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阿云

  谢无咎自然不信。

  聂玉也不再卖什么关子, 从谢无咎手中夺过酒壶, 灌了几口, 将旧情往事一五一十说起来。

  “我当然不会这么蠢,见着个有颜色的妇人, 便走不动路。事实是,那妇人本就无罪。我不能看着一个无罪之人,平白无故的丢了性命,押解时,顺手耍了点小把戏,将阿云那妇人放走了。”

  聂玉本就有些手段,做的那点把戏,自然是天衣无缝, 就算当时先帝追查起来,也不过能查一个无关痛痒的渎职。打几板子,罚个一年半载的俸禄, 也就完事儿了。

  就算再不济, 也最多停职一段时间。

  谢无咎听完, 略有些惊讶,总算是明白, 为何父亲耳提面命, 要他切切记得——重剑在手,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渎职。

  原来, 怕的不是他真的渎职,而是怕的是他自恃聪敏, 将律法视作到处可以钻空子的漏网。

  “那妇人阿云的卷宗,你可看过?”

  谢无咎自然看过,阿云的确可怜,的确无辜。但谢中石自幼的教导起了效果,谢无咎并不赞同聂玉私下释放死囚的做法。

  而且,后来的结局还那样惨烈。

  阿云跑了,聂玉自以为无人发觉,偏偏却被当时的枣儿庄县令,也就是如今的通州知府李照允给知道了。不止知道了个原原本本,还没有阻止,任由他用计,将阿云放走,随后才去大肆抓捕,要将逃犯阿云就地格杀。

  聂玉自然暗中去寻,要护住阿云。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多有自负之意——到最后,阴差阳错,阿云的确是被他救走了,聂玉妻儿却落水不知所踪。

  “已经快二十多年了,我隐匿避世,也不再有心思再入宫门,李照允这小人却暗中一直在调查阿云的下落。如今,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聂玉苦笑一声,想到阿云如今的家人,又痛骂一声。“李照允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谢无咎又问:“您一直住在乡下,是怎么知道,李照允又抓到了阿云?”

  聂玉“嘿然”一笑:“你猜!我早说过,这小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鼠辈!他抓到隐姓埋名的阿云,竟然发下官府告示,一连一整个月,派人到处宣扬。我真是不知道,都对不起他!”

  李照允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聂玉。

  聂玉果然不负他的期待,再次露面劫囚。

  谢无咎问:“您当年若是留在船上,妻儿便不会出事了。”

  聂玉半晌没有出声。

  “我也后悔。”聂玉忽然道。

  “但我没有后悔救下阿云这个女子。她虽为一农家女,大字不认得一个,但节义无双,令人敬佩。我后悔的是,我身为公门中人,却选择了最被动的一种方式来帮她。但……”聂玉苦笑着摇摇头,“当时先帝已经下了诏书,叫她死。先帝与当今天子不同,动不动就下个罪己诏跟玩儿似的。先帝爷啊,什么都好,就是把脸面看的格外重,从不肯认错。”

  聂玉住嘴,不说了,又说回阿云:“我原先也没这么冲动,就要去劫囚,何况,我明知道是李照允的阴谋。你是不知道,阿云被关在囚车里,她的亲人,她的丈夫,两个儿子,两个儿媳抱着几个娃娃,一路跟着。李照允时而派人呵斥打骂,我实在看不下去,便打算冒险救人。”

  “被抓,也是意料当中。”

  谢无咎道:“聂叔放心,先好好养伤。阿云的事,并非没有转机。即便救不了阿云,我也会尽力救您。”

  当年聂玉放走阿云,并没有留下半点证据,大理寺的卷宗上,也只是寥寥一笔,“时大理寺卿聂玉因此案引咎自责,退之”。

  而如今劫囚,并未伤及人命。最重也只会判个流放。

  “那你觉得,阿云该死吗?”聂玉问。

  谢无咎并未回答。

  聂玉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谢无咎想了想,还是没有回答。

  聂玉朗声大笑:“怎么?问你几岁,也要想这么久?又不是活得忘记了年岁的糟老头子!”

