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私奔

  我们坐在绿皮蒸汽火车上,车身摇摇晃晃,有节奏的轰隆轰隆声形成一种独特的旋律,在白白的烟雾里滑动着。

  车窗外,城市尚未醒来,火车在深色的色块中疾驰,掠过黑色的树影和深灰色的田野,洁白的月亮好似被丽贝卡若有若无的歌声吸引了,坚持不懈地追赶着我们。

  我靠在丽贝卡的肩膀上浅睡,聆听着她缓慢、隐约的歌声。熟悉的歌声。曾经,我弹,她唱,缓慢的三节拍旋律,恍若抽离于尘世的乐律,有如这个世界静谧的呼吸。

  “Your favorite rite(你最沉迷的习惯)

  A candle light(在黑暗中点亮一根蜡烛)

  Your skin, a knife(你的肌肤,犹如一把暗刀)

  A growing scar(一块不断生产的伤疤)

  You feel guilty(罪恶感在你的心中肆意滋长)

  Please lean on me (请靠着我)

  Just ask yourself (请问问你自己)

  What makes you deaf (到底是什么让你失聪)

  Outside, it’s war (外面,战火弥漫)

  You ate this noise (你默默承受这些嘈杂)

  These cut and dried opinions (这些尖锐、干涩的意见)

  This flowing crowd who moves about (人潮来往汹涌,又将去往何方)

  ……①”

  摇摇晃晃中,我似乎看见了落水的小杰克,瘫在床上的安娜,丽贝卡被大火吞没的家,被绑在树上的男孩,丽贝卡的吻,来自周围的欺辱和恶意,被我的棒球棍击打的人,我出轨的丈夫,从他的头上冒出的血珠……而这一切,此时此刻,都已经在丽贝卡的歌声里,变得平静了,随风而去了。

  时睡时醒中,偶尔会有种强烈的既视感——回到了七年前,一九二八年时的我们,那时的我们,也“私奔”了,也坐上了火车。

  还是第一次坐上火车,我们对一切都感到那么惊讶、那么好奇。当时的我们都选了上铺,按理说,需要列车员专门搭梯子才能上去。而丽贝卡,还真像猴子似的,列车员都还没来得及把梯子拿过来,她就已经熟练地上蹿下跳了。

  我们和同一车厢的小伙伴们玩扑克牌,听老奶奶讲故事。无聊的时候,就去各个车厢观光,就连卫生间都是我们探索的场地。

  在车上待了一天半,在喜欢的站下车,走在纯粹陌生的城市。

  一群孩子赤脚站在低矮的水泥建筑上望着我们,蜷曲的发,黝黑的肌肤,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若父亲在,一定会呵斥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在他看来,家养的黑鬼对人有益,而城市里的黑鬼令人害怕,就像森林的大猩猩,根本不知道它们下一刻要做什么。

  可是我和丽贝卡喜欢他们。黑珍珠似的小女孩,对着我们呵呵笑。丽贝卡一把将女孩子抱起来,给她吃饼干。小女孩的头发卷卷的,眼睛很大,睫毛也长,皮肤细腻无暇,手脚内侧是粉红的,身穿桃红色的小裙子,实在非常可爱。

  我们和孩子们玩耍,钻进了当地的教堂,头一次看见黑人牧师,和黑人小孩组成的唱诗班,嗓音那么优美。头一次深切地感到,父亲的想法是错误的,黑人和白人没什么不同。硬要我说的话,我还更喜欢热情、坦诚的黑人。小女孩的父母招待我们喝热汤,叫我们“甜心”的时候,真的非常想抱住他们。

  在梅德镇也有黑人,但黑人女性被称作娼妇和女巫,男性被当成家奴,每年被总有些刚出生的黑人女孩被淹死在河里。而这里的黑人不同,他们生活在城市里,虽然贫穷,却是自由的。我想,阿布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吧。

  我们坐上红黄相间的有轨电车,驶入陌生的城市中心……

  ※

  “睡得如何?”丽贝卡问。

  我坐在她的对面,开始剥桔子:“挺好的。”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私奔?”她笑。

  “用词不当,应该是第一次离家出走。”

  “都一样。当时,我们去过哪些地方呢?”

