拒绝,龙无且并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了进金殿后的第一抹微笑。龙无且道:“你开始领悟了。”

  吴亥却问:“领悟什么?情?”

  “你是世间唯一变数,你还有无限可能,这是连我也看不破的天机。”龙无且目的达成,心中存了希望,便松开手中红线,转身离开了金殿。

第128章 兰因絮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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