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新年。

  这个概念在久世印象里已经逐渐模糊了。搬来这里的第一年,爷爷刚刚去世,他焦头烂额地应对各种文书材料和周围的敌意,根本顾不上新年的事。之后两年,他试图重拾仪式感,可是久世没有家人可以团聚,也没有朋友同事共饮,当然此地更没有佛寺可以听钟声、没有神社可以做初诣。他最后只是在新年前夜对整个房子做了一次扫除而已。

  但是今年,有了猫,久世决定做出一些改变。

  他提前两天写好了庆祝计划,包括一系列的杂务与很多新年餐点——其中也有猫准备的份额。猫对于圣诞节时被剥夺的做菜权利很是不满,久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猫它的味觉有问题:那个苹果派,实在太甜了,仿佛在空口吃砂糖。

  既然猫自己喜欢,还是随它去好了……

  久世把猫丢在厨房,自己去做新年扫洒。不止起居室书房和卧室,他决心这次要把车库和地下室也彻底清扫一遍。车库的货架上个月已经整理过,地下室却是将近三年没认真打理了。久世推门而入,打开吊顶的灯光,能清晰看到空气中浮游的尘埃。

  他戴上手套和口罩,整理好眼镜,接通了吸尘器的电源。

  吸尘器声音太吵,猫下楼时久世根本没察觉。直到猫推门而入,被好像龙卷风一样四处纷飞的灰尘呛得大声咳嗽起来,久世才注意到猫的到来。

  “……是有多久没打扫过了啊?”猫用衣袖遮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问。

  久世尴尬地杵着吸尘器站在原地,被自己的猫问住了。猫正好在他打扫的中途、一切都乱七八糟的时候进来。久世跟储藏室一样灰头土脸,连个借口都找不到。

  太羞耻了……他想。

  猫显然也不是真的想等一个回答。它走进地下室,视线落在打扫时被掀起的雨篷布上。雨篷布下堆积着如山的杂物,似乎最初也曾经好好整理过,却不知何时像雪山一样塌陷了。一眼望过去,能看到秋千的绳子和烧烤架的支脚缠绕在一起。

  猫在杂物堆里翻了翻,捡起了一个鸟架:“你养鸟吗?”

  “爷爷养过。”久世回答,他接过那个鸟架,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再还给猫,“金刚鹦鹉。你知道这种鹦鹉吗?这么大一只。”

  久世比划了个长度。对于一只鹦鹉来说,是真的很大。久世印象里,但凡它出现在聊天视频里的时候,总是能把镜头完全占掉。久世记不起那只鹦鹉有多大年纪了。好像他有记忆开始那只鹦鹉就在爷爷身边。鹦鹉长得花花绿绿的,爷爷也经常穿得花花绿绿的,都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

  “都说鹦鹉可以活到八十岁,爷爷有时候还开玩笑说以后要把它作为遗产送给我……可是那年夏天,一只野猫从厨房窗子跳进来,把它咬死了。”久世说,他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真正对猫有了可怕与粗野的负面印象。

  “爷爷说那只野猫也不大,不算尾巴可能还没有鹦鹉长,但非常凶。鹦鹉养在家里,从来没有打过架,明明那么大个子,却什么都不会,跟野猫比起来,连逃跑都不够快。野猫来的时候它应该很害怕吧,想往高处飞,但起居室只有这么高……爷爷发现的时候,整个起居室都是花花绿绿的鹦鹉毛。”

  久世现在都还记得爷爷当时的自责。他再也没有养过别的宠物。久世宽慰他不是他的错,但是谁的错呢?或许那只野猫也只是不想饿肚子。它不知道只要开口爷爷就会提供食物,而不必杀戮。又或许那只野猫单纯是喜欢杀戮。谁知道呢。

  久世望向面前这只猫。

  猫看起来很惊愕,还有一些难以辨别的情绪。它没有发表评论。气氛有些凝重了。久世想或许他不该说猫杀死鹦鹉的事,但那确实发生过。猫是残忍凶恶的生物。他不喜欢猫,只有这一只是特别的。

  久世决定引开猫的注意力。他拍了拍雨篷布,换了个话题:“你想再看看吗?应该还有些有用的东西。春天化雪后,可以放一些去后院。”

  其实他也不清楚那一堆杂物里到底有些什么。爷爷入院那个冬天收起来之后他再没有清理过,巨大的雨篷布盖住了所有的回忆。印象里,爷爷的后院每个季度都不一样。园圃与短暂而万物新生的春天,灿烂的夏天有傍晚夕阳中的烧烤架,秋天是葡萄酒和藤萝爬架,还有冬天,冰冷寂静然而最为瑰丽壮美的冬天……

  明明同样是独居,为什么爷爷可以那样热情地维持一个家呢?久世至今想起,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他做不到。光是活在这里,就已经耗尽他的全部力气了。

  耳边传来哐当哐当的声响,是猫正试图从杂物堆里解放那个户外秋千。秋千绳从烧烤架的支脚上解下了,可秋千支架又勾在了藤萝爬架上。爬架顶端还牵着一截不锈钢的短梯,看起来像是泳池用的那种——他家没有泳池的吧?爷爷不会闲到挖了个泳池又填上吧?

