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薛慕的文章在《新民报》发表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守利、张学民等名流纷纷在各大报刊发文响应, 国内舆论掀起了一股批判汪鼎毓的热潮。

  而赵启新被关押在龙泉寺一事也闹得沸沸扬扬, 浙江都督李未然第一个来电反对,紧接着江苏、湖南、广西、云南等省也都提出了抗议。刘亭林拿着一叠电报只是皱眉, 试探着请示汪启霖:“要不然,我们干脆把赵总办放出来吧。”

  “不必。”汪启霖冷笑道:“出尔反尔, 那些人更有话说了。何况赵启新的脾气我是知道的, 现在就是放了他,他也不会走, 只会把事情闹得越发不可收拾。”

  刘亭林只得答应下来, 觑了一眼汪启霖的脸色道:“少爷让我打听的事, 我查出来了。是齐云的贴身侍卫刘五干的, 薛小姐托爱德华大夫给她传信,目前她住在黄达府上。”

  汪启霖坐在沙发上,因背着光, 瞧不清他的神色,停了一会儿方听他冷声道:“将那一日的侍卫全都开销了,领班的沈世严打发到打发到漠北去驻防。”

  刘亭林只得硬着头皮相劝:“少爷,这未免处置太严厉了。”

  刘亭林话音未落, 却见汪启霖已操起案上的花瓶, 咣当一声掼了个粉碎,犹不解气,伸手横扫, 又将茶几上的茗碗、笔墨都扫到地上,他提高了声音喝道:“全是一帮废物,一个都不能饶。”

  刘亭林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样子,沉默片刻劝道:“少爷,眼下如何惩罚那些侍卫并不重要。当此内忧外患之际,总统身子又不好,有多少大事等着您去决断,怎么能为区区一女子所误。”

  汪启霖默不作声许久,似是非常疲惫,半响方道:“我嘱咐你的那件事,现在要抓紧办了。”

  于是第二天便有人向汪鼎毓建议:宜早日处决齐云,恐其铤而走险勾结外洋及地方,致生他变。汪鼎毓深以为然,当天便签署了一道总统令:齐云大逆不道,着即处斩。派司法部次长陈维民监视,步军统领衙门出兵弹压。

  齐云已从看守房挪出,现被关押在前朝的刑部大牢,处决令下达时,他正在狱壁上题诗: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谁道江南徐骑省,不容卧榻有人鼾。

  司狱等他写完,方开口道:“齐先生,今天过堂。”

  齐云望一望院子里问:“怎么一直到今天才过堂?”

  司狱对他倒是客气:“您回头就知道了,这边请吧。”

  刑部大牢称为“诏狱”,俗名“天牢”,是前明锦衣卫的镇抚司,共分南北两座。两百多年来,建制如旧,不论南镇抚司,还是北镇抚司,都有东西两道角门。司狱这时指的是西角门,齐云脸色一变,随即站住了脚。

  原来诏狱中多年的例规,如果释放或只是过堂,都出东角门,唯有已经大辟定谳的犯人才出西角门。

  齐云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今天是我毙命之日吧。”

  司狱难得低下头来:“还请齐先生谅解,我们奉命办差,实在是身不由己。”

  齐云听得这话,脚步只略迟疑了一下,便挺值了腰杆走了出去。

  到了大堂,却需要等待,原来是黄达特地赶到司法部扰局了。

  “两广、浙江、和云南省的都督刚刚发了电报来,力保齐云”他将电报递给陈维民:“众意不可违,齐云无论如何不能杀。”

  陈维民看那电报厚厚一大叠纸,顿感头大,但黄达现为内阁总理,虽无实权,也不得不敷衍他,只得赔笑道:“这些电报上说了什么,还请总理给我解释一下。”

  “那就长话短说。民国言论自由,齐云不能因言获罪。否则民众会不服。”

  陈维民皱眉道:“总理,我恕我愚昧,听不大懂您说的那些道理。但我是奉了大总统命令行事,实在是没办法,还请您谅解。”

  黄达随即道:“那好。你随我一起去总统府上请命。”

  陈维民忙道:“总理,您体谅我,大总统如今对齐云恨之入骨,我去准碰钉子。”

  黄达道:“那么,劳烦你把处决的时间稍微拖一拖。我现在就去总统府当面请示。”

  陈维民是刑名出身,对案例及程序极其熟悉,估量宣判、就缚、绑到刑场处斩,这样一步一步下来,处决应已过午。那就不妨做个口惠而实不至的假人情。

  他想停当了,笑笑道:“俗语都说:人头落地,总在午时三刻。总理放心,我尽量想法子拖到那时候好了。”

  黄达只得点头道:“就这样,我赶紧去办!”说罢便欲离去,而陈维民却又叫住了他,“总理,我劝您犯不着去碰这个钉子!于事无补,徒增咎戾,又何苦来哉?”

