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丹尼阅读着自己记录在笔记本上的测试结果。

  他给医生看了二十张不同的影视明星照片。在医生眼里,所有典型东亚人样貌的影视明星都是人类,他甚至认出了他们的名字。而其他照片里,但凡相貌接近高加索人种的影视明星,包括一个其实是日意混血的好莱坞演员,在医生看来全部是猫。

  哦,除了本·阿弗莱克。他被认成了猎豹——为什么不是花豹?

  丹尼漫无目的地思考着。其实就算是花豹他也听不明白,他的日语还没好到那种程度。他能听明白“猎豹”还多亏了日语里这个词就是从英语借来的。而且那也根本不重要。花豹或者猎豹或者猫,反正不是人类。

  这是种族歧视。丹尼愤愤地想。

  丹尼很少听说过日本有针对白人的歧视。实际上,他脑子里对日本的印象,除了特殊服务产业发达之外,就是知名旅游地了。听说日本人日常抱怨来旅游的美国人不讲卫生和停车不守规矩——讲道理,丹尼认为双方都有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些跟医生的认知失调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倒是某些白人至上主义者对包括东亚人在内的有色人种的歧视,跟医生的认知类似:非我族类,都不是人。在瘟疫后的这几年,那群人相当活跃。凭借这副高加索白人的漂亮脸蛋,丹尼在他们那里或许能拿到一份工作,但跟那些人为伍还不如当猫呢。他怕下一秒他们就要宣布丹尼的眼睛颜色不够纯粹必须立即饮弹自尽。

  相较而言医生就可爱多了——不,他根本不该拿那些人跟医生相提并论。本质上,医生是个温柔且有趣的人。丹尼实在不明白他的认知失调的来源。怎么,世界上少之又少的逆向种族歧视者,就在这里被他碰上了一个吗?

  丹尼此刻正坐在医生的床沿。从二楼的窗子看出去,雪原比之前延伸得更远。雪原尽头,山像木头围栏一样参差排列着,太阳正朝着那个方向落下去。今日晴朗无云,天色变化极其瑰丽,暗金色的镶边与雪白山脊相得益彰。但丹尼无心观赏。他将视线转向床上。

  医生即使在睡觉时也眉头紧锁,眉心肌肉挤成两道浅浅的竖线。再往上去,额头上有是一浅一深两道抬头纹。有时候丹尼很好奇为什么医生会有抬头纹。他差不多是丹尼熟悉的人里个子最高的一个了,目测有6英尺4英寸以上,比被他说成是猎豹的本·阿弗莱克还要高。医生个子这么高,还能仰视谁呢?他抬头看的,在更高处的,是什么?

  怪人。

  丹尼腹诽着。在雪地车祸那天,他就如此评价医生。时至今日,过了将近两个月,他对医生的认知仍然没有进步。谜团越来越多,丹尼几乎应接不暇。

  但丹尼喜欢他。没办法,他爱他。丹尼将这种情感怪罪给与世隔绝的冬日,前一任的变态主顾,暌违的主动学习与成就感,仅有的交流对象,新鲜感,吊桥效应,斯德哥尔摩,等等等等。他甚至怪罪医生卧室墙上一根钉子留下的裂隙,因为医生在旁边用油性笔写了一行小字:“X年X月X日,第一次使用无绳自动锤,大失败……”

  丹尼怪罪一切,然而他也只能怪罪,并不能改变。他自认任性,但他无法比爱更不讲道理。

  爱有多不讲道理?就是两个小时前丹尼刚刚整理完医生的呕吐物,擦完医生的嘴角,怎么想都该觉得恶心又疲惫的时候,他居然还想吻他。

  医生的崩溃来得毫无预警。

  当时医生在书房看丹尼修改的自拍照。丹尼的计划进行得好好的:他的歪门邪道意外地有效,让他了解了医生将他当成猫的关键点。但医生忽然情绪失控,颤抖得几乎坐不稳,最后甚至还吐了。他看起来那么悲惨,丹尼都没心思追究那句“你为什么要做人”。

  他把医生扶上了二楼(考虑到体型差,“扶”这个动词指的其实是“牵”),劳心劳力地把对方哄睡了,又下楼清理一片混乱的书房。回到卧室后,医生面颊上的潮红和体温令丹尼不安。他于是取了一次医生体温,偏高。丹尼拿了张湿巾,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水与嘴角呕吐留下的污渍。说实话,那气味相当难以忍受。