  久世放下吸尘器,帮着猫艰难地把秋千和其他物件拆分开。猫将秋千架就地搭起来,系上绳子,看起来跃跃欲试。久世把猫拦下来,重新拧了一遍螺丝。他还没完全退开,猫已经一个助跑跳上了他的背,双手搂住久世的脖子。久世被它吓了一跳,但猫在他耳边畅快地大笑,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猫在久世后颈蹭了蹭作为感谢,然后从久世的后背爬上了秋千坐椅。久世轻推了一把,松手时,连接处的铁锈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受限于储藏室的空间,秋千只能小幅度地晃荡着,猫的脚跟随着每次晃荡在地面踢踏,但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介意。

  “你的爷爷非常有趣。”猫说,声音听起来相当快活。

  “是啊。”久世说。他望着这只猫的自娱自乐,忽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它。如果他也是那样有生活情趣的人就好了。猫在这里的时间不会那么无聊。它可是一只猫,却一直只能陪着他待在书房里。他记得猫被困屋顶时跳入雪堆那样快乐,他也记得那次丢弃圆木时猫在野外的兴奋。

  久世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收拾好猫刚刚翻出来的后院家具,在心中设计着未来的计划。

  不知什么时候秋千的嘎吱声已经慢慢停了下来。久世抬头看过去,见猫正站在储藏室深处一道小门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走向猫,它显然也听到了,回头向他露出询问的表情。久世向它点了点头,猫于是推门而入,感应灯闪烁几次,洒下黯淡的光芒。

  室内是十几个巨大的木箱。久世看着猫眼神里快要溢出来的好奇,笑了笑,主动打开了一个。木板下露出了一张巨大的塑料质感的白纸,角落贴着标签。沿着标签伸手去摸,能摸到其下油画框架的边缘。

  “是爷爷的作品,”久世说,“装裱后在这里封存。有展出邀请时,我要把把画送到城里,做好保护措施再寄出送展。平时也要定期确认状态,是不是需要光油保养之类的。这间房间的温控和湿控都是特别设计的。”

  猫听得似懂非懂,一脸敬畏地绕着木箱子转了一圈,都不敢伸手去碰。

  久世看得好笑:“不用那样……没那么厉害,爷爷不是那种传世的画家。他的画只是在日裔美国人里稍有名气,这三年里一共只送展过四次而已。”

  “我知道,但那也很厉害。”猫说。它盯着标签上的缩略图,试图从里面研究出油画的样子。那副样子非常可爱,久世几乎想当场撕下那层油纸了。可惜刚刚打扫时外间扬尘太多,不是打开油画的好时机。

  “新年后,我会做一次油画养护。你想看吗?”久世说。当然那不是他的原计划,但猫不必知道。

  猫显然对一切未尝试过的新鲜经历都极感兴趣。它痛快地答应下来,还提前跟久世约定了时间,生怕跟油画展时间冲突。久世只好跟他解释最近还没有油画展的邀请,还特地向猫展示了自己的日历——重要事项那一栏,只有四次画展的记录。

  “你留在美国,是为了帮爷爷处理画作吗?”猫问道。

  “是的,”久世顿了顿,决定说实话,“我觉得……生前没有照顾好他,现在就必须要留下好好处理他的画。”

  猫点了点头。它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一圈木箱,久世也跟着它环顾四周。

  相比外间储藏室的灰尘密布,这间收藏室干净又整洁。久世会将一切定期打扫。收藏室里十几个木箱,除了三箱是画作,其余木箱里是爷爷收藏的录像带和书籍。爷爷的书曾经多到书房都放不下的程度,他把其中英语的部分都清到了这间收藏室。久世的英语不算太坏,但他基本不用这门语言。既然他所有的阅读需求都能被母语的网络满足,为什么还要用英语呢?

