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就这么浪了半个多月, 成绩陆续出来了。

　　填报志愿的时候也到了。

　　普通人家填志愿都是全家出动, 多方打听，围着孩子慎之又慎地层层筛选……全省前20名填志愿，一般只有两个选择——清华还是北大。

　　而且这前20名得知分数的方式往往不是自己上网查, 而是被提前剧透——不到成绩出来那天，清华北大的招生办就会往班主任、家长和本人的电话进行轮番轰炸, 一边安利自己, 一边diss对手。

　　邢文博和温鹤都享受到了这番待遇。

　　但凡知道温父有这么个儿子的朋友都不止一次地感叹, 没见过像他这个爹当得这么舒服的，啥也不用操心，儿子就健健康康茁壮成长，一个不小心就考出了这么个清北的成绩。看看别人, 家里三天两头鸡飞蛋打，跟孩子都快处成仇人了，也不见得能养出一个成龙成凤的娃。

　　温父往往笑而不语。

　　他们的陪伴, 只是不像别人的看起来那么热闹而已。

　　两家在报志愿这方面都没怎么迟疑。

　　别说学校, 就连专业, 邢文博和温鹤也早就想好了。

　　当温父心平气和地问温鹤打算选哪一所高校时，温鹤说，他不选清华, 也不选北大。

　　“我要报北京师范大学。”

　　温父：“……”

　　莫姨：“？”

　　温小杭：“？？？”

　　“什么, 哥，你不报清华北大吗？”温小杭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嗯。”温鹤点头。

　　“为什么呀哥？”见温父和莫姨都不说话，温小杭只好替他们道出心中疑惑, “你明明有机会上清华北大了，为什么要报个师范大学呀？”

　　别说爹妈了，就是她这个当妹妹的也看不过去。

　　主要是，她牛逼都已经往外吹出去了。一得知温鹤的分数，最兴奋的不是当事人，而是温小杭，她立刻往各个亲朋好友大群小群散播这个特大喜讯，说他们家出了个高材生，她哥，要上清北了。

　　一想到余下的初中生涯，将来的高中生涯，她都能拎着她哥的名号耀武扬威——我哥，当年W高校草，曾征服过二中大姐头的棒球小霸王鹤哥，现在在清华/北大……

　　哎呀，可美死她了。

　　现在可好，这个牛逼变成了：我哥，北京师范大学的。

　　逼格骤降。

　　北京师范大学是个啥？听着就像所有XX师范大学一样的二三流货色……

　　同样的问题，邢文博也问了他，不过是不同的语气。

　　他们差不多是同一天收到清北招生组电话的，邢文博一转头就给温鹤发信息，问他怎么选。

　　温鹤说，他两个都不选。

　　邢文博：？

　　邢文博：你是有什么大胆的想法？

　　邢文博：不是，你是打算报北京的学校吧？

　　隔着网线都感受得到邢文博的焦灼。

　　温鹤有点好奇，如果他说不报北京，邢文博会是什么反应。

　　四年起步的异地恋，emmmmm……有点刺激。

　　……算了，做人不要这么残忍。

　　温鹤：名字都带北京

　　邢文博：嗯？

　　温鹤：北京师范大学

　　邢文博：啊？

　　邢文博：你这是想当人民教师？

　　温鹤：不是

　　邢文博：哦我知道了

　　邢文博：你要报心理学？

　　温鹤一愣。

　　然后笑了。

　　温鹤：嗯

　　能够秒懂他的，不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亲人，而是邢文博。

　　“因为我想学心理学。”温鹤对温父、莫姨和温小杭说。

　　“什么心理学？”温小杭还在懵。

　　“心理学就是心理学，”温鹤看了看温小杭，“中国最好的心理学高校就是北京师范大学，在这个领域是国内第一，国际水准，比北大、清华都好，这么说你懂了么？”

　　温小杭持续懵了半分钟，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从来没想过专业要放在学校之前优先考虑，她只知道她和她周围所有认识的人都只听过清华北大，除此以外的都是野鸡学校。

　　温父没再多说什么，只留了一句“既然你想好了，那就这么定吧”，这场短暂的家庭会议就算是结束了。

　　对于温氏父子，温小杭彻底服气。

　　跟家里人交代完毕，温鹤就打算进房去填报志愿。温小杭像只兔子一样，窸窸窣窣地尾随温鹤，温鹤也没问，拉开房门放她进了去。

　　温鹤开电脑，温小杭在一边托腮看他，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哥，你为什么要学心理学啊？”

　　温鹤操作鼠标的手指停住了。

　　他转头看温小杭。看着十五岁的温小杭，想起五岁的温小杭。

　　那时莫姨带着温小杭刚刚住进他家。温鹤对莫姨这个貌似要替代他母亲位置的女人很抗拒，但他听父亲说，温小杭的爸爸去年意外身亡，和他妈妈去世的时间很接近。

　　他们失去至亲的时间很接近。

　　温鹤觉得温小杭很可怜，比他还可怜。他比温小杭大四年，他和妈妈相处的时间比温小杭多了四年。温小杭可能还没记住爸爸的音容笑貌，就没有爸爸了。

　　然后她要在没有爸爸的世界里长大。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长的人生，她要怎么熬过来？