  黄达冷冷扫了他一眼道:“我不怕汪鼎毓,只求无愧于心就好,大不了他派人再暗杀我一次就是。”言罢转身而去。

  等到齐云到了大堂,见到陈维民等人,随即抗声道:“未讯而诛,是何道理?”

  伍佑民愣了一下,索性大声道:“宣大总统令。”

  “慢。”齐云的声音比他更大:“按照成例,临刑鸣冤者,即使是盗贼,监刑官亦该予以代陈,请求复审。未讯而诛,即使在前朝亦无此成例!他汪鼎毓这么做,是践踏法律,漠视民权。亏他还有脸口口声声说要推行宪政。”

  这番侃侃而谈,让陈维民顿时语塞。他实在没料到齐云有这样的胆色,他奉命监斩过多次,一般人到这时候都吓得魂不守舍,站都站不稳,更别提有精神与人争论了。

  堂上堂下,一时间空气僵硬如死,齐云便又重申要求:“请照律例去办。”

  陈维民索性心一横道:“我奉令监斩,别的我不知道,也管不着。”一面又喝令两侧的番役:“带下去,上绑。”

  于是番役一拥而上,半拖半扶地将齐云弄上骡车,这一日处决的还有其他两名刑犯,前后有百十名步军统领衙门所派的兵丁夹护,浩浩荡荡走出宣武门,直奔刑场而去。

  其时夹道内的百姓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看见骡车一辆辆驰过来,个个引颈观望,唯一例外的是薛慕,等到骡车将近,她忽然将头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王妈低声劝慰道:“姑娘,今天京城的报界人士都已经上街□□抗议了。黄先生现在已经去了总统府请命。您再等一等,事情应该会有转机的。”

  薛慕掩面转身,走到人迹较少之处,她现在泪痕已消,沉声道:“他不会死,他答应过我的。”

  王妈叹息一声劝道:“姑娘,我们能做的事都做了,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万一有什么意外,您也一定要撑住啊。”

  薛慕再也忍耐不住,掉头便向刑场方向跑去。

  如陈维民所料,黄达一来到汪府,便被汪鼎毓以身体不适为由挡驾了。黄达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叫了来同兴党的一众同志和部分内阁成员在总统府门前示威。

  在这样僵持的气氛中,汪鼎毓收到了一份电报:云南都督蔡昌明宣布云南独立,并公开添编两个警卫团,招募退伍官兵和新兵以待编制,此外,四川、浙江、广东三省也宣布独立。

  蔡昌明和李未然也就罢了,四川都督张立详是北洋将领,不折不扣的嫡系,他居然也在关键时刻背叛,汪鼎毓看完电报后气得肝疼,当即便宣手下心腹入府议事。

  伍佑民不知就里,上来便对汪启毓笑道:“总统,我和杨明轩昨晚商议年号用什么字眼。我们以为昌宪二字最妙,可以体现总统毕生的追求以志向,您以为如何。”

  汪鼎毓索性把那一叠电报摔道伍佑民上,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忙着这不急之务。人家的兵马上要打过来了,你们一个个是死了不成?”

  刘亭林等人忙接过电报细看,不由大惊失色,他思量一阵道:“总统放心,眼下局面还在我们掌控之中。蔡昌明即便要出师,从昆明北上也需要时间,陕西、甘肃、河南、直隶、山东诸省都督都是您的心腹,蔡昌明孤掌难鸣,又劳师袭远,后勤供应肯定跟不上。我们只需以逸待劳,镇静处之即可。”

  汪鼎毓冷笑道:“心腹,你敢保证他们不会背叛?眼下的形势谁也不好说,登基一事还是先缓一缓吧,也别忙着定年号,这表面功夫,我们还是要做一做的。”

  刘亭林忙道:“总统说得是,北洋这边要属段应明对您最忠心不二,在一众将领中威信也最高,您可授予他陆军总长一职,谨防各省异动。”

  “就照你说的去办,另外电告河南、直隶两省的都督,让他们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是。”刘亭林觑了一眼汪鼎毓的脸色道:“黄达等内阁成员还在府外静坐,要求释放齐云,眼下似乎不能不收拾人心,您看?”