  我想了想:“那就太多了……我记得,去过贫民窟,教堂,商业中心,各种餐厅……对了,我们溜进了一所女子学校。”

  “对啊,女子学校!全部都是女大学生,简直不可思议。”

  “她们不是在学如何做饭,如何纺织刺绣,如何耕种,如何做个合格的家庭主妇,而是在课堂上讨论文学、政治经济学!”光想想,就令人激动,正因为那次观光,才让我坚定了继续读大学的决心,“她们还说,很快,就会有男孩女孩黑人白人黄人棕人都有的大学,无论什么种族、什么性别都有选课的权利,无论是美术、物理、数学、还是天文……”

  “我们还去了同性酒馆。”丽贝卡笑得有些狡黠。

  “呃……”忽然脸又开始发烫,默默地吞了一瓣橘子,又酸又甜。

  没错,简直太震撼了。酒馆里,男生和男生调情,女孩搂着女孩,动作那么自然,他们之间的气氛那么和谐,没有恶意,没有咒骂。虽然我们也知道,那家酒馆是他们的秘密基地,白天是普通酒馆,晚上才变成了同性酒馆,而且时刻警惕警察的巡逻。但,那是第一次,我发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同类。不是“性变态”,不是“性倒错”,他们用一个更为友好、欢快的词“gay”来指代自身②。酒馆老板还跟我说,事实上,那些出名的大文豪艺术家也有好些同性恋,完全不用感到自卑。

  “现场,你做了什么,还记得吗?”丽贝卡笑嘻嘻的,像只狡猾的狐狸。

  “……”我的脸更红了,胃部闷闷的,又开始隐隐不舒服了。

  不知怎么回事,丽贝卡在那家酒店特别特别受女生欢迎。我就去了趟卫生间,一回来,就发现好几个女孩子围着她,其中一个醉醺醺的居然已经挂在了她身上。她们热情极了,声音还大,生怕别人听不见:“小姐姐,你好酷啊,我请你喝一杯吧!”“哇,你是不是演员啊,质量也太高了吧,有女朋友吗?要不要我们……”

  当时因为喝了点酒,脑袋晕乎乎的,我一看到别人触碰她,就一股子气。

  “丽贝卡。”我站在她身后,气呼呼地喊她。

  丽贝卡转头看我,笑了:“莉莉姐姐!”

  我也不知道当时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搂住她的脖子,拉下她的脑袋,就吻了上去。

  “莉莉……莉莉姐姐……”丽贝卡的脸立马通红,她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呼吸紊乱,“你……你醉了……”

  “才没醉!”

  我抱住她,用唇瓣堵住她的嘴,但接下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吻,于是就试探性地舔了舔。

  我听到她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吻了上来,力度很大,十指穿过我的发,呼吸炽热。

  几秒不到,我就头皮发麻、浑身瘫软,抓住她的手指不断下滑,被她俯身压倒在椅子上。

  最后完全变成了缺氧的鱼,张嘴喘息,任她亲吻,彻底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周围尽是尖叫声和起哄声,而我们根本听不见,据酒店老板说,我们吻了整整十分钟……

  “哇,你脸红得好厉害。”丽贝卡趴在我的对面,下巴枕在手臂上,仰头看我,眼神那么纯洁可爱。

  “闭嘴——”我强硬地将一瓣橘子塞进她的嘴里。

  她吧唧吧唧地咬着橘子,感叹:“莉莉的脸皮真的很薄呢!”

  “你也是啊,稍微一——”

  “嗯?”

  我本想说稍微一亲,脸就红透了!绝对比我的脸红!但又想,那是曾经的事,我们现在只是朋友啊,怎么能越界!

  “没什么!”

  “哦,我还要!”

  “自己剥!”

  “我要你的。”

  “哼。”

  我又给她塞了一小瓣。

  没想到,忽然,我的手指碰到了滚烫的、湿滑的东西。

  我立即收回手指,心脏怦怦直跳。

  “橘子的味道可真甜啊!”丽贝卡托着下颌,款款地看着我,轻轻舔着嘴唇,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真让人不爽,明明以前……

  只要我稍微主动一下,她整个人立马就会变成红气球,似乎下一刻就要爆炸了!