  但丹尼仍然吻了他。蜻蜓点水的、一触即分的吻,比起情/欲,更像是安慰。医生根本没醒,丹尼安慰不了他。他安慰的只能是忧心于医生安危的自己。

  ——丹尼才不肯承认这一点。

  两个小时过去,丹尼又给医生测了一次体温。这次读数正常了。丹尼把温度计放回原位。他很高兴看到医生有好几个不同的温度计,丹尼不必拿当初测自己肛温的那个温度计,一边尴尬一边纠结医生有没有把它洗干净消毒。

  早在雪地车祸之后丹尼就觉得医生奇奇怪怪的。那种违和感体现在善意与恶行的交锋,就仿佛医生完全意识不到他对待丹尼的方式有问题。雪地车祸使丹尼改换思路相信医生没有恶意,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医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甚至真想过给丹尼绝育!两人间截然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让丹尼花了很久摸索。直到绝育话题和肛温事件那几天,丹尼才真正确认医生嘴里的“猫”不是情趣也不是性癖,更不是文化差异,而是认知失调。

  丹尼不是学医的,也没有修习过心理学——实际上,丹尼连大学都没上过。但那不妨碍他知道医生不对劲儿。医生疯得太明显,如果丹尼之前不是在特殊行业,他应该能更早地看出来。

  “不是人”这个概念在丹尼这一行相当常见,他的前主顾就是觉得干他们这行的不算人,随便破坏了行规给丹尼用药,还留下了难以愈合的鞭伤。那些人其实知道丹尼和他的同伴们都是人。他们把丹尼称作猫,让他戴上动物的配饰模仿动物的行动,禁止说话而要求使用动物的叫声,性/交时使用动物的姿势与相应等比放大的道具,甚至在同时播放动物交配的影像。他们因掌控欲而将人物化,剥离人格、抹去灵魂,并享受随之而来的优越感。他们物化的理由是“物”能被人拥有、滥用、操纵。那一切都是关于性/欲和权力的。

  可医生的“不是人”跟这不同。一方面,他是个好人,懂得尊重。他救了丹尼,并且因为大雪封山丹尼不得不像寄生虫似的寄宿在他的房子里,甚至他们还有纯粹暴力冲突时最为致命的巨大体型差距——这象征着权力的三点要素,医生在丹尼学会说日语后,一次都没有使用过。他用爱给丹尼赋权。他与丹尼的交流方式是对等的,哪怕丹尼在他眼里只是一只会说话的猫。

  另一方面,医生比那些人还糟糕,他是真的从生物学意义上就认为丹尼不是人。他以关心猫的方式关心丹尼,给他准备猫会喜欢的各种物件,甚至对丹尼的投怀送抱也无动于衷。要是丹尼稍微自卑一点,怕是真的要以为医生对他没意思了。

  丹尼不知道该怎么纠正医生的认知问题,但他知道,有些伤口表面浅浅一道却迟迟无法愈合,一般是因为里面已经感染了。

  他得追根溯源。

  医生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说是傍晚,山区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丹尼打开灯坐在窗口,对着之前做下的笔记写写画画。他有一些计划,但都不是很好操作。有鉴于医生当面呕吐晕倒的前科,丹尼不太敢直接下手。在丹尼眼睛里,医生的形象已经从最初稳重固执的山化为了自己手掌心的玻璃球,他得小心轻放。

  在写写画画的间隙里,丹尼偶一回头,便对上了医生望过来的视线。他像是已经在那里看了很久,见丹尼回头,便自然而然露出一个笑容。真奇怪,丹尼见他笑没有一千次也有五百次了,此刻乍然看到,仍然感到有电流从天灵感贯穿到脚底。

  不准示弱!丹尼如此要求自己。他向着医生走去,坐在床沿,问道:“还好吗?”

  医生点了点头,掀开被子站起来。丹尼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动作移动。操,争气一点。丹尼想。他觉得自己各个意味上都很迫切。他需要解开医生的谜团,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地,最好是赶快地。

  这股迫切催促着丹尼行动。他得忙起来,不然胡思乱想就会让他的脑子爆炸。丹尼四处张望着,忽然看到了医生的手机。他让医生帮他打开了浏览器搜索页,笨拙地开始打字。

  “你想查什么?”医生问道。

  丹尼其实还没有想好搜索的关键词。他对网络本来就不算熟悉,到了医生家,只能看日文网站,更是兴趣缺缺。因为用不上,丹尼的日语阅读比口语差劲很多,不会看汉字,假名阅读速度也比较慢,对网络语言更是一窍不通。况且医生对他基本上予取予求,丹尼有需要时都是直接拜托医生帮忙,现在轮到自己动手,的确有些不习惯。

  医生的浏览器和默认页面都是丹尼从未见过的,设计繁杂花哨,看得他眼睛疼。丹尼一边回忆着假名拼写,一边回答道:“找网上的咨询。”

  丹尼比了比自己的脑袋,忽然觉得不合适,又改成比医生的脑袋。医生顶着额头上的食指,发出极其怀疑的声音:“哈?”

