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潼古

  韩子儒围晏康城已有十日。

  自那日城墙上一番对峙后, 韩子儒便不知为何, 面色铁青地率着兵众回了营寨。之后整整十日, 南绍大军再没有什么动作。晏康城里一切如旧, 甚至连市集都依然开着——但也只是看着如旧罢了,道路上来往行人行色匆匆,人人皆是一副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

  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

  身在国都, 自幼长于天子脚下, 除非是有叛军作乱, 否则晏康城的百姓大多一生都不会经历什么大的动荡乱事。前些日子他们还只是为大秦南绍的攻打而忧心,只是比起哀鸿遍野的边关百姓来说,多少有几分隔岸观火的高高在上的怜惜。

  哪曾想,一转眼南绍大军便如同天降一般, 将这晏康城团团包围。一时间, 人人自危。

  李贵的闺女念叨了好些日子,想吃街口张老头家的豆花儿。想着外头的南绍大军,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那个继续吃豆花的福气, 李贵翻来覆去了三四日, 总算狠下心肠, 起了个大早到了街口张老头的摊子前。

  清晨的天还蒙蒙亮着, 石墙边上已经支起了一方小摊,乳白色的袅袅雾气在空中蒸腾缭绕,带着点点暖意。摊子是张老头一个人的——原先还有个张老婆子和他一道忙里忙外,可惜啊,年前已经去了。现如今, 这摊子就只靠张老头一人操持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时候去了,没准也是件好事儿呢。

  这个念头刚刚浮上来,李贵就不由得啐了自己一口,嗐,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这种东西也是能随便瞎想的?

  这两天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念头真的是越来越多了。

  沿着这条街走,隔着重重屋宇,能看到远处灰白天幕下巍峨高耸的城墙。从前李贵总嫌这墙不好,太高,太大,挡光又挡景,碍事的很,而且看着就让人心里头不舒服。

  威压太重。

  但现在李贵却总喜欢盯着它瞧。这么高的城墙,看着就让人安心。

  李贵瞟了几眼城墙,又赶紧低下头,加快了步子走到张老头的摊子边上,闷了声音:“两碗豆花儿。”

  “诶,好嘞!”一如既往的沙哑的声音,只不过往常听来总带了几分喜悦,哪怕声音哑得像磨砂纸,也总能让人觉出些轻快;而现在却沉得像西曲寺那口敲不动的钟。

  张老头慢慢吞吞地开始收拾。天色尚早,甚至有些太早了,小小一条街上,连半个行人都看不见。

  “听说了吗?”张老头一边拾掇,一边用一口沙哑的嗓子压低了声儿,神神秘秘地同李贵说,“西街董老爷家,出事儿啦!”

  李贵神色微动:“怎么了?”

  “啧,还不是看情况不妙,收拾了细软想开溜。听说啊,是找了个南绍兵头头,塞了这么个数。”张老头一只手比划了个八,又朝文安门的方向努了努嘴,“喏,连夜从那儿走的。刚出城没两步路呢,一家子老老小小,全叫南绍兵给捉了去,听说啊……”

  张老头凑得更近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了:“都叫人给杀咯!”

  李贵眉心一跳。

  张老头大勺一捞,咧嘴一笑:“豆花好了!”

  天光乍破,金芒洒落云层,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花被放在手上,带着熟悉的人间炊烟味道。

  李贵要给女儿买她心心念念的豆花。

  这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

  -

  大殿里,拣枝又来来回回地踱了两步。

  姜予辞被她转得头晕,揉了揉因为看卷宗而发胀的脑袋,瞥了她一眼,有几分无奈:“拣枝,别转了。”

  说来拣枝平素也算得上沉稳,只是如今头一回遭逢这般大事,难免有些慌乱。听得姜予辞的话,她停下步子,转身看过来。

  姜予辞挥退了伺候的宫人,此刻大殿中只有她们二人,拣枝便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忌,直接上前两步,压低了声儿问道:“娘娘,当真是……摄政王?”

  最后几个字有些吞吞吐吐的,明显拣枝还没缓过神来。

  是啊,怎么会是他呢?

  怎么会是一向为国尽忠的韩家,是梦中前世那马革裹尸还的韩小将军呢?

  姜予辞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在刚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希望过,这是假的。

  可是燕华不会诓她,他手中的密信更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拣枝沉默了。

  过了片刻,她才嗓音有些发涩地再度开了口:“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虽说如今晏康城里除了氛围紧张了些,旁的看起来还一如往常。但是实际上,哪怕韩子儒没有任何举动,晏康城也终会走到尽头。

  毕竟,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况且,晏康城的大部分储备粮食,都放在邻近的、已经被韩子儒攻下的天佑。

  而燕华远在千里之外。

  “娘娘!娘娘!”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吓得连通报都忘了,只带着哭腔喊,“南绍军队动了!”

  ——更何况,韩子儒当真会没有任何动作吗?