  不等谢无咎做声,聂玉就又叹了口气:“看你年纪,该和我家聂缜一般大了。”

  谢无咎却避开了这个话题,重新说回阿云案。

  “若事实果真如卷宗上,你亲笔所书,阿云自然不该死。”

  庆安候府,余家新近回京的大小姐余青泓,也在问自己的贴身侍女净瓶:

  “那你觉得,阿云该死吗?”

  余青泓,便是孟濯缨。

  半柱香前,净瓶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给自家小姐。

  “……就是这么回事。那女犯叫阿云,是年幼的时候,还不到十三岁呢,比我还小几岁,杀了人。后来,她居然跳船跑了。当时的大理寺卿,就是大理寺最大的长官,为了抓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落水淹死了!后来,他也就不当官了,那他这次为什么要劫囚?”

  净瓶根据自己打听到的,突然灵光一闪,悚然道:“他是不是恨死阿云了,想把人抓回去,慢慢的折磨?是不是觉得砍掉脑袋太便宜她了?”

  孟濯缨听了这话,一时哭笑不得。

  “傻丫头,他若要为妻儿报仇,只需耐心等待便是。何必要搭上自己的命,去劫囚呢?”

  净瓶有些糊涂了:“所以,那个劫囚车的大官,是真的要去救阿云?可是为什么呢?阿云不该死吗?”

  孟濯缨问:“那你觉得,阿云该死吗?”

  净瓶忍不住抓了抓头发,又连忙松手,理了理双丫髻。

  她有点不敢说。可见小姐浅浅笑着,眸光温和,她似乎有了点胆色。

  净瓶嗫嗫嚅嚅:“我觉得……不是很该。”

  孟濯缨神色不变,还从点心碟子里,捡了一块绿豆糕给她吃。

  净瓶突然便有了胆子:“我觉得不该……吧。毕竟,她是一个好人。可是杀人偿命,不是天经地义吗?”

  净瓶字都不认得几个,自然也不通理法。唯一知道的,就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了。

  孟濯缨便温温和和的,给她讲阿云的案子。

  阿云本是农家女,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十三岁那年,母亲病逝,阿云的堂叔伯为了侵占阿云家的田产,便私自将她许给了同村的村霸,一个名叫徐贵的庄头。

  阿云无可奈何,虽然百般不愿,但婚书已经被骗着签下了,只好哭哭啼啼的跟着媒婆去徐贵家里。

  阿云当时不曾见过徐贵,只知道已经年过半百,孙子都有七八岁,满地跑了。但身为女子,她也无可奈何。好在,她进了家门,徐贵正好出去收租,不曾在家。徐贵的儿子们也跟着一道出去了,家中只有几个儿媳和一群孩子,倒也不曾太为难她。

  阿云便先住下来,隔了几日,徐家人见她老实了,也不看着她了。阿云想去地里挖些野菜,徐家妇人也不阻拦,还指给她河边最多。

  等阿云到了河边,隐隐约约听见小女孩子的哭声、呼救声。哭声凄惨,阿云心生怜惜,凑近了才发觉,河边荒草里,一个老头儿按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欲行苟且之事。

  阿云大急,捡起一块石头砸在老头后脑勺上,没想到这老汉不禁砸,随随便便一下,就翻到在地,翻眼蹬腿,一命呜呼。

  好巧不巧的是,这个作恶的坏老头,就是阿云素未谋面的“夫君”徐贵。

  净瓶握紧了手,气愤道:“徐贵太坏了!这种坏人,死有余辜!可是,阿云也太倒霉了,为什么一下就砸死了?怎么要给这种坏人偿命?”

  净瓶说着,差点没哭出声来。“小姐,我也是差点给一个憨子做了童养媳,还是后来,人牙子看不过去,叫我把自己卖到这里来做丫鬟,虽然出去以后还是要嫁人,好歹能过两年安生日子。”

  孟濯缨微微一愣,没想到,这净瓶竟然还不是庆安候府的家生子。

  既救了她,却偏不让她出去,这位到底是何用意?

  “若照律例来说,也并非杀人一定就要偿命。前朝就有案例,一名兵卒刺杀同军中的一名百夫长,却无罪释放。原因正是因为,这名百夫长误杀了他的父亲。他为父报仇,情有可原,被当时的皇帝判为无罪。”

  净瓶立时振作起来:“那阿云呢,是不是也不用死?”