  “偷着乐什么?”她问。

  “哼,不告诉你。”

  我们连着吃了好几个橘子,整个车厢都飘着橘子酸酸甜甜的味道。我悄悄揉了揉自己的胃,真奇怪,最近,感觉恶心的症状在减轻。只是隐隐难受,不会动不动就翻江倒海了。可能由于,最近心情还不错的缘故吧。

  “说起来……七年前,是次失败的私奔呢。”

  “离家出走。”我纠正她,“才离家一周,就没钱了,后来又坐火车回去了。”

  “是这么吗。”丽贝卡望着窗外,太久远了,她也有些想不起来了。

  “好在当时我们去过游乐场呢。真想再去一次!”

  “那就再去玩吧!”丽贝卡看着地图说,“这站就下。”

  我们的运气很好,这座城里还真有游乐场,很漂亮的游乐场。高大的摩天轮,精美的旋转木马,五颜六色的气球,可爱的人形玩偶,热闹的集市。

  欢快的音乐中,我们开开心心地吃棉花糖、棒棒糖。可都怪刚才的谈论实在是太敏感了,我越来越在乎丽贝卡,总觉得她离我太近了……

  她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凑得特别近,近到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我又不敢刻意躲开,总觉得会很尴尬,所以每次都浑身僵硬,嘴巴也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了。

  她总喜欢抢我的食物。我买的饮料,刚喝几口,她就凑过来喝一口,在杯子边缘留下一小瓣唇印,让我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我刚买的棉花糖,没吃几口,她就凑过来啃一口;我买的肉丸子,吃到只剩最后一颗的时候,我刚张口,她就来个突袭,一口咬上肉丸子——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她微微垂下的眼睫近在咫尺,睫毛那般纤长,其中是波光流转的紫色……

  “你!你怎么不吃你自己的!”我浑身僵硬,都怪她,我都结巴了。

  “你的看上去更好吃。”

  “笨蛋!”

  “哇,脸又红成这样,在想什么呀?……邪恶的莉莉姐姐。”偷偷摸摸地给我下了定义。

  “你!!!”

  “害什么羞,明明就连那方面的事,也是我教你的……”

  “胡说八道些什么?”

  “酒馆的后续,我就不信你忘了!”

  这下我真的、彻底不敢看她了,明明还是微冷的早春,手心却汗湿了,浑身滚烫……

  跟丽贝卡在酒馆里胡闹完之后,我们回到了旅馆,实在是喝多了,我俩都有些醉醺醺的。洗完澡,她趴在我的腿上,我给她擦头发。脑袋神游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男人该怎么跟女人做……小时候,不小心看见了,感觉也就那样。但是,女人和女人,该怎么做呢?”

  我发誓当时我真的只是学术上的好奇,纯粹的好奇!

  她仰头看我:“莉莉姐姐想知道?”

  “是啊,你知道?”

  “……”

  “开玩笑的,你个小丫头怎么可能知道。”我笑。

  然而下一刻,她已经覆在了我的身上,眸色比平时更深,湿发滑下,松松垮垮的衣襟垂下,露出她身体漂亮的线条,水珠滚落在我的脸颊上。

  我的脸立即红了,看向别处,干笑:“怎么忽然扑过来……”

  “那,就告诉你……最基本的方法吧,不然会吓到你的。”她的声音低低的。

  ……啊啊啊啊啊!

  我飞速走上前,逃似的。

  “想起了吧?”丽贝卡追上来,凑到我耳边悄声说,热气涌上来。

  我马上捂住滚烫的耳朵。

  而她居然凑过来,亲了亲我覆在耳朵上的手指。

  我吓了一大跳,后退几步,背抵灰墙,指着她:“你……你……”

  “我什么?”

  “我现在已经结婚了……我的丈夫是乔治,他……”

  “他不都出轨了吗?”

  “但他还是我的丈夫啊!”

  丽贝卡凝视着我,眉头紧蹙,竟带着浓烈的痛苦。而下一刻,她的眼神飘远了,深色的衣裙在春风中起舞,声音轻飘飘的:“啊,也对,他把你抢走了呢。”

  .

  ①歌曲名:The Inferior Feeling 歌手:From Your Balcony 并非那个时代的歌,只是觉得很合适。就当歌穿越了吧- -

  ②20世纪初,美国部分同性恋(无论男同还是女同)开始使用“gay”这个词作为自己自身的标签,以区别于在病理和临床上被广泛使用的词汇“homosexual”。现在普遍使用Lesbian代指女同,但这个词是在第二次女性主义之后才被普遍使用的。第二次女性主义始于1949年,以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的出版为标志。

  ——To be continued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为和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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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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