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飞机划过上空,阴影从高楼的玻璃外墙上一扫而过。

  裴安儿负手站在窗前,怔怔出神。

  之前曾念进了医院,裴安胥答应今晚就送裴安霓去美国。可裴安儿心里还是静不下,满满想的都是裴辛夷说过的话:

  “这么多年,你把自己摘得个干干净净,到头来有用吗?”

  说到底两姊妹是相似的人,裴辛夷无需直言,裴安儿就知道了对方的计划。

  裴辛夷想杀了何云秋,再自戕。

  之前裴繁缕的事,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还恰好出现了一位泰国杀手,所谓的证据、凶手齐全,裴辛夷他们可以逃脱法律制裁。至于九龙阿公的事情,属于帮会斗争,甚至算不到阮决明头上。

  裴辛夷这次没有任何准备,亲自动手,必然会被立案起诉。何况她也不想准备什么,一心求死。

  还有什么能阻止裴辛夷放弃复仇?

  裴安儿想不到了,除非有人抢在裴辛夷之前动手。

  这么些年,裴安儿何尝不煎熬。冷漠旁观是最大的恶,她作的恶不比母亲少几多。

  裴辛夷说她累了,裴安儿也觉得自己好累了。

  或许该由她来终结这一切,这样不止是裴辛夷,还有裴安胥与裴安霓,都会好过一些吧。

  是该她来做这件事的。

  裴安儿考虑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对身后的秘书说:“准备吧。”而后拨通一个平常几乎不会拨打的号码。

  电话那边的人很是意外,又似乎害怕挨训,说:“曾念度过危险期了,这件事是我——”

  裴安儿轻笑一声,“阿妈,我不是来责怪你这件事的。我们好久冇好好坐下来食饭了,我订了一间餐厅,有些话想和你讲。”

  何云秋更是惊讶,“乜事啊?”

  “不想在电话里讲,如果你冇时间,改日吧。”

  “哎——难得你约我,哪间餐厅?我现在就出门!”

  “谢谢阿妈。”

  还有,对不起阿妈。

  *

  何云秋梳妆一番,取下衣架上的丝巾系上,拎起手袋走出卧室。

  “妈咪,你要出门咩?”裴安霓正巧走到客厅,听见动静,回头问。

  看见裴安霓夸张的烟熏妆和刚刚包臀的短裙,何云秋蹙眉问:“你去哪?又要去酒吧?”

  裴安霓咬了咬唇,说:“你管我去哪里?我早就成年了,现在我的事不需要阿妈管!”

  大姊出事之后,裴安霓消沉了一阵,再度如失恋那段时间一样,投身靡靡,时常凌晨才酩酊大醉的回到家。她还敢出言顶撞了,对待何云秋的态度,简直向着裴安儿靠拢。

  何云秋又气又心酸,想了想还是放缓语气说:“你阿姊请食饭,你想不想去?”

  “……我去做乜嘢?你自己去就好咯。”裴安霓说着,走到楼梯底。

  何云秋随之下楼,禁不住叹气。

  裴安霓听见了,脚步一顿,不回头,闷闷地说:“去哪边啊,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哎呀,正好正好,司机今日放工,不然我还要自己开车。”

  “就是咯,你平时都不怎么开车,我怕你出事啊。”

  若是以往,何云秋大约会扬声说,你咒妈咪出事啊。可当下比不得往日,何云秋只觉得裴安霓还是关心她的,不由得喜悦。

  *

  连下了一阵子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明月躲在高楼大厦背后,柏油马路上被水浸湿的痕迹渐渐消退。霓虹灯光交错之间,车水马龙,下班的青年男女聚在小食摊前说笑。

  暗紫色的法拉利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裴安霓听着电台里的情歌,轻哼着,以此阻拦何云秋多余的问话。她实在没心思在听母亲那些关心或道理。她觉得太虚伪了,也迟迟懂得了以前勇敢又开朗的裴安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街角的餐厅门口,裴安儿透过黑色墨镜注视着远处。当视野里出现一辆熟悉的法拉利时,她对电话说:“就是现在。”

  话音刚落,一辆大型载重卡车从拐角杀进巷道,疾驰而去。

  裴安儿看到这辆卡车,猛打方向盘,却是躲不过了。

  卡车笔直地撞上法拉利,一声巨响。

  卡车司机从轻微变形的驾驶座里跳下来,裹着厚实的防护服迅速逃进了人群。

  似乎安静了一秒,人们倏地沸腾。

  好事者上前围观,无一不感叹惨状。

  法拉利几乎半身凹进卡车,破碎的挡风玻璃的后的人以扭曲的姿势伏在操控台上。

  戴着墨镜的女人慢慢走来,拨开人群,忽地看见了车里——

  有两位女人。

  “安霓——!”失声惊叫响起。

  裴安儿趔趄着跌坐在地,墨镜一边滑落下来,她不可置信地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我不想的啊,我不想的……”

  围观的人瞧着这位奇怪的女人,不知谁小声说了句,“这不是裴安儿吗?”