  “接受电话咨询的那种。”丹尼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日语词汇,“电话……热线?”

  “热线电话?”

  “对!”

  “……我来吧。”

  医生接过了手机。他一边帮丹尼搜索,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丹尼看得出来医生心里的疑惑。他可能在想丹尼有什么心理问题吗?除了疯狂想做人之外……话说回来,在医生眼里他是一只猫,那他可能也在思考猫应该能不能适用人类的心理学那一套吧……

  丹尼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想笑。他努力绷住表情。不太成功——医生看起来更忧虑了。丹尼干脆笑了起来,他问医生:“怎么样?有合适的结果吗?”

  丹尼的视线落在搜索结果页面上。他阅读速度实在太慢,医生干脆帮他总结起了搜索结果。显而易见的,周围30英里基本没有住户,而最近的镇子上也没有心理医生这么专业化的职业。电话咨询倒是有不少,但符合语言要求的时区不对,符合时区要求的又存在语言问题——

  “等下?”丹尼觉得这也太难以理解了,他打断道,“什么叫时区不对?日本好像没多大啊,为什么会有跨时区的问题?而且语言问题是指什么?我的日语说得不太好,但也差不多能交流的吧。”

  “可是镇上不说日语的。”医生耐心解释道,“除了我家之外,这里都不讲日语。”

  丹尼被弄糊涂了:“……日本不讲日语吗?不是,等下,这里是日本吧?”

  “当然不是,日本可没有这么多的猫。”医生奇怪地看向他,“我说过了吧,镇子上都是猫。这里猫的数量比人数要多得多哦。”

  丹尼眼角的肌肉狠狠一跳。

  他从被医生捡到开始就没有见过别人。冬日大雪封山,他没有去过镇上,甚至也没见过其他人造建筑。而医生样貌是典型的亚洲人,这间房子里从书柜藏书到电脑手机网络里一切文字都是用的日语。他因此下意识认定了这是日本。既然是日本,丹尼便放弃了进一步思考他在哪儿这个问题,反正他哪儿也不认识。

  丹尼此前住在美国南部的佛罗里达,但他很确定前主顾已经把他带出了佛州。或者已经出了美国——谁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呢?反正丹尼那时候意识不清醒。他有印象他们换过一两次交通工具,海关就记不得了。他的护照一直放在随身的包里,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他偶尔好奇自己究竟是被偷渡进来还是被申请了医疗豁免,但毕竟丹尼之前没出过国,不知道入境审查是怎样的,多想无益。“这是日本”的概念先入为主,丹尼从未仔细思考过其他的可能。

  但现在,医生告诉他,这里不是日本。医生还说,这里有大量的猫。丹尼已经知道医生的认知里的猫实际上指的是什么。

  丹尼想起了他们关于猎人执照和伐木证的对话。那时他只以为世界各处都是如此规定,根本不曾有什么联想。现在回忆起来,连这种证件名称都能对得上,难道他还在美国吗?丹尼感到一阵恶寒。他开始后悔之前因为语言障碍和医生首页过于花里胡哨的雅虎网站而没有好好研究上网。

  不可能。丹尼想。

  他指使医生帮他打开地图。医生的地图默认显示的首页是日本宫城县,点一下右下角所在地的小图标,画面便从城市变成了山地。首先入眼的是陌生的片假名地名,并不能拼出有意义的词汇。丹尼连点几次缩小,屏幕的地图视野里出现了山,山,和更多的山。继续缩小,终于出现了更多的地名。都是陌生的,无法轻易拼读出来,但丹尼认出了右下角的那个单词。

  黄石。

  “再一次。”丹尼要求道。

  这次,一条州际交界线出现在他视野里。上方是蒙大拿,下方是爱达荷。久世家门口的道路早就消失在地图上,连30英里外的镇子也变成了一个没有形状的小点,只有他们所处的群山,在两州交界处淡然矗立着。

  他们的确身在美国,在佛州两千英里外,世外桃源的爱达荷。

  电光石火间,丹尼想通了很多事。他怎么会如此愚蠢,错过这么明显的线索,浪费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丹尼早该明白的。他该明白医生为什么离群索居,为什么明明是有前途的医生却从来没有业务,为什么对自己学日语这件事如此热情;他同样明白了为什么医生讲到恐怖谷效应时会那样恐慌。

  在丹尼出现之前,在三年半之前,瘟疫横行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医生不会讲英语,用一副东亚面孔,独自地来到美国。那一年,他抵达的不是世外桃源的爱达荷,是永远深红的爱达荷。

  医生没有种族歧视,他是种族歧视的受害者。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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