  汪鼎毓忽然觉得异常疲惫,沉默片刻方道:“连自己的狗也看不好,何况他人。你看这办吧。”

  齐云等人的囚车从骡马市大街行来,快到刑场了,提牢厅的主事骑马领头,番役和护军分行列队,沿路警戒。向来小民最喜欢看热闹,这时人潮汹涌,秩序越发难以维持,巡警们端起枪托,在人头上乱敲乱凿,结果连他们也卷入人潮,随波逐流,做不得自己的主张了。

  薛慕此时根本顾不上许多,跟着人群一起向里面挤去,偏偏这时又来了一辆马车。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率领八名骑兵,在前开道,十分艰难地穿过夹道口,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马。接着,车也停了,下来的是司法部的督查专员。

  联合政府处决犯人的程序与前朝一脉相承,由司法部先拟定处决的犯人,在处决当天,犯人一律先绑赴刑场,临时等司法部复审,再由督查专员赍本到场,何者留,何者决?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

  在这个关键关头,薛慕作为一名女子,体力自然不如周围看热闹的壮汉,早就被挤到外围,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王妈在后面紧跟好不容易追上她,眼见不是事,硬是拉着她来到刑场西面一家药铺前,低声道:“姑娘是昏了头了,我们与刘五约定午时在这家药铺见面的,他会派手下的兄弟实时报告刑场的消息的。”

  薛慕这才勉强镇定下来,手还是在发抖,她们来到那间叫鹤年堂的药铺,刘五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见到薛慕先安慰道:“薛小姐不必着急,黄达等人已经到总统府请命去了,刚才司法部来了专员,想必没多久就会宣布赦免令的。”

  一语未毕,只听得砰得一声枪响。前朝处决刑犯花样很多,常见的是斩刑。联合政府成立后,觉得满清的刑罚太野蛮,便一律改为枪决。所以听到这声枪响,便知道已有一人被处决了。

  薛慕神色大变,刘五手下的弟兄很快来报:“不打紧,处决的是姓陈的,是一名贪污犯。”

  薛慕的提起来的心又放了下来。鹤年堂的小徒弟年轻好事,闻言索性抬脚上了柜台向远处张望,同时向众人高声报告:刑场还有两个人,有一个上了岁数,还有一个人很年轻,番役将那个年轻人带走了,看来下一个枪决的是他了。

  一听这话,薛慕五内俱焚,再也忍耐不住,直直向后倒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黄昏,她慢慢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经历的事,心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慌乱地起身去打听消息,房门忽然被推开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又出现在面前。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却见他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不认识了吗?”

  她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眼泪慢慢涌了出来,他走上抱住她,柔声安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齐云轻轻用手拭去薛慕脸上的泪水,谁知她的眼泪就向开了闸一般越流越多,一点一点打湿了他的肩膀,他颇有些手足无措,略有些慌乱地哄劝道:“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薛慕却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边哭一边道:“你一心要做英雄捐躯,有没有想到我要怎么办?留下来守望门寡吗?你别跟我提什么大义,我只知道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就像一个小孩子一般口不择言,鼻涕一把泪一把,丝毫也不顾形象了,齐云千巴结万巴结,好不容易哄得她委委屈屈地止住了哭声。

  二人沉默了半响,齐云忽然问道:“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办婚礼好?”

  “呸。”薛慕觉得形象尽失索性自暴自弃了:“你这是得寸进尺。”

  齐云恍若未闻继续说下去:“依我看,就明天春天吧。省得夜长梦多。婚礼的形式我已经想好了,要破除陋俗,文明结婚。”

  “你这个人,还真是……”

  “阿慕”齐云忽然正容道:“特赦令是在最后一刻才颁布的。我被押上刑场的时候想了许多。我这半生,弃功名,办报纸,倡民权,扬宪政,纵使一时误入歧途,最终也用行动补偿了,对得刘光远,也对得起天下人,本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可是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当时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却不敢四处张望,实在是怕看到你伤心的样子。”

  薛慕叹息一声,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道房门外刘五重重地咳嗦了一声,她忙掏出手绢胡乱擦了把脸,齐云轻笑道:“我出去看看有什么事,很快就回来。顺便给你打一盆水洗脸。”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齐云又匆匆推门进来,笑对薛慕道:“有一个好消息,蔡昌明不满汪鼎毓恢复帝制,在昆明组建卫国军出兵讨逆,广西都督也随即响应,全国形势很快要大变了。”

  薛慕亦恢复了笑容:“多行不义必自毙,看来汪鼎毓的末日要到了。”

  齐云踌躇片刻道:“阿慕,有一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薛慕警惕地望向他:“什么事?”