　　当时，温鹤想，他能不能努力地给温小杭一点点爱。让她至少不那么难过。

　　温鹤很笨拙地以自己的方式对温小杭好。他教温小杭读书认字，陪温小杭玩益智游戏，带温小杭一起看科普类动画。温小杭很黏他，那段日子里，天天一见到他就扑过来，抱着他喊哥哥。

　　有一次，温鹤拿自己积攒已久的零花钱，买了一套他看中很久的积木玩具，回去和温小杭一起拼。

　　温鹤想锻炼她独立思考和动手的能力，一直引导她自己完成。温小杭脑子不够用，怎么拼都拼不起来，发火了，把玩具摔到地上，用力踩碎，朝着温鹤尖叫：“我讨厌你——！！！”

　　温父和莫姨都不在家，温鹤面对温小杭的歇斯底里，嘴唇发颤，手脚冰凉。

　　在温小杭的发作中，他转身走了。

　　温小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知觉，第二天照旧黏着温鹤。温鹤却有意避开了她。从此，不再教她，不再陪她玩，不再给她买玩具。

　　又沉浸回自己的世界，孤独而安静的世界。

　　不仅是妹妹。还有爸爸。

　　温父和温鹤几乎没有过深入的交流。两人的谈话永远点到即止，这么多年，谁都没有在对方面前提过温母。温鹤感觉，自从母亲去世，温父就把他当成了一个成年人来看待。

　　唯独那一次，温鹤清楚记得，父亲失控了。

　　那时他在上初三，明明是应该准备中考的时候，他却沉迷课外书不可自拔。一天，他独自在家，坐在沙发上，正在看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父亲回家，见到他，按惯例打了声招呼。温鹤低头继续看，父亲的脚步声突然急促起来，没几步就到了他面前，一把抽走他的书，表情严厉。

　　温鹤愕然。

　　“别看这本书！”

　　半晌，温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有多凶，又缓下音调，“这书……不适合你看。看点别的吧。”

　　然后把书收走了，再没还给他。

　　长大以后，温鹤才明白，父亲当年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想象，父亲的内心深处都经历了些什么。

　　小孩子得不到爱会哭着要，大人却不会说。

　　可大人也需要爱。

　　回头看去，温鹤才看懂了当时自己的脆弱、敏感、幼稚。

　　如果曾经的他可以再成熟一点，再勇敢一点，再有耐性一点……

　　对自己，对别人。

　　很多事都会不一样。

　　很多事都能变得更好。

　　怨的不是命运，而是他不够强大。

　　他一直隐约地察觉得到自己性格上的缺陷，但一直与自己和平地相处着，只要不打破平衡，就不需要改变。

　　鸵鸟埋沙，掩耳盗铃。不快乐，却安全。

　　直到一个火烈飞扬的少年拉着他，从这自甘沉沦里拽了出来。

　　然后他看到了这世界的光，听到了风声，闻到了青草和汗水的气味。

　　他想要变得更好，却不知从何下手。

　　自己的视野太过狭隘，远远不够。

　　知识改变命运，他要凭自己的能力去迈出这一步。

　　不能向自己认输。

　　“因为我喜欢。”温鹤说。

　　温小杭微微睁大眼睛。

　　她以为，他们努力学习，考好大学，找好工作，都是为了前途。所有大人都是这么说的，她身边的所有小孩也都是这样想的。

　　因为喜欢而去做一件事，这么任性的想法和行径，温小杭从没想过会发生在温鹤身上。

　　可温鹤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努力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温小杭自顾自沉思，温鹤打开志愿填报官网，顺手登录微信。

　　微信的电脑提示音立刻响起。

　　邢文博：填好了吗？

　　邢文博：我刚填完

　　温鹤：刚打开

　　邢文博：不是，我想了想

　　邢文博：你以后不会把职业技能用在我身上吧？

　　邢文博：有点怕

　　温鹤笑得停不住。

　　温鹤：我又不当心理医生

　　邢文博：那你想？

　　温鹤：想去NGO、NPO

　　NGO是非政府组织，NPO是非营利组织，这两类组织通常指公益组织。

　　邢文博：很有追求啊同学

　　温鹤：所以我以后应该会很穷

　　邢文博：哦

　　邢文博：不怕

　　邢文博：挣钱交给我

　　邢文博：你就做你喜欢做的事

　　邢文博：等着我开辆玛莎拉蒂来载你

　　邢文博报的是清华的计算机系，倒不是想当程序猿，可能是科幻片看多了，对人工智能有一种迷之执着。

　　看起来确是个正儿八经能挣钱的行业，玛莎拉蒂大概还是能想一想的。

　　温鹤：已截图

　　邢文博：等会

　　邢文博：我查查咱俩的学校离得远不远

　　温鹤不打字了，在屏幕前笑得眉眼都弯了。

　　在一旁看着的温小杭：“……”

　　温小杭：“哥你天天这么虐我……”

　　十五岁少女温小杭突然有种看破红尘的沧桑感。唉，她弱小的心灵承受了太多超越年龄的重负。

　　温小杭沧桑完，忽然垂死病中惊坐起，认真问道：“哥，我现在奋起直追，还来得及吗？”

　　她从没细想过自己以后能考个什么样的大学，会学什么专业，出社会后想做什么，将如何过这一生。但现在，她隐约看到了她和她哥的差距。

　　她希望，待真到那一天，她也能有温鹤这样的底气。

　　从容不迫，头也不回，昂首挺胸，决定自己人生的底气。

　　温鹤看了她好一会儿，微笑，“来得及。”