  久世没有读过爷爷那些书。他随手打开了一个装书籍的木箱,原本只是想将爷爷的收藏展示给猫看,没想到猫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封便露出了相当感兴趣的神情。它翻找一会儿,拿起一本杂志似的薄册子,就那样倚在收藏室的门口翻看起来。

  “你看得懂英语?”久世惊讶地问道。

  猫抬起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还是向他点了点头。

  “那你会说吗?”久世好奇道。在他的印象里,这只猫只会喵喵叫和说日语。

  猫的表情更加复杂了。它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站直身体,把书放回木箱里。久世还等着猫的回答,猫却只是径直从他身边擦过,回到了灰尘密布的储藏室外间。它拿过靠在墙角的吸尘器,接通了电源。

  轰鸣声立即再次充斥整个地下室。

  久世觉得猫并不是想帮忙,它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到了新年夜,当天延绵一周的雪还在簌簌下,入夜后,却反而放晴了。久世和猫围炉夜话,吃完新年锅子,身上便冒出了一层细密的热汗。如果是还住在父母家的时候,久世得准备次日凌晨的新年初诣,现在就该睡了。但这里当然没有初诣。久世起身抻了个懒腰,随手抓起两罐啤酒,邀请猫出门逛逛。

  锅子的温度还在身体里。在室内时,好像整个人浸泡在温泉的白汽之中,头脑也是昏昏沉沉的。出门在雪地走一圈,才终于从云端降落到地面。久世仰头灌下一口冰凉的啤酒,瞬间打了个激灵。

  “酒鬼。”猫嘟哝着。它最近沉迷网络,也在雅虎首页的新闻栏里学到了一些非常口语化的词。久世时常被那些过时的时髦词逗笑。猫说他酒鬼,但其实猫喝得并不比他少。考虑到猫大概只有他六成体重,这只猫要比他能喝多了。

  久世又仰起头,将啤酒罐倾倒在嘴边。这一次,没有啤酒落进嘴里。他晃了晃空荡荡的罐子。

  猫在旁边窃笑起来,久世也跟着笑了。他扬手把啤酒罐扔到车库门口,小跑两步跟上猫,双手捧住了它的脸颊。冰冷的手冻得猫一声惊叫。猫恼怒地瞪着久世,他赶紧收回手引开话题:“脚冷吗?要不要背?”

  “这可不算道歉。”猫指责道,但它看起来也不是很生气,相反似乎是被逗乐了,“不行,背也是要气氛的。现在没有。”

  猫挥舞双手做出“没有气氛”的手势。那样子非常可爱,在雪地反射的月光里,好像一只精灵。久世不由得联想起《竹取物语》里那位辉夜姬。他想着辉夜姬化为月光飞走的结局,一时有些失神,缓步落在猫身后。

  猫很快察觉了。它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见到久世落在后面,便倒退着走到他身边,主动牵起了他的手。两只手都是冰凉的,谁也冻不着谁。久世摩挲着猫的指缝,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他们走过前院,踏上了水泥路。这段路上冬季没有公共服务,自然也没有人撒融雪剂,只有久世偶尔开着除雪车清扫出的一条小径。

  猫走在前面,久世跟在身后。他望着猫的背影,说:“从那天地下室开始,你就好像有话要说。”

  “你看出来了啊……”猫侧过头,望了久世一眼,“我的确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是好时机。”

  “嗯?”

  “圣诞,新年,都不是好时机。”猫老成地叹了口气,停顿片刻,续道,“但什么时候才是呢?我感觉我只是在拖延。这不是我的性格。”

  “你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久世问道。

  “你说呢?”猫反问。

  猫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久世吃不准。

  猫很警惕,不容易信任他人,一旦信任起来就会变得很甜蜜。猫有许多奇思妙想,天真又恣肆,任性抱怨的时候完全不讲道理,却也有着不讲道理的可爱。猫喜欢身体接触,喜欢甜得发苦的调味,对皮肤和美貌非常在意……像这样的话,久世可以讲上三天三夜。这就是猫的性格吗?似乎还不止如此。

  久世没办法形容。猫是许多记忆许多事件许多触感与温度的叠加。他想,如果他是学文学的,或许能更好地概括猫。可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无业游医,他想不出足够精炼的语句。他能够在心里画出猫的骨骼肌肉内脏分解图。但那并不足以形容猫。就好像“左右”的定义,只有特定情境下、在这颗星球这个时间下,它才是有效的。

  久世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哦……我也不太知道。大概就是直来直往,比较简单的性格吧。”猫停下脚步,转了个身面朝久世,“据说这行里这种性格还蛮受欢迎的,因为不记仇。但我其实也不是不记仇……单纯是不喜欢拖沓,想快些把每件事都了结而已。只有你,只是因为你……”

  猫沉默下来。久世有些想知道它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他捏了捏手里的猫爪。

  它抬头看向久世,说:“你改变了我。你真讨厌。”

  久世却不觉得这只猫讨厌自己。他觉得它说这句话的口吻,好像它爱死他了。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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