  齐云觑了一眼她的脸色解释道:“我与浙江都督李未然是旧交。如今云南、广西的军队兵分两路北上讨汪,浙江虽然宣布独立,但李未然为人谨慎,不愿贸然出兵。我想南下亲自去劝劝他,晓以大义,若他肯加入讨汪大业,我们的胜算就大了几分。”

  薛慕扫了他一眼道:“你都已经决定了,又问我做什么?”

  齐云忙道:“没有,你若是不同意,我就不去了。”

  薛慕又好气又好笑:“我没有理由阻挠你。横竖最糟糕的情况已经经历过了,也没有什么更可怕的。你一路注意安全就是。”

  齐云忽然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从今以后,我这条命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不能保证一直陪在你身边,可是我一定会让你安心。”

  齐云第二天便南下赴杭州,薛慕留在北京全权负责《新民报》,每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天午后刚要小憩一会儿,黄达又上门拜访了。

  黄达见到薛慕也来不及寒暄,皱眉道:“薛小姐,我刚刚得到的消息,赵总办的情形不大好。”

  “怎么回事?”薛慕忙问。

  黄 达苦笑道:“赵总办上次登门大骂汪鼎毓,结果被关在京郊的龙泉寺。原本赵总办门生故交便天下,汪鼎毓一时也不敢拿他怎样,一应饮食供应也不缺少。可他一入寺就开始闹绝食,一连两天水米未尽,如今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怎么劝也没用,你快帮着想想办法吧。”

  薛慕愣了一下,决然道:“劳烦先生备车,我同先生一起去龙泉寺劝他。”

  二人到达龙泉寺,看守人仿佛看到救星一般:“您二位快去看看赵总办吧,他如今越发古怪了。”

  薛慕随口问:“他还是不肯进食?”

  看守摇头叹息:“这是自然,昨日总统府的管家亲自送了参汤来,还有一床锦被,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参汤洒得到处都是,锦被被他当场烧了,说是不食嗟来之食。”

  薛慕暗自思忖,有力气骂人,说明情况还不算太糟糕。她与黄达走进赵启新的居所,发现这间房内窗上、墙上到处写着“汪贼”两个大字,赵启新正在烧一张字纸,一边烧一边大呼:“汪贼被我烧死了。”

  黄达颇为无奈,思量着劝道:“赵总办,您这又是何苦?横竖您在这里骂汪鼎毓,他也听不见。”

  赵启新冷笑道:“我管他听不听得见,我心里痛快不就行了。”

  “好好好。”黄达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粥劝道:“你好歹吃点东西吧,饿坏了自己多不值得。”

  赵启新非常固执:“我不吃,士可杀不可辱。”

  “赵总办”薛慕突然出声道:“您不要中了汪鼎毓的奸计。”

  “哦?”赵启新对此有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薛慕笑笑道:“汪鼎毓是当世奸雄,狡猾程度不下于曹操,而总办之名过于祢衡,他不敢对总办下手,是怕千秋万世后担上杀士的恶名。如今总办自愿饿死,汪鼎毓既不用担杀士的名声,又能除掉心腹之患,这岂不正中他下怀吗?总办为何要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赵启新闻言豁然清醒:“你说得不错,我不能便宜了汪贼。”他转头吩咐黄达:“你把粥给我,我现在就吃。”

  黄达实在没料到薛慕寥寥几话就会让赵启新转变了态度,忙把粥盛出来递给赵启新。薛慕笑道:“光吃粥太寒素了些,我特地给总办准备了几样小菜。

  ”

  薛慕说着拿出食盒,顷刻间案上便摆满了福建肉松、虾米炒菜苔、椒油蕨菜几样小菜。赵启新一见便有胃口,很快便把这些饭菜吃完了。

  薛慕趁机又劝道:“这间屋子太阴暗潮湿了,不利于您调养身体,依我看,您干脆让汪府的管家给您换一个地方,横竖是汪鼎毓掏钱,您不用替他心疼。”

  “好。”赵启新一口答应下来:“我要好好活着,亲眼看看汪贼是何下场。”

  作者:实不相瞒,我下章想开车,但看到别的大大的车,我深深自卑了……

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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