  接着就出现更多的声音,愈来愈嘈杂。

  *

  岘港的凌晨则是宁静的。

  由香港飞抵河内,再从河内机场转机去岘港,约莫五六钟头。

  裴辛夷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沉着坚定。

  裴安胥一五一十说出计划,裴辛夷当即否决了,说怎么知道阮生所谓的法国朋友可不可靠?外人最是信不过。

  裴安胥焦急地说:“现在不是没得选了?”

  “我有更好的办法。”裴辛夷指向邻座的周崇,对裴安胥说,“到了芽庄,你直接回香港,周崇带仔仔们走。”

  “带去哪里?”

  裴辛夷不答。

  裴安胥一顿,又气又无奈地说:“六妹,你还是信不过我!”

  “五哥,小时候你钟意金庸的小说,学武侠里的人物。”裴辛夷弯起唇角,“你这个时候该对我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江湖再见。”

  裴安胥哑然,抿了抿唇说:“六妹,这样讲可能有点奇怪,但我到今日其实很羡慕你。和钟意的人结了婚,还有仔仔们,比起我们,你才拥有了最圆满的人生。”

  “你觉得这样子的是圆满?”

  “我希望你圆满。”

  裴辛夷轻轻“喔”了一声,“你一直期盼有一个‘家’。”

  *

  载客的面包车在机场不远处的小巷停泊,前方还有一辆吉普车。

  南星警惕地盯着从面包车上下来的一行人,在看见其中一位女人的时候,难以置信地怔住了。

  后座的小孩们也瞧清了,急忙就想下车去。但又想起父亲的话,扒拉着座椅问南星,他们能不能下车。

  南星先下车,打开了后座的门,护着小孩们往面包车那边走去。

  “妈咪!”小心谨慎被想见的喜悦抛之脑后,小孩们还是忍不住,快步朝裴辛夷扑了过去。

  裴辛夷拥住他们,轻轻掀起遮住他们大半张脸的渔夫帽,半是蹙眉半是笑,“Sorry,妈咪来晚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温情,她打断小孩们叽叽喳喳的话语,说:“你们同阿崇回新加坡,好彩妹和钟伯都在那边。这一阵子他们都会照顾你们,要乖乖的。”

  “……妈咪,你呢?”裴安菀的笑容渐渐消失。

  裴辛夷笑了一下,“我去找阮生。菀菀,你懂得的吧?”

  裴安菀点头,却又摇头,“妈咪,事情冇那么糟糕对不对?你和爹地会来找我们的对不对?”

  “嗯!”裴辛夷在两个小孩的左右脸颊用力印下一个响吻,“好了,你们快上车,把护照交给阿崇。”

  南星听了这句话,从兜里摸出一个防水文件袋递过去,“证件都在这里。……可是,阿嫂,你真的……?”

  裴辛夷没有答话,接下文件袋转交给周崇,推着小孩们进入面包车。

  “五哥,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讲谢谢都太轻了,”裴辛夷看着神情复杂的裴安胥,“我和阮生的公寓里,有一只叫阿魏的蛇,你找个专业的人开箱,里面有我留给你的……一个银行账户。”

  “阿妹!”裴安胥急红了眼眶,“我这么做,不是要你这些啊!”

  “五哥,快走吧。”裴辛夷拽起裴安胥的胳膊,往车里推搡。

  借街灯昏暗的光线,裴辛夷与周崇短暂的对视,后者郑重地点头。

  车门砰地甩上了,裴辛夷拍打驾驶座的窗玻璃,“走啊!”

  司机对这一行人感到莫名其妙,听见这呵斥,不知被震慑住了还是什么,猛地踩下油门。

  裴辛夷立即转身,上了吉普车的副驾驶座。

  南星迟疑地上了车,想要发动车,却顿住了,“阿嫂,你……刀哥不想见你的。”

  裴辛夷冷静地说,“你不想开车,换我来?”

  南星深呼吸一口气,将车飞速驶了出去。

  “有多的枪咩?”

  “……做乜啊?”