  -

  天苍野茫,辽阔无垠的旷野上,风拂草浪,泛起一波一波的碧色。

  若是从前,当草被风压弯了腰的时候,必然能看见星点错落的褐白二色,那是这片草原上悠闲漫步的牛羊。但此时此刻,在阴沉沉的天幕下,是两国大军的对峙。

  今日尚无战争,但是待到入了夜,却是人人枕戈,唯恐秦军夜袭。

  主将大营中,灯火仍明。

  燕华坐于案前,久久凝视着手中已被攥出道道折痕的八百里加急书信,长眉深锁,神情晦涩。

  韩子儒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

  不知予辞现在怎么样了。她会不会害怕?她会不会慌张?王太后会不会借着她的身份为难她?

  燕华的心忽然被揪得发疼。

  他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和大秦耽搁这么多天!若是早些回去……若是他早些回去……

  那双漂亮的,从来对姜予辞盛满了笑意的瑞凤眼里,满是狠戾。

  燕华轻易不动怒。

  这一夜,主帐的灯火亮到了三更。

  燕华一边端详着地图,一边在纸上落下了最后一行字,终于搁笔道:“来人,打水。”

  一旁伺候的徐智诚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出去吩咐人抬了水进来,服侍燕华洗漱。

  这些日子太过操劳,燕华刚刚躺下没多久,便陷入了沉睡。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他便该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清晨。

  然而梦境中,霎时火光冲天!

  北昭元熙六年,冬。

  “近日南面起了一伙叛军,领头的自称是前南绍的韩小将军,打着复国的旗号大肆招拢那些心怀不满之人……”

  香炉里袅袅烟云升起,缠绵于笔墨书砚之间,清雅而令人心生安宁。高座之上,青年帝王神情淡淡,宽大的龙袍下是挺直的背脊。

  徐智诚禁不住偷偷抬了下眼皮。

  从前皇上哪有这般认真的作派?还是琉璃锁姑娘去了之后……

  这个念头刚刚浮上来,徐智诚就赶紧给自个儿掐住了。

  宫里谁人不知,一年前的冬日宴上,刺杀皇上的那位琉璃锁姑娘是这宫中提不得的禁忌。只不过,还有些年纪轻的小宫女爱琢磨这些个东西——毕竟那位姑娘,是真真儿有几分传奇。

  身为豫王送进宫的刺客,竟然赢得了向来不近美色的皇上的喜爱,还亲自赐名琉璃锁。要知道,哪个宫女不是两个字的名儿?纵使有三个字的,那也是带了姓的,哪有这么个“琉璃锁”的叫法?

  可皇上偏偏给她赐了这么个特殊的名儿。可见,是有那么些许上心的。

  但小宫女们琢磨来琢磨去,谁也猜不透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若说不上心,怎么会赐这么个特殊的名字;若说上心,又怎么会起个像是玩物一般的名儿。

  若说不上心,怎么会日日夜夜带着身边;若说上心,怎么会在发现她是刺客之后当机立断,押下去赏了毒药。

  但……如果真的不上心的话,皇上又怎么会在琉璃锁姑娘去了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小宫女们不停地琢磨,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宫中突然多了道私下里的禁令——不得讨论琉璃锁。

  于是这个姑娘便逐渐在大众的口中失去了踪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燕华沉默地坐在高座上。

  韩小将军。

  韩子儒。

  回忆里有少女烂漫如三月桃的笑靥,和她清凌凌的声音,像是黄莺在枝头的婉转歌谣:“从前奴婢邻居家有个哥哥,也最是爱这些舞刀弄枪的事儿……”

  她当真是聪颖,什么话都说得三分真七分假。若非他一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只怕要生生给骗个一干二净。

  “韩小将军?”那高座之上的青年帝王抬起眼,笑意里竟然带上了几分熟悉的讥讽,“他不是早死了吗?”

  是不是南绍人都是这样,喜欢看着别人被自己耍的团团转?

  ——一年前他命人往天牢送去的,分明是假死的药啊。

  真阵亡的是假逝世,假服毒的却是真丧命。

  在那一句带着几分讥讽的话语过后,燕华又恢复了沉默。等到下方的使者说完,他才转头吩咐徐智诚:“宣卫将军、秦将军进宫。”

  燕华猛然睁开眼。

  他想起来了。

  前一世韩子儒打着复国的旗号招兵买马,也试图劝大秦与他一同进攻。也不知是韩子儒的口才实在太好,还是大秦的皇帝当时昏了头,竟然真的稀里糊涂地派了军队过来——不过总算还留了几分脑子,只先派了一小队士兵。

  ……而后,被田将军借潼古关之险,打了个落花流水。

  燕华善攻不善守,潼古关又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前的旧关,早已荒废。若不是当年田将军奇才,只怕这关便要在这西北的风沙里一点点湮灭了。

  而如今两军对峙百里开外,正是潼古关。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了一下燕华前世赐死阿辞的真相(解释了一半233333 另一半马上解释)

  快结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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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潼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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