  孟濯缨摇摇头:“阿云被判斩立决,是因为当时的枣儿庄县令李照允越过大理寺,上书先帝,指称此女以妻杀夫,枉顾纲常伦理,应当重判。先帝见了这封奏折,果然亲下朱批,将阿云定成了斩立决。”

  净瓶“啊”了一声:“怎么会……”

  她慌忙捂住嘴,生怕自己说出什么诽谤先帝的话来。

  孟濯缨轻轻一笑:这小丫头,胆小谨慎,且不懂事,又是外面买来的,什么都不知晓。加之性情活泼开朗,引人发笑,怪不得,那位挑中了她进来照看她。

  孟濯缨又继续道:“但先帝应当是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当时的大理寺卿聂玉,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劫囚车的大官,很快给先帝上诏,将案件原原本本的告知了先帝。”

  “阿云本不该死。一则,她当时未出母丧,且母亲是新故,她就被人欺骗,签下婚书,非她所愿。这婚书也可作废。就算不上以妻杀夫。二则,她也是误杀,并没有杀人意图,只是石头恰好砸中要害。”

  净瓶又问:“那她为什么还是要死?”

  因为先帝死不认错啊。

  孟濯缨心说,面上只淡淡的:“先帝看了诏书,只说,三纲五常。夫为妻纲,这是不容颠覆的。不过,却又说,阿云是为了救人,乃见义为之,后来见了阿云一面,问她临死前有什么愿望。”

  净瓶抹掉眼泪,脱口而出:“阿云自然是不想死啊!”

  孟濯缨道:“阿云那孩子……她当时只有十三岁,自然是个孩子,她自知死罪难逃,找先帝要了一百两银子,还要回去,亲自给母亲修坟。先帝觉得心下甚慰,自然同意。”

  一百两银子,买了这个小姑娘的命,也买了先帝自己一个心安。

  可途中,聂玉怎么也看不下去,又出了幺蛾子。也就有了如今的事。

  当日净瓶稀里糊涂的说起来,孟濯缨便担心是她师傅。

  竟然果真是师傅他老人家出事了。

  孟濯缨无意识的摸了摸手腕,发觉空空如也,又对净瓶道:“父亲今日可回府了?”

  净瓶连连点头:“小姐早上说,想吃昭华坊哪一家的三鲜鸡汤米粉,侯爷亲自去买了。之后便一直没出门了。”

  净瓶说完,舔了舔嘴唇,回味不止。孟濯缨根本没吃两口,全赏给她了。

  “小姐,也真是奇了,您自小不在京城,怎么对京中的吃食这么清楚?老爷自己还带了一碗回来吃呢!”

  孟濯缨浅浅一笑,让净瓶装了一碗牛乳酥酪,去前院见庆安候。

  庆安候正在书房练大字,听说她过来了,显得有些吃惊。

  孟濯缨让侍女退下,开门见山:“侯爷近日若是进宫,我想随侯爷一起,进宫见见天子。”

  余侯爷有些吃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

  人是天子带来的,放在这儿好生养着。头一个月,她时常不好,好几次脚踩在鬼门关里,连退休的老院判都被“请”来,长住侯府。

  如今她是好起来了,余侯爷才算睡了几个安稳觉。

  余侯爷琢磨的时间有点长,终于还是问:“不知,是否有什么要事?”

  孟濯缨道:“侯爷,您可曾听闻,近来京中传扬的沸沸扬扬的那桩阿云案?”

  余侯爷便笑道:“泓儿,你如今已是闺阁千金,那大理寺的案子,自有能人去管。阿云案我也有所关注,那妇人的确可惜,你且耐心等一等,也许有转机也说不定。”

  孟濯缨语出惊人:“侯爷,那位劫囚的前任大理寺卿聂玉,正是我的师傅。”

  余侯爷顿时真的惊住了。

  他先打发走了孟濯缨,便开始思量,究竟要不要她进宫。

  以她的性情,以德报怨自然是不可能的,且看她对镇国公的态度就知道,说以直报怨都抬举她了,简直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她前些时日,不吵不闹,也不曾说要出门,也没提出要见陛下,今日却为聂玉来了。可见这位师傅对她的重要性。

  他若是拦她,只怕真是要惹恼她了。

第135章 阿云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美人如虎大结局+番外章节

正文卷

美人如虎大结局+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