  裴辛夷看着前路说:“保险杠装成这个样子,送仔仔们过来费了不小的功夫吧?回去的路可能更难走。”

  南星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打开操控台下的抽屉。

  裴辛夷拿起抽屉里的手-枪。

  南星没有按出来的路线行驶,而是沿西与老挝临近的省市的城镇公路,绕远返回莱州。

  道路崎岖,由南向北,很难不教人想起从前。

  “上面确实把路封了,但想要劫车的是另外的人……”南星索性简述了前些天河内发生的爆炸。

  裴辛夷还没来得及消化裴安华过世的消息,又听见南星说:“我们暗杀良叔,原因之一是他以前杀了刀哥的阿妈。”

  裴辛夷双手握着枪,欲握紧些,可那么无力,好似连一枚别针也握不稳。

  *

  阳光炙热的午后,吉普车即将离开奠边府省,驶入莱州省。

  收费站前设了路障,四五辆警车停靠一旁,着制服的警察们挨个盘查来往的车辆。

  南星远远地看见了,啐骂道:“连这边也封了,反应真快!那帮孙子居然配合警察!”

  说的是在爆炸里的不幸丧生的人们的亲属。老派帮会向来是拒绝与警方合作的,可凡事都有例外。

  裴怀良向军方通信的消息估计传开了,他们也不想顾及道义了,一门心思将阮决明逼上绝路。何况裴怀良这么做,他们的处境同样危险,还不如在配合警方的同时,另寻出路。

  吉普车在路障前停下,裴辛夷靠在座椅上,长发掩去半张脸,假装睡着了。

  一位警察走来,敲了两下窗玻璃。南星摇下车窗,疑惑地往前看了看,对警察说:“怎么回事儿啊?”

  警察不答,公事公办地说:“请出示你的证件。”

  南星将备用的假-证件递了过去。警察一边审视照片上的信息,一边问:“家住河内,去莱州做什么?”

  “去我表兄家,这不我表兄准备结婚嘛。”

  警察上下打量南星,招呼同事去检查后座与后备箱。检查后发现后备箱装着一些啤酒与蔬果。

  警察又问:“女人呢?”

  “……我女朋友,她一晚上没睡,别喊醒她,待会儿骂我呢。”

  裴辛夷转过身子,将半张脸显露给警察,闭着眼咕哝了几句越南话的粗口,似半梦半醒。

  警察狐疑地说:“证件呢?”

  “我们去表兄家,她又不开车,哪能带证件啊。出门的时候我还提醒了这婆娘,女人嘛,忘性就是大。”

  警察留心看了裴辛夷亮眼,绕到车前,忽然顿住,又返回车窗前说:“你这保险杠怎么回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山萝省过来的路有多难走,陷在泥坑里装了树,这……也是问题啊?那我赶紧找个车行修了再上路?”

  警察“啧”了一声,正要再发问,后面几位警察呼喊说:“这里!”似乎来了一辆可疑的车。

  警察过去和同事交谈几句,朝着吉普车的后视镜不耐烦地挥手,“走吧。”

  平缓地穿过收费站,直到后视镜再看不见收费站的影,南星一下子将油门踩到底,飞驰而去。

  裴辛夷长呼一口气,坐正了说:“前面应该还有盘查的,我们怎么走?”

  南星吊儿郎当地说:“其实我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但你来了,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到刀哥身边。”

  裴辛夷亦故作轻松地说:“那你该感谢我,帮你拣回了想活命的念头。”

  沉默片刻,南星忽而认真地说:“阿嫂,感谢你,有你在的话,刀哥无论怎样都会活下去的。”

  “其实我也是。”

  放弃为复仇的以命换命。

  为爱赴死。

  *

  依然没有走往常从村寨出入经过的小镇,而是驶入了另一座小镇,近山脉一线,偏僻而荒凉。

  这里的闸口看似宽松,没有设路障,可盘查的不是警察而是军方。

  在离闸口很远的小径上,南星他们丢了车,小心翼翼地穿过稻田,往一栋破败的房舍走去。

  南星说,住在这里的老翁曾受过阮家惠顾。

  阮决明从一位毒贩手中救下了老翁吸毒成瘾的儿子,可毒虫本性难改,为了一袋可卡-因,与同伙抢劫当地大型商店,在警方抓捕过程中,一枪丧命。

  裴辛夷觉得既悲哀又可笑。阮家正是做这些生意的,控制这一片区域百分之八十的药物制造与流通。害人的是他们的,救人的反而也是他们。

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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